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對商洛山中的農民軍來說,野人峪和馬蘭峪是它的東戰場,而宋家寨方麵是東戰場的一翼。如今既然劉宗敏已經徹底消除了宋家寨的威脅,又以幾百人的男女義軍擊敗了從商州向西進犯的數千官軍和鄉勇,從而打破了鄭崇儉和丁啟睿的幾路圍攻掃**商洛山的苦心籌劃,大家的關心就轉向南戰場了。

李過昨天坐篼子來到清風埡,已經是中午時分。他問了問智亭山一帶消息,知道那裏情況依然混亂,似乎郝搖旗既未陣亡,也未被俘,仍在智亭山的附近同敵人廝殺。從智亭山到龍駒寨附近原有幾個險要去處,共有幾百義軍駐守。現在聽說這幾個地方還有一個不曾被人攻破,其餘的都失陷了;失陷以後,守軍是否全部被殺或被俘,尚不知道。另外值得重視的是,清風埡以外已經發現了官軍的斥候小隊,看情形分明是想探清虛實,大舉向北來犯。李過在清風埡吃了午飯,並不坐鎮清風埡,等待官軍來攻,而是把黑虎星的人留下一半防守山寨,把其餘的一半和老營親兵全都帶上離開清風埡,向智亭山方向進發。當時大家都認為官軍人多勢盛,義軍在清風埡隻可憑險死守,不可貿然前進,但這個意見都不敢對李過說出。路上遇到官軍的兩股斥候隊,都是遠遠望見義軍就自動退走,並不抵抗。李過很想捉到一個敵人,問清楚智亭山的實際情況和官軍人數,卻總是不能捉到。進到離智亭山十裏地方,遇到一個荒涼的小寨,李過叫部隊停下休息,一麵布置防禦,一麵準備埋鍋造飯,在此過夜。另外派出小股遊騎向智亭山方麵偵察。這個破爛的小寨中原住有十幾戶人家,近來因害怕打仗,都逃光了;農民軍因此地並不險要,且兵力不夠分配,所以不曾派人駐守。現在大家都擔心此地離清風埡遠,過於逼近敵人,孤軍深入,不宜宿營。李過分明看出來幾個頭領的疑懼心情,也不解釋他選擇此地紮營的用意,躺在門板上呼呼入睡。

不過一頓飯時候,果然有一千多官軍擂鼓呐喊而來。眾頭領見官軍比義軍多幾倍,士氣甚盛,不免心虛,趕快把李過叫醒,向他稟明,並問他是死守還是退避。李過略微睜開眼皮,含著睡意回答說:“讓他們隨便呐喊胡鬧,不要管他們。敵人不到百步以內,不許叫醒我。”說畢,轉個身,又呼呼入睡。官軍相離一百步時,全體農民軍已經準備同官軍決死一戰,小部分倚著頹圮的石頭寨牆,拉滿弓,準備射箭,大部分藏在寨門裏邊,準備突然打開寨門殺出。一個親兵把李過叫醒,告他說敵人已經衝到寨邊。李過從門板上坐起來,隔著箭眼一看,下令說:

“沉著氣,不要慌張。快挑出五十名會使長槍的弟兄準備好,等候命令;其餘的全拿弓箭,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亂射。”

官軍已經進入百步以內,箭如飛蝗般地越過寨牆,射得樹葉和樹枝紛紛落下。敵人見寨中毫無動靜,生怕中了埋伏,有片刻遲疑不前,隻是擂鼓、呐喊、射箭。左右頭領們急不可耐,頻顧李過,希望他趕快下令向敵人還射,打開門殺出。但李過出人意外的冷靜,對大家輕輕搖手。敵人又繼續前進,轉眼間離寨牆隻剩五十步了。李過又一次向將士們做個手勢,同時說道:“沉著氣,不許動!”將士們緊張地屏息無聲,隔著箭眼和門縫注視著敵人蜂擁來近,進到三十步內,又進二十步內,正在拉開臨時布置的障礙物。有一個頭領焦急地問李過是否動手,卻見他又輕輕地把手一搖。等敵人拉開了堆在路上的大樹枝子還沒有來得及向寨牆上猛撲,李過猛地站起,同時把右手一揮,大聲命令:

“射!”

刹那之間,官軍有很多人在箭雨中紛紛倒地,有的回身逃命,隊伍混亂。李過又大聲命令:

“停射!長槍殺出!擂鼓!”

五十名長槍手突然殺出,使正在混亂中的敵人措手不及,登時被戳死一堆,在後邊的一哄潰逃。官軍將領想用力製止士兵潰退,但不可能,連他自己也被崩潰的人流推擁著向後奔跑。官軍愈不能組織抵抗,愈容易被義軍的長槍戳死戳傷;愈死傷慘重,愈要奪路逃命;勢如山崩,互相踐踏,有不少人被擠落懸崖,一片呼叫,到處拋下兵器,誰也不敢回頭看看到底有多少義軍在背後追趕。李過又派出三十名騎兵隨在長槍隊背後,遇機會就將官軍射死一批。大約追趕有三四裏,李過叫鳴鑼收兵。隨即騎兵掩護步兵,緩緩退回。沿途有許多受傷未死的官兵,不是被補了一槍,便是被補了一刀,隻留下三名俘虜帶回。

李過審問了三個俘虜,知道高夫人已經率領一支人馬到了智亭山東南十裏左右,前隊在蓮花峰山下紮寨。官軍向高夫人進攻兩次,都未得手。郝搖旗雖已掛彩,卻仍舊率領殘部忽東忽西,咬住敵人不放,敵人也把他沒有辦法。李過本來非常氣郝搖旗,聽了俘虜的口供,氣稍微消了一點。他自己率領一支孤軍深入此地,主要用意是牽製敵人,使他們不敢從背後進攻白羊店,其次是想拒敵人於清風埡的大門之外。他明白高夫人的用兵不但是想牽製官軍不能進犯清風埡,威脅老營,也是想使敵人不能從背後進攻白羊店。這種用意,同他是不謀而合。現在他很想和高夫人溝通聲氣,但是崇山峻嶺,深穀險峰,附近又無人煙,找不到一個老百姓做向導,想派人繞過智亭山通消息非常困難。時已黃昏,今晚暫時不作此想了。

他派出幾個人騎馬往北去,沿路每隔一二裏處點幾堆火,使智亭山的敵人站在高山一望,好像有很多義軍前來增援,沿路埋鍋做飯。為著怕俘虜夜間逃跑,泄露虛實,他吩咐將他們殺死,拋屍穀中。吃過晚飯,他知道大家很擔心官軍今晚會來報複,把大小頭領叫到麵前,對他們說:

“用兵好比用錢,錢多有錢多的用法,錢少有錢少的用法。咱們如今必須以少勝眾,一個人頂十個人用。黃昏前官軍來了一千多人,你們知道我為什麽隻派五十名長槍手殺出寨去?”

人們起初互相觀望,後來有人回答說:“你看準了官軍雖多,不是咱們的敵手。”

李過笑一笑,說:“這裏頭有個道理。寨前邊這條大路最寬處隻能並騎行走,步兵並排兒隻能走三四個人,一般窄處隻能走兩個人。不遇開闊地方或丘陵地帶,兵多也無用處。敵人雖有一千多人,實際能夠同咱們交上手的隻有走在最前邊的幾個人,頂多幾十個人。隻要能把前邊的少數敵人殺敗,後邊的大隊人馬就可以不戰自潰。我不叫長槍手過早殺出,是不想讓咱們的弟兄中箭傷亡,也不想使敵人看清楚咱們的人數。等他們來到二十步內,替咱們拉開樹枝,突然亂箭射出,長槍手跟著殺出,敵人箭不能放,槍不及舉,已經倒下一片,一定會亂了陣,倉皇潰奔。”

黑虎星手下的一個大頭目不覺讚歎說:“你李將爺不愧是闖王的嫡親侄兒!”

李過接著說:“我開始起義的頭幾年,隻知道猛衝猛打,所以別人給我起一個綽號叫一隻虎。後來吃了不少虧,打仗也學乖了,知道用計。這點本領,拿錢是買不來的,是拿無數鮮血買來的。”

人們笑著說:“所以跟著你準打勝仗,不怕人少。”

李過見大家明白用計就能夠以少勝眾,不再擔心孤軍深入,趁機把三百名將士分作三班,一班守寨,兩班去輪流擾亂敵人並互相接應。他又對大家說:

“去吧,弟兄們。你們越是大膽去擾亂敵人,他們越是摸不透咱們虛實,不敢前來劫營,也不能安生睡覺。先使龜孫們驚驚慌慌,疲憊不堪,明天咱們同夫人通了聲氣,兩麵夾攻,就會把他們趕跑。去吧,膽子放大,隨機應變,多用幾個心眼兒!”

這一夜,高夫人也采取同樣辦法,派出小股人馬輪流襲擾敵營。郝搖旗更是親自帶著手下人摸到一處敵人駐紮的樹林中,殺死了十來個正在酣睡的敵人,等敵人包圍上來時,他卻從密林中退走了。直到天明,智亭山一帶不斷有喊殺聲、戰鼓聲,也不斷有火光出現,鬧得官軍和鄉勇徹夜驚慌不安,不能休息。

太陽出來以後,李過命令全部人馬休息,隻派出少數人偵察敵人動靜,又派一個弟兄回老營,詢問老營和闖王情形並報告智亭山一帶戰況。他繼續派人尋找一個能夠做向導的老百姓,以便派人繞過智亭山去見高夫人。約摸巳時左右,這個人方才找到,帶著他的一名老營親兵出發。而這時,他得到消息,說在通往龍駒寨路上惟一堅守著的關口因義軍死亡殆盡,在早晨被官軍攻破。如今官軍從智亭山到龍駒寨可以任意來往,不需要再走那一條十分艱險的荒僻小路。李過正在皺著眉頭,忽然從清風埡飛馬來報,說張鼐奉闖王之命率領四五百騎兵從石門穀回來,已從清風埡奔往商洛鎮去。又說已探得老營在四更時候將宋文富率領的一千多鄉勇和官軍全部消滅,總哨劉爺在天明以前就趕往野人峪去了。昨天劉宗敏裝病的事,因為老營總管嚴令不許將消息傳出,所以李過竟毫無所知。但是他既擔心闖王去石門穀的風險,也擔心老營空虛,萬一有失。從昨天迄今,他在表麵上十分冷靜,實際上卻常常心神不寧。現在聽了報告,他忽地坐起,好像胸有成竹,對左右說:

“咱們已經勝利啦。立刻拔營前進,到智亭山五裏以內的地方紮營!”

剛剛拔營前進,忽然從智亭山方麵隱約地傳來一陣戰鼓聲和喊殺聲,夾著斷續的炮火聲。凡是較有經驗的人都能夠聽出來,這是在進行大戰,與夜間的戰鼓聲和喊殺聲大不相同。李過在擔架上翹起頭來聽一聽,重新發出命令:

“傳!加速前進,同高夫人在智亭山下會師!”

卻說鄭崇儉在昨天黎明督率大軍向北進犯的時候,劉芳亮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迎戰,高夫人在白羊店寨中坐鎮。到了早飯後,差不多同時,她得到了智亭山失守和劉芳亮受了重傷的壞消息;緊跟著,馬世耀的一個親兵飛馬來報,說馬世耀率領的一千多莊稼漢同官軍在智亭山南邊打了一仗,沒有救出郝搖旗,反而損失了二三百人,請高夫人趕快派兵增援,以便將敵人趕走。馬世耀還叫派來的親兵悄悄告訴高夫人:石門穀的杆子已經嘩變,李友正在被圍攻,闖王派去的中軍吳汝義左右被殺,他本人也被扣押,性命難保。不幸的消息一時間紛至遝來,高桂英縱然平日遇事鎮靜,也禁不住臉色一變,出了一身熱汗,感到這局麵難以應付。特別是在智亭山和石門穀的消息太可怕了。這兩處情況突然變得如此之壞,差不多使義軍固守商洛山的部署全盤打亂,首尾不能相救。她明白,從白羊店到智亭山一向不曾設防,也沒有一支義軍駐紮。如今僥幸有馬世耀率領的一起義勇營在智亭山附近堵擋官軍,如不趕快想辦法,一旦官軍在智亭山站穩腳步,集中力量將馬世耀殺敗,官軍一定會從背後進攻白羊店。還有,石門穀的杆子已經嘩變,說不定會勾通官軍。自成仍然在老營坐鎮麽?萬一自成離開老營,智亭山的官軍分一支往北去攻陷清風埡,老營豈不萬分危險?這一切想法全是刹那之間在她腦海中打個回旋。她一麵想主意一麵走近玉花驄,從一個親兵手中接過來鞭子和韁繩,打算上馬。但是,劉芳亮受了重傷,鄭崇儉正在凶猛進犯,她應先去救哪一頭呢?

經過片刻遲疑,她吩咐一位小將立刻率領二百騎兵馳援馬世耀,並命令馬世耀憑險死守,等待她下午親自前去。她又派王老道找一向導,設法繞過智亭山去老營向闖王稟報軍情,然後同男女親兵上馬,率領五百援軍出白羊店往南奔去。

劉芳亮率領一千五百將士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設下埋伏,迎擊官軍。官軍雖然前隊中伏,損失很大,但後邊的部隊源源趕到,向農民軍猛烈進攻。劉芳亮正在督戰,打算狠狠給官軍嚴重殺傷,再按照預定計策緩緩後退。不料幾個官軍躲在幾棵鬆樹後向他連放火銃,登時打死了他的戰馬,並使他身受重傷。他的左右親兵拚命殺退敵人,把他搶回。官軍見義軍沒有主將,趁機猛攻,殺敗義軍,一氣追趕五裏。沿途義軍死傷枕藉,有許多被官軍俘去。幸有一支義軍及時趕到,出乎官軍不意,從樹林中衝殺出來,殺退了前邊的官軍,奪回來大部分被俘的義軍,也活捉了不少官軍。官軍經此挫折,差不多將近一個時辰不敢再貿然前進。等他們探清楚義軍的人數不多,並無別的埋伏,才敢繼續追趕。這時義軍已經退到離白羊店十多裏的險要地方,嚴陣以待。

這地方是保衛白羊店的頭道門戶,義軍在這裏築有寨柵,居高臨下,可以用滾木礌石阻擊敵人。這裏惟一的弱點是有一邊的山勢不夠險峻,敵人可以分出一部分兵力攀援草木,繞攻側翼。來到這裏以後,劉芳亮已經從昏迷中醒來,炮火打傷了他的肋部和腿部,特別是一條大腿血肉模糊。到了這裏,親兵們雖然替他敷了金創急救神效散,又侍候他用溫開水服下去七顆止血解毒鎮痛丸,血不再流了,但疼痛並未止住。他竭力不呼痛,甚至也不呻吟,可是人們見他呼吸短促,又見他蠟黃的臉上不斷地冒出來豆大的汗珠,便知道他在忍受著多大的痛苦。白羊店有尚神仙的一個姓丁的徒弟,軍中都稱他丁先兒。大家要趕快把他抬回白羊店醫治,免得耽誤久了會無法救活。聽見大家在小聲商議,他深怕自己一離開,這頭道門戶就會跟著失守,於是慢慢地睜開眼睛,斷斷續續地說:

“我就躺在這裏,不要抬我走。快去稟報高夫人,把醫生接到這裏。”閉起眼睛停了片刻,他聽見遠遠而來的戰鼓聲和號角聲,知道官軍又要進攻,重新睜開眼睛,看看環立身邊的大小頭目,說道:“趕快派五十名射手埋伏在右邊山坡上。你們都離開我,準備迎敵!”說畢,一陣劇痛,使他又昏迷過去。

高夫人率領援兵來到時,官軍的第一次進攻已被打退。醫生先她一刻騎馬趕到,看見劉芳亮失血過多,生命垂危,趕快煎了半碗獨參湯加蘇木、紅花,給他灌了下去,以挽回他的生命,同時將他的創傷重新洗淨,敷以止血的如意金刀散,然後將傷處用白布重新緊緊包紮。但是劉芳亮受傷太重,灌下獨參湯以後雖有轉機,仍然昏昏迷迷,情況十分不妙。高夫人站在他的身邊看了看,叫了兩聲:“明遠!明遠!”劉芳亮沒有做聲,好像在夢中似的喃喃說:“守住這道門戶,莫退,莫退。……”隻見他的嘴唇還在動,似乎在繼續叮嚀什麽話,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高夫人把醫生叫到附近一棵楓樹下邊,小聲問道:

“你看,明遠還有救麽?”

年輕的醫生回答說:“不瞞夫人說,要是我師傅不及時趕來,憑我這個本領,看來是凶多吉少。”

高夫人心頭一涼,鼻子一酸,半天說不出話來。年輕的醫生又說:

“夫人,我說出一句實話,請你不要見怪。明遠將軍的肋巴被打傷一大片,露著肋骨,半條大腿的肉都給打爛了,打飛了。傷太重,流血太多,如今除非神仙才能救活他的命。縱然我師傅及時趕來,未必能起死回生。何況,何況智亭山給官軍占去,我師傅如何能及時趕來?我看,不如把明遠將軍趕快抬回白羊店,一麵設法醫治,一麵替他準備後事。”

“你看他能夠支持到什麽時候?”

“要是照料得好,不再流血,傷口不化膿,頂多可以支持三天。要是不然的話,連三天也支持不到。”

“好,我馬上派人送他回白羊店。丁先兒,三天以內他死了我惟你是問,三天以後他死了與你無幹。”

想著劉芳亮十幾歲就跟隨闖王起義,高夫人禁不住簌簌地滾落熱淚。她正要命人將芳亮送走,忽然官軍又開始呐喊進攻。她立刻擦去眼淚,走上寨牆,隔著牆垛向外張望,見敵人正在蜂擁呐喊而來,不過隻有五六百人,分明仍然是想要試探虛實。她命令將士們不要擂鼓,不要呐喊,等待敵人來近。當敵人爬上半坡,離寨牆二十步左右時,高夫人一聲令下,登時弓、弩亂射,滾木、礌石齊下,戰鼓聲和呐喊聲震天動地。官軍死傷甚眾,倉皇後退。高夫人又一聲令下,大約二百名精壯的漢子開門衝出,把官軍追殺了一裏多路,鳴鑼收兵。劉芳亮被戰鼓聲和喊殺聲驚醒,睜開眼睛問道:

“殺退了麽?殺退了麽?”

高夫人已經回到他的跟前,回答說:“把官軍殺得大敗,暫時不敢再來進犯了。明遠,咱們安心回白羊店吧,這裏沒有事了。”

劉芳亮到這時才真正清醒,定睛向高夫人看看,傷口又疼痛得使他忍受不住。他沒有呻吟,隻是皺著眉頭,鬢角上滾下汗珠。沉默片刻,他輕輕地歎口氣說:

“嫂子,我掛彩太早啦,便宜了鄭崇儉。”

高夫人立刻命人們將芳亮送走,隨即挑五百精兵留下,其餘的大隊人馬全回白羊店。她對留下的小將李彌昌說:

“據我看,白天官軍不一定進犯,說不定夜間會來。這右邊的山坡要多加小心。倘若今晚官軍不來,明早必然大股來犯,說不定鄭崇儉會親自督戰。你能守就守,不能守就趕快退到第二個關口。那裏地勢險要,另有人馬接應,千萬不能再退。”

“請夫人放心,就是這頭道關口我也不想扔給官軍。”

“好,你斟酌辦。倘能以少勝眾,在這裏能堅守兩天,就算你立了大功。”

高夫人回到白羊店,沒有多停,率領五百騎兵奔往智亭山南邊的蓮花峰下,到了馬世耀扼守的險要地方。從智亭山通往白羊店的大小路都被馬世耀用樹木塞斷,派人把守。官軍正忙於打通往龍駒寨的路,又因郝搖旗出沒無定,使他們暫時不能全力向世耀進攻。她向馬世耀問明了郝搖旗和官軍情況,就派出幾股義軍向官軍和鄉勇襲擊,但並不與敵人硬拚。經過幾次騎兵和步兵的襲擊,她看出了敵人的破綻是官兵與鄉勇各不相顧,不同團練的鄉勇遇緊急時也互相觀望,常不能同心協力,所以官兵和鄉勇雖有數千之眾,並不可怕。她決計先使官軍不敢向北去進犯清風埡,逼近老營,然後想辦法把敵人殺敗,奪回智亭山。她明白,奪回智亭山,事不宜遲。但是官軍人多,倘得闖王派人前來,南北夾攻,方有十分把握。她不知道石門穀的杆子嘩變之後闖王如何應付,也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麽地方。從目前情況看,她斷定闖王未必能分兵前來。想來想去,如今隻有從她這邊趕快向敵進攻,奪回智亭山,方可挽救當前的危急局麵,也才能及時請尚炯來救活劉芳亮。然而環顧左右,她手下的人馬不多,而大將沒有一個,小將中也隻有馬世耀一個較為得力,這使她不禁暗暗心酸。

已經黃昏了。她知道從清風埡有一支義軍出來,在北邊什麽地方同智亭山的官軍交仗,得了小勝,這使她心中一喜。這是誰帶兵前來?盡管她明白來的人馬絕不會多,但這股人馬卻給她奪回智亭山很大幫助。在淡淡的暮靄中她立馬營門外不遠的小山頭上,對敵陣瞭望很久,特別是想從那些散布在許多地方的野灶炊煙判斷出敵人的宿營情況。正在觀望,劉芳亮的親兵頭目來到麵前,翻身下馬,神色淒楚,向她說道:

“大夫派我來啟稟夫人:劉將爺的情形不好,怕支持不了三天。有一種藥老營還有一點,請夫人想辦法派人取來。”

高夫人轉望馬世耀:“如今有辦法派人去老營取藥麽?”

“不行,夫人。上午敵人初到,情況混亂,所以王老道由一名向導帶路,繞道過去,聽說路上也遇到少數敵人,幾乎衝不過去。如今敵人把大小路徑都截斷,衝不過去了。”

高夫人想了一下,用十分堅定的口氣對來人說道:“你回去告訴大夫:請他悉心救治,倘若不能保你們將爺支持三天,至少得保他支持到後天早晨!他是外科醫生,倘若這一點辦不到,小心我剁掉他的雙手!”

劉芳亮的親兵頭目含著眼淚,上馬走了。高夫人繼續瞭望敵營,不時用鞭子指點著詢問馬世耀。等到暮靄沉沉,看不清路徑時,她才策馬回營,對馬世耀說:

“趕快傳令吃飯,吃罷飯,將校們和義勇首領齊來聽令!”

高夫人並沒有把目前商洛山中的危險局勢向大家隱瞞。她知道大家對石門穀杆子的嘩變和宋家寨的勾通官軍都已經有所風聞,心中驚慌,竊竊私議,所以索性對大家談個明白,然後說出來占領智亭山的官軍和鄉勇的一些弱點,殺敗敵人不難。她說,隻要殺敗敵人,奪回智亭山,白羊店和清風埡的義軍就可以抽出人馬去保護老營,闖王也不難騰出手去平定杆子嘩變。她又說,倘若智亭山在明天奪不回來,一旦敵人站穩腳步,又從龍駒寨調到援軍,再想奪回來就較困難。智亭山奪不回來,白羊店同老營首尾不能相救,商洛山就會全部失陷,義軍會被分割包圍在幾下裏,被殺得七零八落,而老百姓也跟著遭受浩劫,處處家破人亡。她的一番話說得大家都覺得隻有在智亭山下同敵人決一死戰,殺敗敵人,才能夠使局勢轉危為安,才能避免商洛山遭到血洗。

這天晚上,高夫人叫人寫了幾封簡單的書信,射入鄉勇駐紮的幾個營盤。信中說明義軍的宗旨是剿兵安民,隻剿官軍,不願與鄉勇為敵,勸鄉勇安心睡覺,明日回家,兩不相犯;倘若鄉勇敢助官軍為虐,向義軍尋釁,休怪義軍不再留情。到了二更以後,她派出去幾小股人馬輪番向官軍襲擾,同李過和郝搖旗的活動不謀而合,鬧得官軍徹夜戒備,不斷迎戰,不斷搜山,不得休息。有兩次,高夫人派出的小股部隊從鄉勇的營盤附近通過,鄉勇一則害怕中伏,二則知道義軍並非來進攻鄉勇,佯裝毫無覺察。一直到天色微明,高夫人才命令擔任夜襲的義軍回營休息。

夜間,官軍打通了由智亭山通往龍駒寨的大道,所以從天亮起就有軍糧源源不斷地從龍駒寨向西運送,並有幾百名從河南調來的客軍增援。高夫人明白,通往龍駒寨大道上最後一座關口的失陷,給官軍增加了許多便利,使義軍奪回智亭山增加了困難,但是她的決心不變。這時在她手下的有兩次從白羊店抽調來的精銳義軍共七百人,另外就是馬世耀和牛萬才率領的義勇百姓,經過昨天一場廝殺,如今剩下的不足八百人。孫老幺已經陣亡,牛萬才負了輕傷。剛才得到稟報,鄭崇儉已經在拂曉時親自督率大隊人馬向白羊店的第一門戶猛攻,戰況十分激烈。是否可以為爭奪智亭山過多地調動白羊店守軍的兵力呢?一步棋走錯就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失算。她在一棵大鬆樹下躊躇難決,把細草和落地的幹鬆針踏得沙沙響。在焦灼中她仰視藍天,萬裏無雲,惟見一隻蒼鷹在高空盤旋。

“張材,什麽時候了?”她向親兵頭目問。

“如今天明得早,大約剛交辰時不久。”

“世耀,今天我身邊隻有你是得力戰將,這裏的全部人馬和義勇百姓交你指揮。立刻讓大家飽餐一頓,悄悄站隊,準備廝殺。我現在親去白羊店看一看,馬上返回。等我回來,立即出戰。倘若在我回來前官軍進攻,你隻可堅守營柵,派出小隊人馬與敵人周旋。”說畢,她走近玉花驄,騰身躍上。看見親兵們紛紛上馬,她又說:“張材,你隻帶四名親兵隨我一道。慧梅,你同男女親兵留下,對將士們隻說我出去察看戰場,馬上就回。”

馬世耀說:“夫人,你一夜未眠,還沒有吃一點東西。”

“別管我,等殺敗了敵人吃飯不遲!”

從紮營地方到白羊店有十幾裏路,雖係山路,但幾個月來經過義軍整治,可以並騎奔馳。高夫人隻恨不能一步趕到,連連加鞭。玉花驄仿佛深知主人的焦急心情,四蹄騰空飛馳。這時紅日漸高,從山腰中蒸騰起團團白雲,有的冉冉上升,有的被晨風吹送著緩緩流動。玉花驄和後邊緊緊相隨的五匹駿馬有時衝入白雲,完全消失蹤影,但聞空山中蹄聲很急,有時馬還在雲霧中,但馬頭和馬上的人影已經不很分明地出現,突然鞭梢一揮,隻見一點紅纓在陽光下一閃而落。到了白羊店,高夫人問明了戰況,知道官軍第一次進攻已被殺退,在第一道關口前遺棄了許多屍首。此刻雙方都在吃早飯,大概不久就重新廝殺。她根據今晨的戰況,把最壞的變化都想了想,然後把辛思忠叫到麵前,命令他代替劉芳亮指揮白羊店的全部人馬,對他說道:

“賢弟,我把這副重擔暫且交給你,不許有一點差池!看來李彌昌還能夠堅守一陣。萬一不行,就退守第二道關口,你自己前去增援,好讓他的人馬休息。現在快挑選五百精兵給我。傳知全體將士,不用擔心,我現在去奪回智亭山,下午就率領人馬趕回。”辛思忠立刻點齊五百精銳騎兵,交給高夫人。當送高夫人上馬時,他悄悄說道:

“夫人,如今白羊店也很空虛,你下午務必回來!”

高夫人揮鞭使五百騎兵出發,然後對他說:“我下午一定趕回!”

回到蓮花峰下的紮營地方,已交巳時。高夫人讓新來的人馬稍作休息,將一部分騎兵改作步兵,立刻下令打開柵門,步騎同時殺出,而以長槍步兵為主,騎兵分在兩翼,留下一部分騎兵暫時不動。這裏有大片淺山丘陵,騎兵也能夠發揮威力。他們撇開鄉勇營盤,向官軍的營盤呐喊前進。官軍也早有準備,由主將親自督戰,列陣相迎,在一座小山腳下展開激戰。官軍依仗人多,又有火器,開始時向義軍反撲,非常凶猛。後來因李過和郝搖旗也向官軍進攻,使官軍不得不分兵應付,對高夫人這方麵改取守勢,卻督促鄉勇抄襲義軍營柵。不防義軍預伏的一支騎兵衝出,鄉勇烏合之眾被殺得大敗逃回。這支騎兵將鄉勇趕殺一陣,就加入對官軍的猛攻。

高夫人騎在馬上督戰,在殺聲震天和矢石如雨中和將士們一同前進。由商洛山中窮苦百姓組成的義勇隊,一為保家,二為平日恨透官府、官軍、土豪大戶和土豪大戶手下的鄉勇,一天來殺得十分賣力。現在見高夫人親自督戰,越發奮勇向前,勇猛異常。他們中間有不少是好的獵手,慣會使叉射箭,近則叉挑,遠則箭穿,又慣於走山路,在戰場上大逞威風。官軍主將原來隻把李自成的義軍看作勁敵,這時才明白了這些老百姓難以對付。義軍借著義勇百姓的堅強支援,騎兵首先從左右衝破敵陣,經過短促混戰,把敵人趕過一個山坡,逃進營盤,憑著寨柵對抗。別處官軍見主將的營盤被攻,從兩翼前來增援。進攻的義軍步兵和百姓使用槍、叉、鋤、刀、白木大棍,騎兵使用刀、劍,沒有火器,都不適宜攻寨。官軍在寨柵內有不少火器,連放銃炮,火光閃閃,硝煙滾滾。攻寨的步兵和百姓前排紛紛倒下,被迫後退。官軍趁機殺出,同時兩路增援的官軍趕到,雙方重新展開混戰。高夫人看見百姓們雖然十分勇敢,但是沒有經驗,生怕影響全局,所以她不顧危險,衝到前邊督戰。一個敵將率領二十幾個人突然衝到她的麵前,舉刀就砍。慧梅眼疾手快,未等刀落下來,一劍將敵將刺倒。幾乎同時,三支長槍從不同方麵向她刺來。她用劍格開了迎麵刺來的長槍,同時,在馬上將身子一閃,從右邊來的一支槍刺了個空,從左邊來的一支槍刺傷了她的左臂。她轉身一劍將左邊這個拿長槍的官兵殺死。慧珠差不多在同一瞬間,也殺死了一個撲近高夫人身邊的敵兵。其餘的官軍被別的男女親兵殺得不死即傷,隻有少數逃散。馬世耀知道敵人已經認出高夫人,策馬奔來,對她說:

“這裏太危險,你趕快後退!”

高夫人回答說:“今天隻有前進,沒有後退,後退一步就完。世耀,這兒地勢較平,你趕快率領騎兵向敵人猛衝!”

“是,夫人。你小心。我去了。”

高夫人又對慧梅說:“慧梅,你掛彩了,下去!”

慧梅策馬奔出戰場。片刻之後,她已經撕破衣服將左臂纏好,重新揮劍躍馬而來,保護高夫人前進。敵人看見高夫人親自督戰,派幾名射手躲在附近的幾棵大樹後向高夫人射箭。因為高夫人的戰馬不住走動,那些射手總是得不到適當機會;倘若不能一箭射中,他們也不肯輕易暴露形跡。後來,高夫人隨著人馬前進,離那幾棵大樹隻有六七十步。幾個敵人同時舉弓瞄準,突然向她射箭。慧梅聽見弓弦響,一支箭已到高夫人麵前,她用劍一格,那箭鏗然落在馬旁。就在這刹那間,她發現幾個敵人的射手正向桂英發箭,大叫一聲:“夫人躲箭!”同時她將自己的戰馬一橫,用自己的身子遮蔽桂英。高夫人同左右親兵聽見她的叫聲都將身子向馬上一伏,躲過了一陣飛箭。慧梅的右邊大腿中箭,翻身落馬,身子衝著高夫人的玉花驄,使玉花驄猛然向後一跳。又一支箭恰在這時從高夫人的臉前飛過。馬世耀率領一隊騎兵站在附近,也發現了這些射手。他大喝一聲,躍馬衝到,連砍死三個人,還有兩個人拋下弓箭向荒草中沒命逃去。

高夫人吩咐左右趕快把慧梅抬回營盤,敷藥包紮,原以為是一般箭傷,沒有特別重視;況當時戰事正在激烈進行,勝敗決於頃刻,她也不可能對慧梅的箭傷格外注意。她一麵吩咐人救走慧梅,一麵策馬奔到馬世耀立馬督戰的地方,匆匆問道:

“騎兵準備好了麽?”

“準備好了。”

“現在可以衝進敵陣麽?”

“我本來想直向敵人的主將衝去,將他殺死,將他的大旗奪回來,敵人定會潰敗。可是,你看,不知為什麽敵人的主將已經退回寨內,這裏隻是一部分官軍在拚死抵抗,大部分官軍都在寨中站隊,收拾東西,十分匆忙,似有撤退模樣。他們還沒有真正戰敗,為什麽要急急撤退?”

馬世耀所站的地方是在一個山坡上,地勢較高,所以剛才高夫人望不到的情形站在這裏都可以清楚望見。她向各處一望,見各營盤的敵人果然在準備撤退,而鄉勇的隊伍已經倉皇地撤出柵寨。高夫人正在疑惑不解,忽聽一陣喇叭聲從官軍的大營傳出,於是大營的人馬整隊而出,各營隨著出動,另有一隊官軍用弓、弩、火器掩護著同義軍對峙廝殺的隊伍脫離戰場,跟著撤退。馬世耀向高夫人問道:

“狗日的確是逃了,趕快追吧?”

高夫人回答說:“別急。官軍的隊伍馬上就亂,等他們的隊伍一亂,咱們再追殺過去。”

果然,各股官軍一離營盤,都怕義軍追趕,互相爭奪道路,鄉勇也同官軍爭路,秩序大亂。高夫人回顧馬世耀,輕聲說道:“追吧。”馬世耀把寶劍一舉,大聲說:

“傳令!馬步軍一齊追殺,不要讓一個敵人逃脫!”

突然鼓聲大作,喊殺聲起,義軍步騎兵爭先恐後地向敵人追殺過去。通往龍駒寨的正路隻有一條,寬處隻能並騎,窄處隻可單行;官軍來襲占智亭山時所走的路本來不是什麽路,要攀越懸崖絕壁,所以連一匹騾子也不能過來(官軍中現在有少數騾馬,一部分是奪取義軍的,一部分是今天清早從龍駒寨送來的)。現在他們還是從這兩條路上逃走,見義軍追殺,更加爭奪道路,有的互相推墜路旁山穀,有的甚至互相砍殺,更不用說互相擁擠和踐踏了。軍需、騾馬、兵仗、盔甲,遺棄滿地,彩號全部拋掉,這樣他們還怕逃不脫性命,有很多人離開了路,攀援藤葛往山上逃去,或是滾下山穀,企圖從穀中逃命。成群的官軍和鄉勇一見義軍追到,也不管來的義軍是多麽少,一齊跪下磕頭求饒,任憑義軍斬殺也不敢拿起武器抵抗。往往一兩個義軍押著一大群俘虜送回營盤,竟沒有人敢中途逃跑。

高夫人正勒馬高坡,看著義軍追殺敵人,忽見遠遠的有一小隊義軍,隻有幾十個人,騎著馬,突入敵人中間,一路砍殺,從混亂的敵人中間衝開一條血路,直向龍駒寨方麵而去。高夫人認出來那為首的大漢是郝搖旗,趕快派人去追他回來,卻沒追上。“難道搖旗要逃往河南麽?”她心中正在疑問,一個人騎著淌汗的戰馬奔到麵前,說道:

“稟夫人,李彌昌將爺掛了重彩,我軍撤退到第二道關口。辛思忠將爺在第二道關口督戰,也受重傷。如今官軍正對第二道關口猛攻,我軍死亡慘重,堅守待援,請夫人快發救兵!”

高夫人的心中一驚,立即鎮靜地回答說:“知道了。你立刻回去,說我軍在智亭山大獲全勝,救兵馬上趕到。”

來人答一聲“是”!撥馬加鞭而去。高夫人望著天空,才知道太陽已經偏西了。她望見馬世耀正在追殺潰散的敵人,趕快派親兵把他叫來,命他立刻集合八百騎兵同她回救白羊店,其餘的義軍和百姓義勇一部分繼續追殺敵人,一部分清掃戰場,收拾敵人遺棄的糧食、軍器、騾馬、帳篷、各種物資,並搜殺逃散在這附近山中的敵人,免留後患。她剛吩咐畢,又一個弟兄騎馬奔來,向她稟報說慧梅傷勢很重,恐怕性命難保。她的臉色一寒,問道:

“大腿上中了一箭,怎麽會馬上就死?”

“回夫人,她中的是一支毒箭,毒性極烈。我們這裏無藥可治,看情形活不到今天夜間。”

她不禁脫口而出:“嘿嘿,我的天呐!”她隨即轉向馬世耀,說:“什麽人追敵,什麽人搜山,什麽人收撿軍需,你快去安排,然後率領八百名騎兵出發,越快越好。我要耽擱一下,隨後趕去。”

因慧梅性命垂危,高夫人心如刀絞,吩咐一畢,策馬向義軍營盤奔去。離開柵寨還有半裏遠,忽聽北邊一陣歡呼夾雜著呼哨之聲。她勒馬回頭,卻被淺山、林莽隔斷,望不見發生了什麽事情,使將士們如此快活。一個親兵馳上高處一望,對她大聲稟報說:

“稟夫人,有一支人馬從北邊山口殺出,同咱們會師了。”

高夫人這時還不曉得闖王已去石門穀,心中說道:“難道是他親自來了麽?”於是她對張材說:“你快去看看,告訴來的將領,我在這裏等他。”

她到了柵寨外邊下馬,負責照料慧梅的女兵慧珠正在柵門外邊迎她,哽咽說:

“夫人,請你快去,我慧梅姐剛才醒來,知道她自己活不成了,說是想見你一麵,不住地問你來了沒有。”

“她在哪裏?”

“在那棵大鬆樹下邊躺著。”

高夫人一邊向鬆樹走去,一邊忍著淚說:“慧梅,我來了。”

這兒,既沒有帳篷,也沒有床。人們在鬆樹下鋪了厚厚的荒草和落的鬆針,把慧梅放在上邊。高夫人叫男人們站到別處,讓女親兵把慧梅圍起來,然後親手輕輕地解開慧梅的褲帶,看見右邊整條大腿,向上將至小腹,已經變得烏紫,並且發腫。凡是毒氣尚未侵入的地方依然皮膚嫩白,而毒氣與好的皮肉接近的地方則呈現淡紫或淡紅色。高夫人知道這毒氣還在迅速擴大,不禁心頭發涼。她按著烏紫地方,問慧梅有什麽感覺。慧梅說隻是麻木,內裏有點像火燒一般。她身上帶有最好的金創藥,盡管這種藥不能治毒箭,但是希望它能夠萬一收到一點意外奇跡延長慧梅的生命。她親自照料她用溫開水服下一包,又親自替她把全部烏紫的地方塗抹一遍。然後,她一麵替她結好褲帶,一麵對她說:

“你不要害怕。如今往老營這條路已經暢通,我馬上派人去請老神仙。等他一到,這毒就容易解了。”

慧梅是隨著高夫人在戰爭生活中成長的姑娘,打起仗來十分勇敢,對死亡已經看慣,並不害怕。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一個骨肉之親,沒有別的值得留戀,隻有高夫人是她的恩人和親人。她知道尚神仙未必能及時趕來,這種烈性毒藥正在向她的內髒侵入,不久她就要死去。此刻她心中最覺得難過的是,從此以後,她再不能夠跟在高夫人的身邊,遇到緊急時自己躍馬揮劍,舍身保護她了;另外,慧英姐不在此地,永遠不能同這位情同骨肉的女伴再見一麵了。望著高夫人,她一句話說不出來,淚珠在眼中滾動。高夫人替她把身上的衣服蓋好,轉過身來呼喚一個男親兵,吩咐說:

望著這個親兵換乘一匹備用的駿馬,揚鞭飛馳而去,高夫人離開慧梅,望著柵門走去,急於想知道前來會師的將領是闖王不是。按照平日經驗想,老神仙也許今日又隨著自成親臨戰場。要是他這時趕到,該有多好!

忽然,張材騎馬從半裏外的小山包下轉出,背後跟隨著一副篼子,篼子後隻跟著幾名親兵。高夫人看出來是侄兒李過,心中一則以喜,一則悵惘,不由地喃喃自語:“尚神仙並沒有來!”李過來到近處,相離還有五六丈遠,笑著說:

“二嬸,你這兩天辛苦啦。”

高夫人一麵向前迎去,一麵說:“補之,你大病未愈,你二爹怎麽叫你帶兵上陣?”

“不是誰叫我上陣,是我自己要來。”李過下了篼子,拄著寶劍站起來接著說:“老營中隻剩下總哨劉爺一個人,我不來怎麽行?”

“你二爹到哪裏去了?”

“石門穀杆子嘩變,正在圍攻李友,扣留吳汝義,殺死吳汝義身邊親兵。我二爹看沒有別的辦法,前日夜間親自往石門穀了。”

高夫人猛一驚,趕快問:“叛亂可平息了麽?”

“還沒有得到確實消息,隻知小鼐子昨夜奉我二爹之命從石門穀率領數百騎兵趕回,天明以後從清風埡往東去,奔襲商洛鎮和龍駒寨,擾亂官軍之後。想來石門穀的亂子大概不要緊了。”

高夫人恍然說:“啊,怪道這裏的官軍尚未戰敗就倉皇潰退!”她微微一笑,立刻又問:“老神仙現在何處?”

“他跟著闖王去石門穀了。”

“怎麽,他也去石門穀了?”

李過見高夫人的臉色沉重,忙問:“二嬸,聽說明遠受了重傷,很危險麽?”

高夫人沒有馬上回答,轉向她的親兵頭目說:“張材,我剛才已經派人去請老神仙,你現在跟著去,不必進老營山寨,抄近路奔往石門穀,見了老神仙,請他立刻趕來。唉,快去吧,不管來得及來不及,咱們隻好盡人事以聽天命!”她對張材一揮手,回頭來對侄兒說:“據大夫說,明遠隻能支持到明天,再遲一步,縱然老神仙趕到,怕也救不活了。這裏,慧梅為救護我先中一槍,後中毒箭。這是少見的烈性毒箭,看樣兒這姑娘熬不過今天夜間。怎麽好呢?唉,我的心難過死了。這裏離石門穀有一百四五十裏山路,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請二嬸不要太難過了……”

“補之,你的身子能支撐得了?”

“我能支撐,隻是兩腿無力,不能騎馬。有什麽事,請二嬸趕快吩咐。”

“我帶了三百人來,隻傷亡了二十幾人。”

“快點帶著他們去白羊店。剛才我已命馬世耀率領八百人去了。這裏離龍駒寨不很遠,我馬上再派人去調張鼐回來,也交你指揮,大約他在黃昏後也可以趕到白羊店。”

“好,我此刻就去。”李過上了篼子,忽然問道:“怎麽不見搖旗?”

“他……當敵人潰逃時候,我看見他率領幾十個人在亂軍中闖開一條血路往東奔去,不知何意。我派人追趕,沒有追上。”

“這就越發該死!他準是害怕闖王治罪,趁著混亂之際,逃往河南去了。”

高夫人歎氣說:“但願他還不致混賬到這種地步。”

打發李過走後,高桂英又派人往龍駒寨附近去尋找張鼐,然後走進柵寨。她從昨夜到現在尚未吃東西,這時感到很餓。但是當親兵們拿來雜麵窩窩和一碗開水,她剛吃了幾口,聽女兵們說慧梅身上的毒氣往上去已到了肚臍下邊,往下去已到小腿,她登時不再吃了。慧梅已經昏迷不醒。她走到慧梅身邊,揭起慧梅的衣服向肚臍下邊望望。她身邊原來有十來個像慧梅這樣的好姑娘,經過去年一年的苦戰,隻剩下慧梅和慧英二人,其餘的姑娘全是幾月前在崤函山中參加的,遇到緊急之際很難得濟,而如今慧梅又要死了。她心中痛楚,含著眼淚,從慧梅的身邊離開,茫無目的地在柵中走著。後來她猛然想起來還有許多要緊的事等她處理,便跳上玉花驄,奔出柵寨。

高夫人對防守智亭山和通往龍駒寨的道路做了必要的布置,又查看了奪得的糧食、牲口和各種軍需。因為清掃戰場和搜山的工作仍在進行,暫時還沒有人力分別往清風埡和白羊店運送。她吩咐都送進智亭山的山寨中,派一支部隊看守。俘虜很多,有一部分已經被農民軍殺死。她吩咐將餘下的一部分也拘在山寨裏邊,等明天再作處理,不許繼續亂殺。義軍和百姓義勇陣亡了一部分,掛彩的也不少。高夫人也親自去看看他們,囑弟兄們對彩號好生照料,還親自替幾個人洗了傷,敷了藥。盡管她十分忙碌,但是她仍然時時地想著慧梅。看看太陽落山了,暮色在背陰處濃了起來,到處是蒼茫煙流,隻有東邊的高山頭上還留著一片夕陽,西邊的山頭上卻望不見太陽落在何處,隻是有幾縷晚霞很明,抹著晴空。高夫人實在疲憊,又掛念慧梅,勒馬向營盤緩緩走去。離營盤沒多遠,聽見背後有馬蹄聲飛奔而來,回頭一看,便立馬道上等候。來的是一員小將,因今天義軍打了個大勝仗,十分高興,離幾丈遠就孩子氣地叫道:“夫人,我回來了。人馬紮在那邊山腳下,共割了二百首級。”

“是,遵命!”

張鼐剛撥轉馬頭,高夫人又叫道:“小鼐子,慢走。”

張鼐見她的臉色不好,欲言又止,感到奇怪,忙問道:“夫人,什麽事?”

“慧梅中了毒箭,已經昏迷不醒,看樣兒活不到今夜三更。你們都是在我的身邊長大的,情如兄妹,在戰場上生死不離。你去看她一眼,也算是替她送行。不要叫醒她,免得她看見你心中難過。還有……”高夫人再也說不下去,對張鼐一揮手,跟著用袖子擦著眼淚。

張鼐乍聽說慧梅中毒箭快要死去,隻覺脊背一涼,鼻子猛一酸,喉嚨壅塞得不能透氣。他隨即跳下馬,將絲韁繩扔給背後的一個親兵,匆匆地跑進柵寨。慧梅的戰馬同許多馬都拴在路旁。別的馬都在吃草,隻有慧梅的戰馬一動不動地立著。它望見張鼐走近,向他迎來,蕭蕭地叫了幾聲。平日這匹馬的叫聲十分雄壯,此刻它的叫聲卻好像十分悲哀。張鼐望望它,隨便在它的脖子上摸了一下,擦著它的身子走了過去。

由於男女有別,張鼐沒有看慧梅大腿上的箭傷。慧珠告訴他,毒氣已經離肚臍不遠了。雖然他多希望同慧梅說句話,但是遵照高夫人的囑咐,他不敢叫她,隻是俯下身子端詳慧梅的緊閉的眼睛。慧梅恰在這時醒來,慢慢睜開雙眼,向他看了一陣,輕輕說:“寶劍!”慧珠趕快取下來掛在她頭邊鬆樹上的青龍劍,跪下去,放在她的右手能摸到的地方。她動作遲鈍地抓住寶劍,恨恨地歎息一聲,遞給張鼐,聲音微弱地說:“你留下……殺敵!”張鼐明白了什麽意思,接住寶劍放在她的頭邊,忍著眼淚說:

“慧梅,這口寶劍我不要。你的傷會治好的。這是夫人心愛的一口寶劍,她特意賞給你的。你還要用它打仗的。”

慧梅的脖頸僵硬,勉強搖搖頭。她這時不僅渾身疼痛,四肢麻木癱軟,而且頭暈眼花,視力模糊,連張鼐的臉孔也看不分明。她沒有叫苦,從嘴角露出來一絲微笑,閉上眼睛,昏迷過去。張鼐以為她就要斷氣,哽咽叫道:

“慧梅!慧梅!”

慧梅又醒了。睜開眼睛,隻看見身邊有人,卻比剛才更加模糊。張鼐又叫她。她想回答,但舌頭僵硬。她的心中還有點兒明白,想道:“我中毒這樣厲害?就這樣死去麽?”忽然她想起來戰場,想著高夫人還在戰場上,不知敵人已經戰敗逃走,也忘記高夫人曾經來看過她的傷,心中一急,說出了一句話:“你快去殺敵,保護……夫人!”

她說完這句話又昏迷過去。張鼐望了望她,轉過身,哽咽著走了。當他走過慧梅的戰馬時,那馬依戀地向他追了幾步,幾乎把靷子掙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