第三十八章

剛剛一更過後,監獄的院子裏就顯得十分寂靜,隻有兩個值更的禁卒提著小小的白紙燈籠,每隔一陣在院中各處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靜同往日大不一樣。黃昏前監獄中就來了十幾名捕快,有的掛著腰刀,有的拿著木棍,坐在監獄大門裏邊的小耳房裏,有時也有人在前後院中走走,向各地察看察看。這些人不斷地交頭接耳,小聲地咕噥幾句,神態異常。平日,有些常來送晚飯的犯人家屬因為同禁卒熟了,都可以放進來站在院中,有的還可以直走到監號的鐵窗外邊。但是今晚,送飯的人,不論大人小孩,一律被擋在大門外邊,對他們遞進來的食物還都要檢查一下。所有這些情況,已經引起犯人們的奇怪,何況從街道上時常傳來催促各家丁壯趕快上城的呼喊聲,還有不斷地從城牆上傳過來守城軍民的吆呼聲。亂世年頭,老百姓本來是夜夜被裏甲督催守城,但今晚不是像平日一樣叫居民輪番上城,而是敲鑼呼喊說:“縣尊太爺傳諭,無論紳衿之家,庶民百姓,凡是丁壯男子,一律攜帶燈籠武器,即速上城,不許遲誤。倘敢故違,定行嚴究不貸!”這略帶嘶啞的傳諭聲自遠而近,又自近而遠,一遍一遍地越過監獄的高牆,穿透糊著麻紙的鐵窗,字字敲在囚犯們的心上,都聽出來定然出現了緊急情況。昏暗的號子裏十分擁擠,犯人們多得連翻轉身也不方便。平日在這時候,人們被虱子和跳蚤咬,被尿桶的臊氣熏,被鞭笞的瘡痛所苦,被癢得鑽心的疥瘡折磨,因不同的遭遇和前途絞心,各有各的憂愁。現在雖然這一,但是大家不約而同地暫時顧不得這些痛苦,傾聽著監獄高牆內外的各種動靜。他們不時地用肘彎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也不管對方能否看見,忍不住交換眼色。有少數人的家境略好,事情不大,出獄有望,不希望天下大亂,擔心破城後玉石俱焚。但是多數人積憤滿懷,深感到這世道暗無天日,在緊張的沉默中諦聽、猜想、盼望,巴不得趕快聽到攻城的炮聲和呐喊聲。

在後院一個單獨的號子裏,小油燈因燈草結了彩,十分昏暗,借助鐵窗欞糊的麻紙上透過的月光,可以看出來屋中有一張小床、一張小桌、一隻凳子,還有一個放在地上的木炭火盆。**和衣靠著一個人,毫無聲音,好像是睡著了。過了一陣,隻聽沉重的腳鐐嘩啦一聲,這個人從**忽然坐起,憤慨地歎口氣,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一句話:“真沒想到,我李信竟有今日!”這突然迸出來的話聲很低,隻能使他自己聽見。他跳下床沿,用撥燈棍兒撥掉燈花,把燈草撥長。小屋中亮得多了。他又拿鐵筷子把盆中的灰堆撥一撥,露出紅的木炭,然後加上幾塊黑炭在紅炭下邊,重新堆好。火盆中露出紅火,囚室裏也有點暖意了。他在鬥室中踱了幾步。每動一步,那腳鐐就嘩啦地響一下。他不願聽見自己的腳鐐聲,於是在小椅上坐下去,向監獄的高牆外側耳傾聽片刻,又重新陷入紛亂的思想狂潮之中。

將近半個月來,李信就一個人住在這個安裝有鐵窗欞的鬥室中,由於他是宦門公子、舉人,又加上家中不惜在衙門中使用銀子,才給他特別優待,單獨關押,還有火盆、床鋪、一桌、一凳。可是他是個煽動“民變”和私通“反賊”紅娘子的重要案犯,所以腳拖重鐐,手戴鐵銬。在他下獄之後,他的弟弟李侔曾來過兩次,對他說已派人去省城托親朋在撫台衙門和布、按兩大人麵前說話。弟弟勸他在獄中寬心等候,並說寧拚上把家產花光也要將官司打贏,弄個清清白白。自從七八天以前,李侔就不再來監獄了。據每天來送飯的家人對他說,大奶奶叫二公子親自往省城去了,不日就可回來。李信想著,開封雖然有幾家頗有門第的親戚、世交和朋友,也有商號中會辦事的夥計,但是這次案情十分嚴重,幾個仇家也有錢有勢,在省城神通廣大,必欲將他置之死地而後快,而知縣又站在仇家一邊,大奶奶叫二弟親自去開封托人也是應該的。隻是他不放心的是,李侔畢竟年輕,性情倔強,又不慣俯首下人,萬一托人不順利,急躁起來,也許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他非常想知道李侔在開封奔走的結果,可是今晚家人來送飯竟然也被擋在監獄大門外邊。不準他的家人進監獄,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這時他想著下午李老九背著人對他說的那些話,心中十分焦躁,愈焦躁愈奇怪李侔的沒有消息。

今天下午,看監的頭目李玉亭趁著放風之後,來屋中同他聊天。這個五十歲的瘦老頭子是杞縣的老衙蠹,三教九流,人緣很熟。他在叔伯弟兄中排行第九,所以生疏的人們多稱他李老板或九老板,這老板是人們對衙役頭目的尊稱,並非他開過什麽店鋪。市井年輕人和那些小偷小摸、青皮無賴,捕、快、皂三班後進,都親熱地尊稱他九爺。那些有點身份的人,例如青衿士子、地主富商,都叫他老九,既不失自己身份,也使他感到親切。他一向認識李信兄弟,同李府管家也熟。平素他找李信兄弟打秋風,總是滿意而回。李老九今天悄悄地對李信說出了兩個消息,都使他感到吃驚。第一個消息是,知縣原來不想把他置於死地,在給撫台、藩台、臬台和開封府上的呈文中都用的活口氣,可是前天與李信為仇的兩家鄉紳富豪對知縣又是壓又是買,許給他萬把兩銀子,非要將李信打成死罪不可。知縣這才黑了心,第二次給開封各“上憲”送上詳文,誣稱“現經多方查明,李信的係存心謀逆,操縱饑民滋事,意欲煽起民變,一哄破城”。又說繩妓紅娘子造反是李信唆使的,上月紅娘子意圖進襲開封,也是他的主謀。第二個消息是,李信的仇家想著李府並非一般庶民百姓之家,在省城中也有一些有名望的親戚、世交,所以撫院和藩、臬兩衙門未必會一致同意將李信定為死罪;即令拿銀子將三大衙門上下買通,將李信定為死罪,像這樣案子按照《大明律》也隻能定為秋決,不會定為立決。因為李信是宦門公子,又是舉人,撫、按各衙門在表麵上還必須按律辦事,以遮飾他們受賄枉法之罪。撫、按衙門既要做得能夠遮人耳目,也要考慮李府必然上訴刑部和都察院,他們在給李信定罪之後還必須上呈刑部。即令刑部批複,定為秋決,也要到明年冬至行刑,還有一年光景。何況,刑部和都察院也有將案子發回複審的可能。總之,李信的仇家擔心夜長夢多,萬一李信出獄,好像猛虎出籠,後患可慮,所以他們近兩三天曾打算多花千把兩銀子,在獄中將李信暗害,報成暴病身亡。隻是李信不是泛泛小民,知縣和典史都不敢點頭,至於下邊看監的人們,一則沒有這個天膽,二則也因為李老九和幾個管事的禁卒頭兒決不做這樣謀害李公子的事,仇家這一條毒計才沒有行通。

聽了李老九說出這兩個機密消息,李信覺得心頭一涼,直透脊背。原來他對知縣還抱有幻想,總想著知縣雖是受那幾家有錢有勢的鄉紳利用,但不會將他置於死地。當他見到知縣前一次給“上憲”報的呈文底子時,看見其中最吃緊地方用字都很活,留著回旋餘地,就證實了他的想法。他完全沒料到,事到如今,這個狗官完全倒向他的仇家那邊。今天,他真是度日如年。平常一日三次前來送飯的仆人,今晚竟然不能進來,更增加他的無窮疑慮。

李信被囚禁的單人房間是在監獄的後院,接連著的兩間房子住著看監的人。他不像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們消息靈通,因而今晚所有給犯人送飯的人都被擋在大門外,他不知道;監獄中增添了十幾個掛刀執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牆上有傳呼守城的聲音,他雖然聽到了,但不很重視,隻認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所以他的心思都用在他自己趕快向“上憲”辯誣伸冤的問題上。

突然,從高牆外的街巷中傳來緊急鑼聲,跟著傳呼知縣嚴諭:“賊人離西門隻有五裏,守城十萬火急。各家丁男,立刻全數上城,不得遲誤!各家門前懸掛燈籠,嚴防奸細!街上不許閑人走動,不許開門張望!有膽敢縱火搶劫,擾亂治安者,格殺勿論!有留住生人,隱瞞不報者,立即拿問!”這一次敲鑼傳諭的聲音開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暫時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邊。他心中納悶:“什麽人前來攻城,竟來得這麽突然?”他知道臨潁有個一條龍,手下有幾千人,一個月前曾經來攻過一次城,受挫而去,大概不會是他再來攻城。亳州一帶有個袁老山,手下有一兩萬人,但這人一向不往西來,也不會來攻杞縣。算來算去,他想不出究竟是誰,心中暗自問道:

“難道是李自成已到豫東,要攻杞縣?”

在他入獄之前,杞縣一帶就聽到不少傳言,說李闖王在陝西什麽地方打了敗仗,突圍出來,隻剩下五十個騎兵跟隨他從淅川縣境內來到河南,在南陽府一帶打富濟貧,號召饑民,不到半個月光景就有了好幾萬人,聲勢大震。又傳說李闖王的人馬不騷擾百姓,平買平賣,對讀書人不許無故殺害。李信是一個留心時務的人,對李自成的名字早就知道,並且知道他在崇禎九年高迎祥死之前原稱闖將,後來才被推為闖王,在相傳十三家七十二營中數他的一支部隊最為精強,紀律最為嚴整。去年九月,宋獻策為營救牛金星,曾對他談過李闖王。聽過宋獻策的談話和牛金星曾投闖王一事,從去年冬天起,他對李自成就十分重視。可是這一年多來,他隻聽說牛金星已經減為流刑,“靠保養病”在家,卻沒有再聽到李自成的確實消息,甚至還一度傳聞他已經害病死了。直到他入獄的前幾天,關於李闖王在南陽一帶聲勢大震的種種傳言才突然哄動起來。

他在心中自言自語:“為什麽近幾天來沒有聽說他來到豫東的消息?這豈不是‘自天而降’?”隨即搖搖頭,又說:“盡管他的人馬一貫是行蹤飄忽,但既然事前毫無消息,忽然來到杞縣城外,決無此理!”

他一轉念,想著這必是什麽土寇前來騷擾,意欲攻城。他想,杞縣城雖然無山河之險,但是因為它自古是從東南方防守開封的重要門戶,所以城牆高厚,城上箭樓和雉堞完整,滾木礌石齊全,抵禦土寇可以萬無一失。過去一年就曾有兩次土寇來攻,都是徒然損兵折將而去。李信認為既然不會是李自成來到豫東,其他也就不須多想了。

他把心思掉轉過來,重新盤算他將如何趕快設法替自己辯冤,忽然聽見門上的鐵鎖響了。隨即李老九推門進來,神色有點慌張。李信忙問:

“老九,弄到手了麽?”

老九低聲說:“弄到手了。”他一麵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公文稿子,遞給李信,一麵接著說:“刑房的幾位師爺真是狠,起初硬不肯賣出這張底子,一口咬定說縣尊大老爺已有口諭,不許外抄。後來我找到刑房掌案謝師爺,說了許多好話,他才答應幫忙。這張底子可真貴,非要二兩銀子不可。後來勉強減到一兩八錢,才把底子給我。”他又從懷裏取出一些散碎銀子,遞給李信說:“大公子,你老下午給我的是一錠二兩,這是找回的二錢碎銀子,還給你。”

李信隻顧看知縣給河南巡撫和布、按二司的詳文底子,沒有抬頭,隨便說:“別給我,你留在身邊用吧。”老九停著手,望著李信,嘻嘻笑著說:“那,那,這可沾光啦。”便將碎銀子放回懷中。李信看著詳文中盡是顛倒黑白、捏詞栽誣的話,怒不可遏。當時官府的呈文和判牘喜歡用駢散兼行的文體,以顯示才學。在這份呈文中有這樣令人肉麻的對仗句子:“李信暗以紅娘為愛妾,權將戎幕作金屋;紅娘明戴李信為魁首,已從鞍馬訂山盟。”看到這裏,李信將底子投到地上,不禁叫道:

“哼!他們竟如此無中生有,血口噴人,必欲置我李信於死地。蒼天在上,我李信死不瞑目!”

老九俯身拾起公文底子,還給李信,小聲說:“大公子,請你老把這件事暫且放下。現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

李信一驚:“什麽大事?你說的可是有土寇前來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沒啥不得了。”

“難道是李闖王的人馬來到豫東?”

“李闖王現在豫西,遠隔千裏。大公子,你老再猜。”

“我猜不出,也不想操這號閑心。反正與我無幹,用不著我杞人憂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來攻杞縣城,聲言是為你而來。”

李信大驚失色,瞪大眼睛直望著老九的臉孔,“啊”了一聲,問道:“真的?真的?如何會有此事?這不是硬將我推入絕路,促我快死麽?……老九,到底是哪個前來攻城?誰?誰呀?”

老九噓了聲,探頭向門外聽聽,低聲說:“莫高聲。是紅娘子來攻打縣城!”

“啊!紅娘子?”

“是紅娘子!黃昏以前,她的人馬突然到了韓崗附近打尖。城裏聽說,趕快關城門,查戶口,兵勇上城。城外人紛紛往城裏逃。剛才聽說,紅娘子的大隊人馬已經到了五裏鋪,前哨騎兵到了西關。百姓哄傳著她是因為你的事情而來的。城中人心浮動,謠言很多。”

“奇怪!紅娘子不是在碭山以東,離咱這兒有幾百裏麽?”

“剛才據出城的探子回來說:紅娘子聽說公子下獄,率領人馬殺奔杞縣,一路馬不停蹄,人不歇腳,遇城不攻,過鎮不留,所以來得十分神速,出人意料。眼下城中謠言很盛,說紅娘子今晚要攻破縣城,打開監獄,救出李公子,隻殺官,不殺百姓。大公子,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禍上加禍!咱杞縣城內,光兵勇就有一兩千,加上家家丁壯上城,周圍城頭上站滿了人,火藥矢石全不缺乏。聽說紅娘子隻有一千多人,這城池能夠是吹口氣就吹開的?她攻不開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萬一攻破了城,殺了朝廷命官,你大公子也脫不了滅門之罪。說得再壞一點,別人趁著城上城下交戰,兵荒馬亂,先把你殺害,也是會的。這紅娘子雖然很講義氣,誠心前來救你,可是她到底是個女流之輩,心眼兒窄,慮事不周,又無多謀善斷的軍師替她出好主意,她萬不會想到,她來救你反而是坑害了你!”

李信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出現紅娘子來攻打杞縣的事,正在發愣,忽聽院中一連聲地傳呼:“大老爺請李公子去衙門說話!請李公子!請李公子!”老九臉色一寒,趕快將那張公文底子從李信的手中搶過來,塞進自己袖中,悄聲說:“我替你藏起來,明天給你。”隨即扭頭向院中大聲回答:“李公子馬上就到!”他的話剛剛落音,一個衙役推門進來,望著李信說:

“大公子,大老爺有請!”

李信回答了一聲“走吧”,同老九交換了一個眼色,提著綁在腳鐐中間的細麻繩,抱著豁出去的想法,態度鎮靜地走出囚室。老九將跟在李信背後的衙役的袖子拉了一下,附耳叮囑:

“大公子為勸賑救災,身受不白之冤,你也清楚。今晚叫進衙門,吉凶莫卜。如有好歹,務必多多關照。”

院中響著腳鐐聲、打更聲,已經是二更以後了。

李信走出監獄大門,首先看見兩邊耳房中坐滿了手執兵器的衙役,隨後看見有一乘青布小轎放在地上,也有十幾個手執刀劍的衙役站在轎的周圍。剛才進到監獄裏邊的那個衙役掀開轎簾,說聲“請!”李信彎身坐進轎裏。轎子飛快地往縣衙門抬去,衙役們緊緊地圍隨著轎子的前後左右。李信雖然因轎簾落下,看不見街上情形,但是分明地感覺到街上出奇的寂靜,隻有一小隊巡邏的士兵迎麵走過,另外有十幾個人抬著東西往西門走去,腳步急促而沉重。率領巡邏兵的頭目小聲問:“抬的是火藥麽?”一個喘著氣的聲音回答:“幾大簍火藥,一簍鐵子兒跟鐵釘子。”片刻工夫,轎子已經抬進縣衙,直抬進二門,在大堂前邊的階下落地。等衙役將轎簾打開,李信才不慌不忙地彎身出轎,看見大堂上空無一人,不像是對他審訊。他正在打量周圍動靜,那個他平日認識的知縣的貼身仆人陶誠提著一盞有紅字官銜的紗燈籠,在他的旁邊出現,像往日一樣有禮貌,躬身低聲說:

“大老爺在簽押房等候,請公子進去敘話。”

李信隨著陶誠走進幽暗的大堂,繞過黑漆屏風,來到第三進院子,向西一轉,便到了簽押房門外的台階下邊。陶誠向前快走幾步,掀開半舊的鑲黑邊紫綢綿簾,躬身說:“稟老爺,李公子請到。”隻聽裏邊輕聲說了個“請”字,陶誠立即轉過身子,對站在階下的李信躬身說:“請!”李信嘩啦嘩啦走上三層石階,看見知縣已經走出簽押房,在門口笑臉相迎。李信躬身說:

“犯人鐐銬在身,不便行禮,請老父台海涵!”

知縣故作大出意外的神氣,望著李信抱歉地說:“嗨,嗨,下邊人真是混蛋!學生一再吩咐,對老先生務從優待,不料竟然連手銬也用上了。真是胡鬧!”他轉向陶誠:“來人,快把李公子的手銬取去!”陶誠向外一聲傳呼,立即有一個事先準備好在大堂屏風後黑影中侍候的衙役答應一聲,快步進來,先向縣官下一跪,然後將李信的手銬打開拿走。按照一般規矩,犯人這時應該跪下磕頭,感謝縣官的“格外恩典”,但是李信沒有做聲,更不下跪,麵帶冷靜的微笑,看著這一場小戲演完,下一步還有什麽上演。知縣見他並無感謝之意,又賠笑說:

“因學生一時疏忽,致老先生在獄中多受委屈,十分抱歉。請,請!”他拱一拱手,將李信向簽押房讓。

李信拱手還禮,提著腳鐐上的麻繩,邁過門檻,嘩啦嘩啦地進了簽押房。知縣讓他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在平日批閱文書的太師椅上落座。等陶誠獻茶以後,知縣滿臉堆笑,輕拈胡須,謙遜地說:

“在這簽押房中,學生曆年來聆教多矣。目今老先生身係囹圄,實非學生本意。學生已詳稟上憲,百計為老先生開脫。耿耿之心,惟有天知。今夜特請大駕光臨,有重要急事相商。望老先生一如平日,不吝賜教。”

李信笑道:“信昔為座上客,今為階下囚。鐵窗待罪,前途莫卜,豈敢像平日一樣,在老父台麵前不顧利害,妄陳管見。不知道老父台叫犯人前來,垂詢何事?”

“伯言兄,眼下賊情緊急,學生就開門見山地說出來吧。”知縣離開太師椅,順手拉一把輕便靠椅在李信的對麵坐下,接著說:“紅娘子今晚前來攻城,適才已抵城外,西、北兩門已被包圍,聲言要救足下出獄。城中蜚語流言,也是如此。學生為兄台著想,竊以為此事對兄台極為不利。杞縣城高池深,官紳軍民齊心,火藥器械充足,豈紅娘子區區千餘人所能攻破?攻不破城,紅娘子要救足下者適足以害足下。即令退一萬步說,”知縣冷笑一下,“縣城可以攻破,你李公子可以救出,朝廷豈能寬容?恐老先生滅門之禍,即旋踵而至。紅娘子不過一繩妓賤婦耳,縱然淩遲處死,何足掛齒!老先生世受國恩,門第炳耀,原非草木小民。況且老先生弱冠中舉,如今才三十出頭年紀,風華正茂,鵬程萬裏,受此汙名,連累伏誅,上貽祖宗之羞,下負戚友之望,更永為儒林之恥,清流之玷。無論識與不識,均將為老先生扼腕痛惜,撫幾長歎。老先生今日對此事可曾三思?”

知縣的這幾句含著露骨威脅和恐嚇的言語不惟不能使李信害怕,反而激起他滿腔怒火。他用一種不屑申辯的高傲神氣望著這位老官僚的奸詐麵孔,淡然一笑,回答說:

“天下事出李信意料者十常八九,確實值得撫幾長歎。不但今日紅娘子揚言為救李信來攻杞縣出犯人意料,即李信出糧出錢,賑濟饑民,別人必欲置李信於死地而後快,同樣出犯人意料。至於紅娘子究竟為何來攻杞縣,犯人一概不知,縱然李信害怕連累,害怕滅門之禍,然而身在囹圄,有何辦法可想?三思何益?”

“你有辦法,有辦法。”

“辦法從何而來?”

“辦法現成,並不費事。如肯采納,學生倒願為老先生借箸一籌。”

“請老父台明教。”

“今夜此時,既是老先生身家禍福關頭,也是老先生立功贖罪良機。倘足下能親筆與紅娘子寫封書子,內言兄台雖在獄中,實受優待,經各方疏解,案子日內即可順利了結。要透徹言明紅娘子貿然前來,意在救你,而實則害你。要言明縣城防守嚴固,決無攻破之理,且陳副將永福駐軍省城,朝發可以夕至;杞縣城中已連夜派人飛報上憲,請兵前來,明日大軍即可到達。你要勸她千萬替你著想,火速撤離杞縣,即使為她本人著想,也以速走為佳。不然,不惟害了你,並且她紅娘子屯兵於堅城之下,明天大軍一到,內外夾擊,必將覆沒無疑。總之,老先生要在手書中責之以大義,動之以利害,務必使其立即撤離杞縣,勿貽後悔。以學生看來,紅娘子一見兄台手劄,定然遵命離去。隻要此事成功,學生即當飛稟上憲,並上奏朝廷,陳明老先生手書退賊之功,老先生豈不轉禍為福?即令杞縣紳民中有欲置老先生於死地者,因見老先生作書諭賊,拯救桑梓,亦將心感激而口無言矣。這,這,這,學生這幾句話,完全是為老先生生死禍福代籌。碌碌之見,尊意以為如何?”

李信報以微笑,欠一欠身子說:“承蒙老父台如此關懷,代謀良策,實在感銘五內。隻是這寫書子的事,犯人萬難從命。”

“何故?”

“道理甚明。紅娘子前來攻城,聲言救我,她必有一番打算,豈能看見犯人一紙書劄即便退兵?況且,鄙人因賑濟饑民而招忌恨,人們竟然顛倒黑白,捏造罪款,必欲置李信於死地而後快。倘我寫出這樣書信,人們豈不更要坐以‘勾賊攻城’之罪?”

“不然,不然!足下幾次於紅娘子困厄之中仗義相助,故紅娘子視足下為恩人。隻要見到足下手書一封,紅娘子必然退兵無疑。至於說他人再想借此陷害,學生願以身擔保,務請放心。”

李信斷然回答:“不論如何,犯人連一字也不能寫。”

“兄台平日急公好義,難道眼下就不肯為拯救一城百姓著想?”

“犯人是泥菩薩過河,自身尚且不保,安論拯救一城百姓!”

知縣已經麵露慍色,但仍勉強含笑,搖晃著腦袋說:“老先生雖不像學生有守土之責,但亦非事外之人,豈能作壁上觀乎?”

李信笑了一下,回答說:“犯人鐵窗待罪,欲作壁上觀而不可得。況且隻要今夜城池萬無一失,明日陳副將大軍一到,紅娘子即可剿滅,老父台命李信寫書諭賊,實無必要。”

“雖杞縣萬無一失,但學生不能不替兄台著想。”

“老父台如此眷愛,使犯人感愧良深。但李信違命之處,亦請老父台鑒而諒之。”

知縣拈著胡須,沉吟片刻,冷笑說:“伯言公子,機不可失。你既然不聽學生一言,將來後悔無及。請問你,德齊二公子現在何處?”

“舍弟李侔因一則恐仇家陷害,二則替鄙人伸冤,已於數日前往開封去了。”

知縣冷冷一笑:“可是他如今不在開封。”

李信心中一驚,回答說:“如其不在省城,定係往別處托親戚朋友去了。”

知縣又沉吟片刻,忽然嘖了一聲,露出溫和顏色,低聲說:“伯言兄,自從我承乏貴縣,得接風采,對足下的學問人品,甚為景仰。今日足下一時受到委屈,身入囹圄,學生在暗中也想盡一切辦法為足下開脫。區區此心,敢指天日。不管別人如何說法,弟深信足下不會勾引紅娘子前來攻城。這是我的一句私語,隻可秘密相告,不足為外人道也。”

李信在乍然間弄不清知縣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敷衍說:“聽到老父台如此坦率相告,犯人實在五衷銘感,不知所雲。”

知縣又說:“伯言兄,我雖然深信紅娘子來攻城的事你事前毫無所知,但不能不擔心令弟德齊公子脫不了這個勾賊攻城的……”

李信不等知縣說完,立刻叫道:“決無此事!決無此事!”

知縣拈須一笑,說:“你我密談,請小聲說話,不要使別人聽見。你怎麽知道令弟與此事無幹?”

李信反問:“此係滅門之罪,老父台如此說話,有何憑據?何人敢作見證?”

知縣聲音平和地笑著說:“足下誤矣!學生提到此事,完全是為令昆仲及貴府良賤百口著想。倘有一絲相害之意,何必說出口來?”

李信猶豫一下,低聲說:“既然老父台出自一片好心,實不知何以竟疑心舍弟與紅娘子來攻城一事會有牽涉。”

“學生倒不是憑空生疑。德齊因係名門公子,在省城每日一舉一動,都瞞不住杞縣人的耳目,何況杞縣幾家鄉紳在省城耳目十分靈通!”

“舍弟在省城有何不可告人的行事?難道隻許他們誣陷李信,就不許舍弟在省城為李信上訴申辯?”

“話不是這麽說。隻因前幾天令弟忽然離開開封,不知去向,而今日紅娘子來攻杞縣,聲言救你李大公子。請足下想一想,蛛絲馬跡,豈不顯然?”

李信忍著心中怒氣,冷笑說:“我明白了!這是仇家欲借紅娘子來攻杞縣的事,憑空栽誣,好將我兄弟一網打盡!”

“伯言兄,這話可未必是憑空栽誣。數日來二公子不知去向,而紅娘子突然來到杞縣,即令學生不生疑心,如何能使眾人不紛紛議論?況且,足下身在獄中,二公子的事你如何能夠盡知?”

“不然!老父台倘無鐵證,請勿輕信謠言。舍弟雖然年輕不懂事,但究竟是宦門公子,讀書明理,決不會出此下策,陷我於萬死之罪,使全家遭滅門之禍!請老父台明鏡高懸,洞察是非,不使舍弟受此誣枉之冤!”

“伯言兄,今日事已至此,足下實在百口莫辯。依我看,隻要足下能使紅娘子立刻退兵,杞縣城平安無事,則一天雲霧自散。我的話隻能說到這裏,請足下三思。”

李信斬釘截鐵地說:“方今世界,直道湮沒;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李信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其他概不願想!”

知縣的臉色一沉,手摸茶杯,輕聲說:“請!”

李信起身告辭,提著腳鐐上係的細麻繩,嘩啦嘩啦地走出簽押房。當即有兩個衙役帶著他穿過大堂,上了小轎,在戒備森嚴中被送回監獄。老九立刻來到他的號子裏,打聽知縣叫他去談些什麽話。當李信把大體經過對他說了之後,這老頭子想了片刻,說:

“以後的事情且不去管,隻是今夜,要小心他們會在兵荒馬亂中下你毒手,事後說你是乘亂越獄,當場格殺斃命。”

李信說:“紅娘子做這件事確實十分冒失,但是事已至此,我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故剛才見了知縣,任其威脅勸誘,我都不為所動。如今不知舍弟德齊身在何處,是否仍在開封。隻要德齊活著,我料他們即便把我殺害,也不會高枕無憂。”

“是的,如今二公子在外邊倒好。前幾天二公子常來監獄看你,我心裏老是嘀咕,二公子跟紅娘子也認識,萬一被他們捏個罪名,下到獄裏,那他們就會毫無顧慮,為所欲為啦。”

監獄裏和街巷中正打三更。李信很需要冷靜地把眼前的事情通盤想想,為可能出現的危險作個打算。他打個哈欠,說:“老九,已經夜深啦。管他天塌下來,我要睡覺了,你也去休息吧。萬一有緊急動靜,快來說一聲。”老九退出,回頭悄聲囑咐一句:“大公子,你老可千萬警醒一點啊!”隨即關上門,把門鎖上。李信現在最擔心的是,黃昏時那些派駐監獄的衙役可能受了知縣的密諭或受了仇家的收買,趁著紅娘子攻城之際將他殺害,事後宣稱他“乘機越獄,當場格殺斃命”。他環顧鬥室,苦於連一根可以做武器使用的棍棒也沒有,而火筷子又輕又小,完全無用。他後悔剛才沒有暗中托老九給他送一件什麽武器,他不惜多給銀子。他在心中歎口氣,埋怨自己說:

“唉,我竟然如此臨事思慮不周!”

然而他感到幸運的是,他的手銬已經取掉了,這使他在危急時有施展武藝自衛的可能,也增添了他的膽量。他的目光落到那隻惟一的木凳子上,仿佛看見了一件十分重要的武器。他立刻打定主意:如果那些衙役們前來殺他,他就用這隻木凳子首先打倒第一個衝進來的家夥,趁跟在後邊的衙役們驚駭遲疑的刹那之間,奪過來一件兵器。他相信隻要他奪到一把刀或劍,縱然他腳拖重鐐,有十個八個衙役一齊撲上來也不會將他奈何。當然,他也想到,倘若城池不能迅速被攻破(他不敢作此希望!),知縣和仇家必然使眾多的衙役向他圍攻,直到將他殺死。但是,他深信在他死之前,他會看見衙役們在他的獄室門口紛紛倒地,死傷一片。想到一場凶猛廝殺和戰死,他沒有任何恐懼,心中反而充滿了慷慨激昂的情緒。

忽然,從西門外傳來了一聲炮響,震得窗紙索索做聲。緊接著,一片呐喊攻城的聲音和連續的大炮聲、小銃聲,震天動地。李信幾乎忘記了腳上鐵鐐,從**一躍而下,抓起木凳,隔著門縫傾聽,屏息等待著那些準備殺害他的衙役們向他的囚室奔來。他懷著十分緊張的心情諦聽著城上和城外的銃炮聲和呐喊聲,也諦聽著院中的腳步聲。過了片刻,他忽見門縫一亮,隨即又看見火光照亮了囚室的窗紙。火光起後,他聽見從城中幾個地方傳過來成群人的喊叫:

“紅娘子破城啦!破城啦……”

他猛然感到欣慰,但同時也想到衙役們可能在這混亂的時候前來殺他。他緊握木凳,擺好迎戰架勢,由於縣城已破而使他的勇氣增添十倍,不自覺地吐出來一句話:

“好,來吧,來吧!”

城中突然顯得奇怪的緊張和寂靜。城頭上沒有廝殺,街巷中沒有戰鬥,因而聽不見喊殺聲和哭叫聲,也不再聽見銃炮聲。隻是聽見監獄附近的街巷中有紛亂奔跑的腳步聲、馬蹄聲,夾雜著緊張而短促的說話聲:“出東門!出東門!快跑!”這一陣人馬剛剛過去,隨即有一陣馬蹄聲自西奔來,同時有人在馬上高聲傳呼:

“全城父老兄弟姐妹聽知!我們是紅娘子的人馬,進城來隻殺官,隻殺兵,不殺百姓。全城百姓不要驚慌!要緊閉大門,不許亂跑,不許窩藏官兵!”

這傳呼聲到十字街口分開,有的向南,有的向北,有的繼續向東,於是城中幾處街道上都有這內容相同的傳呼。李信不覺高興地說:

“好,全城都占了!”

他的這句話剛出口,一陣腳步聲奔進了監獄後院。李信聽見有許多人從他的囚室前邊奔過,爬上房坡,用繩子縋著跳進監獄後的僻靜小巷中逃走。正在這紛亂當兒,忽然聽見有人在開他的囚室的鐵鎖。他大聲喝問:

“誰?!”

一個顫抖的、熟悉的聲音回答一個“我”字,隨即將囚室的門打開了。李信看見老九將囚室門推開後來不及說話,回頭就跑;跑了十來步,從地上拾起一把大刀,跑過來向李信的麵前一扔,轉身又跑。李信趕快丟掉木凳,握刀在手,當門而立,等待著紅娘子的人馬進來。他的心中奇怪:怎麽城破得這樣容易?

前院大牢裏的鐵鐐響動聲,砸鐵鐐和砸鐵鎖聲,響成一片。李信突然聽見有一群人衝進監獄大門,進入前院,同時有幾個聲音喊著:“快往後院,救大公子!救大公子!”隨即有一群人來到後院,直向他的囚室奔來。他猛地看清,那跑在最前邊的是李侔,身穿箭袖短襖,腰束戰帶,手握寶劍,背有勁弓,腰有箭囊,頭纏紅綾,代替了文人方巾。跟在李侔背後的是四五十個家丁、仆人,他們的後邊還有一大群人。李侔到了他的麵前,大聲說:

“哥!大家來救你出獄!”

李信沒料到李侔果然參與此事,而且是同紅娘子一起來了。兄弟活著重見,使他的心中驀然一喜,但同時一種世家公子的本能使他又驚又急,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你,你,你……”

李侔向左右人吩咐說:“快把大爺的腳鐐砸開!”

李信終於從口裏衝出一句話:“德齊,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跟紅娘子一起破城!”

“不破城救不了哥,隻好走這一著棋。”

“唉唉,你年輕,做事太魯莽了!”

家丁中有人帶著錘子,請李信坐在地上,很快將腳鐐砸開,又扶著他站起來。李信望著李侔問:

“紅娘子現在何處?”

“她正在尋找狗官。”

“二弟!事已至此,我不再抱怨你們。你快去告訴紅娘子,聽我三句話:一,不要殺朝廷命官!二,不要傷害百姓!三,要趕快打開倉庫賑濟饑民!”

“紅娘子全都明白。她馬上就來見你。”李侔轉向一個家人說:“快扶著大爺到外邊上馬!”

李信揮手說:“我的腿腳很好,不用扶我。”他向一個在身旁侍候的家丁問:“有好的寶劍沒有?”

另外一個仆人立刻搶前一步,雙手捧上一柄寶劍,說:“這是大爺常用的那柄魚腸劍,我們替大爺帶來啦。”李信將刀交給仆人,將劍鞘係在束腰的絲絛上,然後拔出閃著寒光的魚腸劍,說聲“走吧”,就在一大群年輕強悍的仆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擁中向前院走去。這時監獄的後院和前院中亂紛紛的到處是人,還有人陸續走進監獄大門,不斷地有聲音問:“李公子在哪裏?出來了麽?”一群百姓擋住了通往前院的路,爭著要看看李信。李侔仗劍在前開路,一邊推開眾人,一邊大聲說:

“鄉親們,多謝大家相助,破了縣城,救出了家兄。請鄉親們讓開路,讓家兄到外邊趕快上馬!”

“這些鄉親們是從哪裏來的?”

李侔回答說:“這都是城裏城外的饑民。他們一聽說紅娘子要破城救你,都暗中串連,裏應外合,所以不用吹灰之力就把城破了。”

擠在近處的人群中有一個人大聲說:“李公子!你為賑濟我們饑民坐牢,被害得好苦。不是你的賑濟,我們早餓死了!”

另一個聲音說:“李公子,造反吧!事到如今,你老不造反也不行啦。”

第三個聲音說:“我們大夥兒既然替紅帥的義軍做了內應,開了城門,又打開班房救出你老,就不打算再做朝廷百姓。我們都要跟著紅帥造反了。你老造反吧,造反吧!不造反,你老在杞縣休想活命。反吧!反吧!直反到北京城去!”

周圍擁擠的百姓越來越多,一片聲地勸他造反。他明白眾人都是出自好心,怕他再落入官府之手,與李侔白送性命。平日李信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這樣場麵,心中十分激動,滿眶熱淚,兩頰上的肌肉陣陣**,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雖然明白,目前由於李侔和紅娘子一起破城劫獄,已經使他處於騎虎難下的局麵,非反不可,但是他馬上下不了這個決心。他的父親雖然曾經犯了向魏忠賢稱頌功德的罪,但畢竟是明朝大臣,祖父也做過朝廷官吏,祖母和母親都受過朝廷誥封,他自己又是舉人,不管朝廷如何無道,他的家庭都是“世受國恩”,隻能盡忠朝廷,不能做朝廷叛臣。幾千年頑固統治著士大夫思想的忠孝二字,直到此刻,還在繼續像無形的枷和繩索一樣套在他身上。縱然他可以拋掉祖宗家產,但是他不願做父母和祖宗的不孝逆子,不願做朝廷的“反賊”。他雖然口裏不說出來,實際上在心中沒有放棄一個幻想,想著隻要紅娘子不殺死知縣等朝廷命官,並且在破城之後不傷害百姓,他還可以不走上完全造反的道路,想各種辦法使事情逐漸平息。他懷著又感動又矛盾的心情,環顧周圍百姓,向群眾拱拱手,大聲說:

“各位父老兄弟,李信無德無才,錯蒙大家愛戴,實在慚愧萬分。目今朝廷無道,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到處紛紛起義。我李信無辜受誣,幾乎喪生。承各位相救,才能重見天日。我李信本應徇各位所請,仗劍起義,無須猶豫,但李信世受國恩,非一般庶民百姓可比。上不忍拋棄祖宗墳墓,下不忍連累宗族親友。這是一件大事,請讓我出城休息休息,再作商議。”

另一個聲音接著說:“還是咱們窮光蛋無牽無掛,說反就反!”

李信向百姓勸說:“目前雖是朝廷無道,可是各位多有父母妻子牽累,也都有祖宗墳墓,造反並非一個好辦法。”

一個嗓門洪亮的人在他的背後說:“大公子!如今百姓們走投無路,隻有起來造反才是辦法!反到究底,就會反出個清平世界!”

另一個聲音從左邊的人群中說:“假如沒有紅娘子造反,二公子接引紅帥前來,城中百姓造反內應,你大公子此刻怎能出獄?豈不要白死在貪官劣紳手中?”

右邊一個半啞的聲音說:“我們不造反是死路一條,隻有造反才有活路。反!反!大爺,你老雖是宦門公子,事到如今,不想反能行麽?”

李信聽在心中,無話可說,在仆人、家奴和家丁的簇擁中出了監獄大門。那裏也有許多百姓在等著看他,但被紅娘子的一百多騎兵阻止在街道一旁,不準他們擁進監獄。一個仆人立刻牽過來一匹李信平日心愛的棗騮戰馬,把鞭子遞到他的手裏。李信先上馬,緊跟著,李侔、仆人、家奴和家丁也都紛紛上馬。他們正要向城外出發,忽見一支隊伍大約有兩三百人,步騎都有,打著燈籠火把,向監獄這邊急急走來,前邊的一個騎馬的農民大漢打著一麵白綢大旗,上邊用朱筆寫成一個鬥大的“李”字。李信大驚,忙向李侔詢問:

“這是哪裏來的人馬?”

李侔也正在驚疑,一個家奴回答說:“稟大爺,這是咱們寨裏來的!”

這一隊人馬到了李信和李侔麵前,黑壓壓站了一片,把監獄前的小巷子擠滿了。這個叫一聲“大公子”,那個叫一聲“大爺”,也有叫“大叔”、“大哥”的,聲音十分親切,好像很久都不曾看見他了。李信看清楚這支隊伍中全是李家寨寨內寨外的貧苦農民,也有一部分是本族的破落寒門子弟,為首的人是他的遠房兄弟,名叫李俊。李信向李侔問道:

“是你叫他們來的?”

李侔轉向李俊問:“子英,是誰叫你們來的?”

李俊在馬上回答說:“大哥,二哥,不是什麽人叫大家來的,是大家自己來的。黃昏前有人聽說二哥同紅娘子到了城外,要攻破城池救出大哥,也知道二哥派人秘密地叫走了一部分學過武藝的家丁、奴仆,全寨子弟都暗中轟動起來了。大家紛紛議論,說著說著都齊集到祠堂門前啦。大家找不到領頭的,看見我也帶著一群子弟到了祠堂前邊,就推舉我領著大家前來攻城。沒想到等我們趕到城外,城已經破了。我們惦念著大哥,一進城就往監獄跑來。”

“大奶奶聽說大家要跟著我來攻城,命仆人把我叫去,對我說:‘子英兄弟,這可是滅族的事情呀,你不能這麽辦!’我說:‘救出大哥要緊。亂世年頭,無理無法,寧為凶手,不為苦主。不救出大哥,大哥就活不成。救出大哥,我們一族未必就受滅門之禍。目前隻能走一步說一步,救出來大哥要緊!’大奶奶沒有話說,大哭起來。”

李信又嚴厲地望著大旗,責問李俊:“是誰叫你搞這麵大旗?誰叫你沒有我的吩咐就獨斷專行?難道你存心想叫咱們李家寨招來滅族之禍麽?快快替我卷起!”

一個中年農民搶前一步代李俊回答說:“大公子,這事情不能怪七爺。常言道:旗往哪指,兵往哪殺。凡是興師動眾,行軍打仗,怎能沒有旗幟?沒有一杆大旗,你叫人們跟著啥子進退?望著啥子集合?這麵大旗是俺們大夥兒要求做的,與七爺無關。請大公子不要生七爺的氣!”

李俊接著說:“大哥,請你不要害怕。這大旗上隻寫了一個‘李’字,並沒寫大哥的名字。隻要大哥能平安出獄,小弟願承擔樹旗造反的罪名,天塌啦有我李俊一人頂著!我不是舉人,也不是黌門秀才,雖是李氏一族,卻是三代清貧。又加之我父母雙亡,身無牽掛。小弟一不做,二不休,不僅來救大哥,還要殺死狗官,以泄萬民之憤。反是我造的,禍是我闖的。官兵如要來打,我就同官兵對打,不一定誰勝誰敗。萬一打敗,天大罪名,小弟一身承擔,決不連累大哥一家,說不上滅絕咱們李氏一族。小弟今晚來攻城救大哥,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砍頭不過是碗大疤痢,淩遲也隻挨三千六百刀。這大旗決不能收!”

李信聽李俊慷慨陳詞,心中自覺不如,所以明知道話中帶刺,也不生氣。他又望一眼那寫著鬥大“李”字的白綢大旗,卻不好再叫把大旗卷起。他對眼前的事情隻好抱著聽其自然,走一步說一步的想法,揮一下手,策馬向大街走去。一到十字街口,他就看見縣衙門已經是一片大火,監獄方麵也冒起了一股濃煙和紅色火光。兩處火光照著他麵前的大旗閃亮,那朱紅色的“李”字特別鮮明。街上秩序很好,到處有紅娘子的小隊人馬巡邏。家家關門閉戶,並沒有亂民和紅娘子的部下砸門搶劫事情。他駐馬十字路口,觀看全城情景,心中盤算著一個問題:反還是不反?

忽然,一隊騎兵從東門奔來,奔在前頭的一個高大騎兵的手裏舉著一麵上有銀槍白纓的紅綢大旗,旗心繡著一個金黃大字“紅”。因為馬跑得快,又有輕微的西北風,這大旗隨風展開,“紅”字十分清楚。轉眼之間,這一隊人馬來到跟前停住,從大旗後閃出一員青年女將,騎在高大的白馬上,用清脆而慷慨的聲音向李信說道:

李信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說:“唉,你們大家硬要把我逼上梁山了。”

紅娘子冷笑說:“難道梁山不是人上的?並不是我們大夥兒逼你上梁山,是朝廷逼咱們大家上梁山,官府逼咱們大家上梁山,還有這暗無天日的世道逼咱們大家上梁山!大公子要是在半月前聽從我的勸告,樹起大旗起義,何至於鋃鐺入獄,險些兒丟了性命。如今公子不上梁山,還有哪裏可去?走吧,趕快去商議大事要緊!”

紅娘子的話剛說完,又一起人馬趕來,將十來顆人頭扔在李信的馬蹄前邊。李信看見這一隊人馬中也有自己的奴仆和家丁在內。不等他問,一個手執大刀的家奴跪下稟道:

“這都是陷害大爺的仇人,我們去把他們殺了。遵照二爺的吩咐,隻殺他們本人,沒殺他們家裏的人。可惜那些豪紳巨宦,真正的大仇人,有的住在開封,有的住在寨子裏,都沒住在城裏,都沒除掉,留下後患無窮。”

李信望望紅娘子和李侔問:“城內外饑民甚眾,開倉放賑的事你們如何安排?”

李侔回答說:“在破城之前,我已同紅娘子商議妥帖,一進城就分兵看守縣倉和各富戶糧倉,不許亂動。隻等天明,就可分一半賑濟饑民,運走一半供應軍糧。今夜四門都有隊伍把守,饑民不許進城,免得城中秩序大亂。城中騾馬咱們十分需要,也等天明收集。城中住戶,今夜任何人不得出城,更不許將騾馬藏匿。”

李信點點頭,對李侔和紅娘子的周到措施感到滿意。他還想看一看城中動靜,紅娘子催促說:

“大公子,咱們趕快出城去商議大事吧。你還要站在這兒遲疑什麽?”

李信歎口氣說:“事已至此,隻好聽從你們!走,到城外商議去!”

他吩咐李俊留在城內,協助紅娘子的人馬維持城內秩序,又派兩個得力家奴飛馬回家,告訴湯夫人他已經平安出獄,請湯夫人趕快做好跟隨起義部隊離開李家寨的準備,不可遲誤。當他同紅娘子和李侔策馬出城的時候,他想著很難捉摸的前途,又想著湯夫人未必肯隨他起義,在心中暗暗思考著一連串難題,不禁自問:

“下一步將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