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劉宗敏從射虎口抬回老營大約兩個時辰,寨中已經打更了,依然時而清醒,時而沉睡。

全老營寨中的軍民人等,不論男女老少,都感到萬分焦急和發愁。在闖王去石門穀以後,人們把他當做一條擎天柱。如今他突然得病,這危局靠誰主持?老營的山寨兵無兵,將無將,如何堅守?老百姓都認為官軍和鄉勇必來攻寨,大禍即將臨頭。男人們都在黃昏時上了寨牆,協助義軍守寨。婦女們留在家中,不敢睡覺,惶惶不安地等候消息,隻要寨外什麽地方有狗叫,大家都屏息靜聽,把心提到半空。有些半樁孩子和老頭子,還有膽大身強的婦女,把石頭和棍棒運到房坡上,準備在官軍進來後拚命對打,決不坐著等死。幾乎家家都在神前燒了香表,許了大願,祈禱老天保佑官軍不來攻寨,也祈禱劉宗敏趕快病好。一些有大閨女和小媳婦的人家,擔心萬一破寨後要受辱,有的母女相對哭泣,有的把剪子、刀子和繩子準備停當,打算一旦官軍攻破寨就立刻自盡。

自從劉宗敏被抬回老營,任繼榮猜想宋家寨十之九會在今夜動手,所以在黃昏前就下令將老營寨門關閉,隻許人進來,沒有他的令箭任何人不許出去,以免走漏消息。王吉元那裏,他派了一個妥當人前去傳話,隻要宋家寨有一點風吹草動,火速稟報。他又叫慧英把娘子軍紮在老營外邊的小樹林中,以備隨時調遣,同時把守衛老營和暗中監視馬三婆的事,統統交付給她。上午,劉宗敏把王四的幾十名孩兒兵和一隊病愈不久、身體尚弱的將士都派到麻澗休息,原說黃昏後他將親自率領,開往清風埡,奪回智亭山。現在總管見宗敏既然中邪昏迷,沒法向他請示,就自己下令,把麻澗的人馬調回,分作兩支埋伏在老營寨外,而將馬匹全部送回寨中。他還怕王四年紀太小,不夠沉著,特意親自去孩兒兵埋伏的樹林中對王四和李來亨囑咐一番。他從寨外轉回時,去射虎口的人已經奔回,並且有王吉元的一個心腹頭目跟來。他們告他說宋文富已經通知王吉元,要在今夜三更襲劫老營。吉元派他的心腹頭目是來看看總哨的病情是否回頭;如總哨神誌清楚,就問問是否仍按原計而行,另外還有什麽吩咐。總管立刻帶著王吉元派來的心腹頭目進寨,匆匆地望老營而來。

為著使病人清靜,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邊,另外劉宗敏的親兵頭目倒坐在門檻上,其餘的親兵都守候在上房以外。慧英正在為總哨劉爺的病況發愁,忽見宗敏睜開雙眼,眼光依然像平時一樣有神,轉著眼珠瞅她。她趕快向病榻前走近一步,小聲問道:

“劉爺,要喝茶麽……要吃東西麽?”

宗敏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下午睡了個又香又甜的大覺,剛剛醒來,仍有餘困,不覺打個哈欠,伸個懶腰,然後問道:

“總管在哪裏?”

慧英俯下身子悄聲說:“去寨外布置去了。”

“馬三婆呢?”

“坐在院裏。”

“叫她來替老子過陰!”

不等慧英說話,幾個親兵已經催促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驅邪。馬三婆嚇了一跳,慌忙取水淨手,扭著倒跟腳走進上房。

自從馬三婆來到老營之後,她還沒有得到機會下神,也不能隨便走動,隻允許她在上房和二門之間的天井中起坐。她同外邊的聯係完全掐斷了。看見總管十分忙碌,黃昏後很少進老營,馬三婆猜出來老營山寨正在做緊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的心中幹著急,沒法將消息傳送出去。她自己肚裏有鬼,看見慧英等對她看守很嚴,深怕事情敗露,反而賠了老本。越想心中越毛,隻恨無計脫身。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廁,想看看有沒有機會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寶劍跟隨。她解過手,大著膽子笑嘻嘻地問:“姑娘,我是來替總哨劉爺治病的,並無外意,好像你們對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說:“眼下軍情緊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隨便走動。這是總管的吩咐。”她隻好又回到天井裏,心中七上八下。晚飯她勉強吃了一點,不能多吃,倒要了半茶盅燒酒吃下,借酒壯膽,等候今晚的事情如何結局。在李自成手下的大將中,她平日最怕李過和劉宗敏。現在她進入上房,看見宗敏神誌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向宗敏問好,隻見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嚇得她倒抽一口氣,心頭狂跳,不敢做聲,不自覺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鬢角的頭痛膏藥。

劉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說:“馬三婆,快過陰吧,我要看看你搗的什麽鬼。”

馬三婆臉色灰白,兩腿發軟,勉強賠笑說:“總哨劉爺原是天上星宿,下界來替天行道,縱然遇見野神野鬼,也不敢礙你劉爺的事。既然劉爺的身子好起來,我就不必請九天娘娘下凡了。”

“別說廢話,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請下來讓我看看。”

馬三婆明知中了劉宗敏的計,凶多吉少,卻不敢違拗,隻好重新打開桌上的黃布包袱,掛好神像,點上蠟燭,焚化香表,跪下叩頭,坐在方桌一旁,低頭合眼,手指掐訣,嘴中念咒,隨即寂然無聲,身子前後搖晃,如入夢中;又過一陣,突然渾身哆嗦,大聲吐氣吸氣,如同患了羊癇風一般;又過了一陣,漸漸安靜,說了聲:“吾神來也!”然後尖聲唱道:

香煙繚繞上九天,

又請我九天玄女為何端?

撥開祥雲往下看,

……

劉宗敏起初臉帶嘲笑,冷眼看馬三婆裝模作樣;到了這時,他再也忍耐不住,虎地跳起,一把抓住馬三婆的腦後發髻,說聲:“去你媽的!”把她搡出門外,跌了一丈多遠。隻聽“哎喲”一聲,跌得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緩不過一口氣來,也不能說話。宗敏從後牆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後向慧英看一眼,說:

“把這個半掩門兒拉出去收拾了!”

馬三婆剛開始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一聽說要殺她,就連忙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慧英去拉她,她隻顧伏地磕頭,不肯起來。慧英平日就非常討厭她下神弄鬼,不三不四,近來知道她是宋家寨的坐探,更加恨得咬牙切齒,所以由不得她怕死求饒,裝孬耍賴,左手抓著她的發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寶劍向她的臉前一晃,喝道:

“起來!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這時,劉宗敏的幾個親兵都擁到周圍,爭著要殺馬三婆,還說要把她亂刀剁死。馬三婆見這一關逃不過去,渾身打顫,兩腿癱軟,艱難地站起來,向周圍哭著說:

“我出去,我出去。求各位積積德,不要亂刀剁,叫我一劍歸陰,死個痛快!”

慧英推著她說:“好,快走!”

一個大個子親兵把慧英推一下,說:“慧英,讓我去收拾她,這不是你姑娘家幹的活兒。”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別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夠在千軍萬馬中同你們男人家一樣殺敵人,做這個活兒手脖子也不會軟。”

劉宗敏用一隻腳踏著上房門檻,望著院中說:“快派人找總管回來!”

“是,派人找總管回來!”幾個聲音同時回答。因為大家明白了總哨的急病是假裝的,登時老營的人心振奮起來。

總管帶著王吉元派來的心腹小校正在這時走進了老營大門,看見慧英一手仗劍一手推著馬三婆向外走,並聽見裏邊傳呼找他,他沒有工夫向慧英問什麽話,趕快向院裏走去。

據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稟報,宋家寨集合的鄉勇和官軍將由宋文富親自率領,三更出動,四更到達,妄想襲占老營。他們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帶路,假稱捉到一批鄉勇送來老營,賺開寨門,大隊跟在後麵蜂擁而入。這個小校還說,宋家寨因得知劉宗敏突然得了急病,不省人事,十分高興,認為是天亡李闖王,今夜襲占老營不難。黃昏前殺豬宰羊,準備宴席,預祝馬到成功,對每個鄉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勞,還怕吉元的心不穩,又送來四百兩犒賞銀子。坐在小**聽完小校稟報,劉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興地大聲說:“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隻聽小床腿喀嚓一聲,他一頓腳,霍地站起,把一隻腳蹬在方桌牚上,一邊下意識地挽著袖子(每逢出戰前,倘不穿甲,他總是挽起雙袖或袒著右臂),一邊對小校問道:

“你從射虎口來老營,有人知道麽?”

“有。馬三婆的侄兒就在射虎口,我吉元哥故意當著他的麵命我來老營探探情況。”

“好。你火速回去,對王吉元說,仍按原計行事,務將龜孫們引到老營寨外,不可有誤。在眾人麵前,你隻說我還是昏迷不醒,病勢沉重,馬三婆正在下神,不很見效。倘若有誰問你老營寨中情形,你就說孩兒兵、老營親軍和害病才好的將士們,都開往清風埡抵禦官軍,老營中隻有婦女老弱守寨,十分空虛。還有,你悄悄對吉元說:凡是咱們的弟兄都要暗藏白布一方,夜戰時立即取出,纏在臂上,以便識別。你走吧,把馬打快,不要誤了大事!”

小校答應一聲“是”!轉身就走。劉宗敏正要同總管說話,忽見慧英站在門外,便問道:

“收拾了?”

“收拾了。還有什麽吩咐?”

“你等等,有重要活兒派你。總管,闖王有消息麽?”

“還沒有消息。”

“哼,還沒有消息來!你……”

劉宗敏忽然瞥見馬三婆的桃木劍仍在方桌上,一把香仍在瓦香爐中點著,輕煙嫋嫋。他厭惡地把粗大的濃眉一聳,先抓起桃木劍一撅兩截,拋出上房門外,跟著抓起爐中香投到地上,用鞋底狠踏幾下,完全踏滅。

“你是怎麽布置的?”他望著總管問。

任繼榮把自己的布置對總哨回明。他因為自作主張從麻澗把人馬撤回老營寨外,深怕會受到宗敏責備,一邊回稟一邊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的意料之外,宗敏用一隻手照他的肩上一拍,高興地說:

“行,老弟,布置得不錯。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機好睡一覺。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後,受不了勞累,到野人峪就感到渾身困乏,又轉到射虎口,腰疼背酸,頭昏腦漲,真他媽的!要不睡這一大覺,實在支持不住。好啦,讓宋文富這個王八羔子今夜來襲取老營吧。”他感到還有餘困,把兩條粗胳膊伸了伸,從關節處發出喀喀吧吧的響聲。隨即拿起茶壺,咕咚喝了一口,漱了漱,吐在地上,輕輕罵道:“媽的,還有點腥氣!要不是老子行苦肉計,咬破舌頭,王八蛋們還不會上當哩。”

繼榮激動地笑著說:“你這一計,可把我們嚇壞了。”

宗敏好像沒聽見,一口氣把大半壺涼茶喝幹,隨即把空瓦壺往桌上一放,沒想到用力過重,隻聽鏗然一聲,竟把壺底碰破。他不去管它,用手背揩揩胡子,對總管說:

“你快派人到小羅虎那裏傳令:三更以前,孩兒兵悄悄到射虎口附近的樹林中埋伏,隻等宋家寨的人馬過盡,就趕快占據射虎口,用樹枝把道路塞斷。要防備宋家寨方麵增援,也防備宋文富這班雜種們逃出射虎口。再派一個人飛馬到野人峪向二虎傳令:立刻抽出兩百騎兵,臂纏白布,務必在三更以前趕到,埋伏在校場附近。等敵人大股逃到校場,方許出來衝殺。從鐵匠營調來的弟兄們現在哪裏?”

“現在老營寨中候令。”

“好,你快去派人往劉二虎和小羅虎那裏傳令去吧,鐵匠營的弟兄由我親自安排。”劉宗敏猛一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個啞巴蚊子,然後大聲呼喊:“快點拿飯!”

寨裏的將士們都已經在黃昏時用過晚飯,準備隨時出動迎敵,隻有老營中的人們因總管忙得沒工夫吃飯,大家也隻好等著。這時隻聽一聲傳呼,老營中開飯了。劉宗敏一向不習慣單獨吃飯,他這時就像鄉下一般下力人一樣,用左手三個指頭端著一隻大黑瓦碗,餘下的無名指和小指扣著兩個雜麵蒸饃,右手拿著筷子,又端著一碟辣椒蒜汁,走到院中,同親兵們和老營將士蹲在一起。廚房裏替他多預備的兩樣菜,有一盤綠豆芽,一盤炒雞蛋,他全不要,說:“端去叫大家吃,我不稀罕!”他把辣椒蒜汁碟兒放地上,呼嚕呼嚕喝了幾口芝麻葉糊湯雜麵條,掰塊饃往辣椒蒜汁中一蘸,填進嘴裏,幾乎沒有怎麽嚼就咽下肚子。但是正吃著,他忽然口中吸溜一聲,幾乎要把碟子摔出幾丈外,喃喃罵道:“媽的,忘記今天咬破了舌頭,辣得好疼!”親兵們趕快替他換了一碟綠豆芽。這時總管也端著碗走過來,蹲在他的麵前,對他說去傳令的兩個弟兄已經騎馬出發了。宗敏在總管的左臉上瞅了一眼,雖然在星光下看不出仍有浮腫,但想著自己在早晨可能打得不對,心頭上泛起來一股歉意。

吃畢飯,宗敏帶著慧英和親兵們走出老營,上寨巡視。總管也追了來,隨在宗敏身後。老營的山寨有東、西兩道寨門。出東門,一條路通野人峪、馬蘭峪,前往商州;向東北一條羊腸小路通射虎口和宋家寨。凡是南去麻澗、清風埡和白羊店,北去大峪穀和石門穀,也都從東門外走,是一條曲折盤旋在萬山之間的南北大道。往西去十裏是鐵匠營,往山陽縣境也從西門走。北寨外一部分是懸崖峭壁,一部分雖非峭壁,卻是怪石嶙峋,草木蒙茸,不易攀登。宗敏決定把人集中在東寨牆上,隻留下很少數人守其他三麵寨牆。他把守寨百姓的年輕漢子編成一隊,集中在寨門上,也一律臂纏白布,同義軍一樣。他看著所有的守寨人都各就哨位,弓、弩、火藥包、鳥銃、滾木、礌石,樣樣準備停當,卻叫大家坐下去,不許露頭,不許大聲說話,無故不得站起。把守寨事情交給總管,劉宗敏又指指寨外的一個地方,叫慧英率領娘子軍前去埋伏,並要她們多帶撓鉤、套索。現在娘子軍已經有一百一十多人,其中有一部分是住在麻澗的義軍眷屬,今日下午聞風騎著戰馬趕來,參加作戰。

從鐵匠營來的工匠,自從上午來到老營寨內,一直在小樹林中休息。大家每日工作慣了,今天長日無所事事,等得心焦悶倦。黃昏後知道總哨劉爺今天的緊病隻是一計,大家的情緒才振奮起來,急切地想看見劉爺,接受命令。等到現在,才看見有人跑來傳令,說劉爺叫他們到東門裏邊聽令。他們立刻站隊,火速前去,踴躍異常,頃刻之間,來到了東門裏邊。劉宗敏沒有想到,弓箭老師傅曹老大和鐵匠老師傅包仁也都來了。他向兩位老師傅說:

“哎呀,你們倆怎麽也來了?今天晚上是要打仗,可不是耍手藝。你們何必跟年輕人一道來?”

兩個老師傅在從鐵匠營動身前就同年輕人們打過一次嘴官司,早料到劉宗敏會說什麽話,心裏邊已有準備。弓箭老師傅搶先回答說:

“嘿嘿,劉爺,你家劉玄德不嫌黃忠老,封他為五虎上將。我同包師傅都才是五十出頭的人,你怎麽可嫌我們老了?再說,我這弓箭可全是新造的,一點不老。我做弓箭做了大半輩子,每做了一張新弓總要自己先試試,也練就一點準頭,雖不說百步穿楊,百步射人倒不會有錯兒。可惜我還從來不曾射過人,你讓我今晚開開葷吧。你放心,今晚我站在你劉爺大旗下,盡管多射死幾個人,也沒誰叫我償命。”

鐵匠包仁接著說:“劉爺,你看我掂的什麽家夥?是打鐵的大錘!你知道它有多重,打在腦殼上準定不會隻起個棗大的青疙疸。雖說我武藝不佳,可是同敵人廝殺起來,一錘一個,用不到第二下。要是來唱小生,我不敢逞能,人們拉我來我也不來。今晚正需我包仁掄大錘,這活兒俺不服老。”

劉宗敏聽得高興,用兩隻手同時照兩位老師傅的肩上一拍,說道:

“好啊,老夥計,這才叫虎老雄心在!你們留下吧,咱們今晚美美地收拾他們!”

他叫總管發給大家每人纏臂的白布一塊,然後派一個親兵把那些箭法比較好的工匠送到慧英那裏埋伏,歸慧英指揮,其餘的都埋伏在東門以內。布置已畢,他暫回老營上房,等候消息。

宋家寨中,今天晚上認為勝利已經握在手心,人心振奮。下午宋文富去祠堂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今夜出兵順利。看祠堂的老頭養了一群雞,看見眾人進來,有的帶著刀槍棍棒,驚得滿院亂叫亂跑,有三隻雞吐嚕吐嚕地飛上牆頭。宋文富的臉色一寒。跟在他身邊的秀才族叔連忙說道:“好,好,這預兆賢侄將連升三級。”宋文富聽了為之一喜。二更時候,寨主叫大家飽餐一頓,然後在寨主大門外的空場上集合站隊,看他祭旗。大門的東西兩邊本來有兩根高大的旗杆,平日卻隻有一麵鮮藍大旗懸掛在東邊的旗杆上。因為習慣上所說的鄉勇在公事上叫做練勇,組織這種地主武裝叫做辦團練,所以旗上繡了個鬥大的“練”字。現在又在西邊的旗杆上升起了一麵杏黃旗,上繡一個鬥大的“宋”字。陣陣秋風吹來,兩麵大綢旗在空中舒卷飄揚,呼啦做聲。盡管宋文富的商州守備之職尚未正式紮委,不知何日才走馬上任,但今晚這大門口的擺布卻大異平日。把藏在後樓上的祖父時代的兩個虎頭牌取了出來,擺在大門兩邊,一邊虎頭牌上寫著“守備府第”,另一邊寫著“回避肅靜”。虎頭牌前邊擺著兩隻很大的白紗燈籠,上邊都有今天才寫的一行朱紅扁體宋字:“崇禎癸酉科武舉參將銜陝西省商州守備宋”。另外還有幾個如狼似虎的家奴掛著腰刀,拿著水火棍,禁止小孩們在門口亂跑。

宋文富同他的兄弟文貴在一群爪牙的簇擁中出來了。後邊推出來兩個陌生男人,都被脫光上身,五花大綁,胸脯和脊背上帶著一條條紫色傷痕。其中有一個就是附近人,姓劉,靠打獵為生,曾對著別人罵過宋文富兄弟是地方惡霸,還說別看宋家寨的大戶們眼下興旺,欺壓小民,遲早會有人來攻破山寨,替黎民百姓出氣。這些話早已傳進宋文富和十幾家大戶耳朵裏,都認為他暗通“流賊”,遲早會跟著“流賊”造反,成為一方禍害。今天趁他因替母親抓藥來到寨內,將他逮捕,誣他個替“流賊”暗探軍情的罪名,也不行文書上報州縣,就決定用他的腦袋祭旗。另一個被綁的人姓李,是個從外縣來的逃荒的,硬說他要去投奔闖王做賊,酷打成招,私定死罪。姓劉的毫不懼怯,挺著胸,一邊走一邊破口大罵。姓李的嚇得直哭,到現在還不斷哀求饒命。他們被推到場子中間,喝令跪下。片刻之間,兩顆血淋淋的人頭擺在兩根旗杆下邊。兩根旗杆中間擺著一張方桌,上有用黃阡紙寫的旗纛之神的牌位和四色供饗。宋文富兄弟在牌位前焚香叩頭,頗為虔敬。隻是為著不使寨外知道,不曾使用鼓樂。氣氛雖不熱鬧,卻很肅穆。祭畢旗,宋文富回到宅中,在供奉的關公像前焚香叩頭,默祝神靈保佑他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然後他匆匆披掛,率領人馬出發。

王吉元早已準備停當,等候宋家寨的人馬來到。他知道羅虎的孩兒兵就在附近埋伏,所以隻派二十名弟兄守護射虎口的病員、糧草和輜重,其餘的全部披掛站隊,每人身藏白布一塊。大家知道劉宗敏的緊病是假的,今夜將活捉宋文富兄弟,個個勇氣百倍。過了不大一會兒,馬二拴騎著一匹瘦馬奔來了,告訴王吉元說宋寨主已經動身,叫他趕快準備迎接。王吉元隨即上馬,帶著兩名親兵,走出射虎口外,立馬恭候。

宋文富正要走出寨門,忽然一個手下人慌忙趕來,叫他停住,說撫台衙門的劉老爺來到寨中,請他稍候。說話之間,幾盞紗燈引著一乘小轎來到。宋文富趕快上前迎接。劉老爺從轎中走出,拱拱手,隨即拉宋文富走往路旁幾步之外,小聲說道:

“撫台大人得足下密稟,知劉宗敏突患緊病,口吐鮮血,不省人事,認為是天亡逆賊。除派人往武關飛稟製台大人外,已傳令黃昏前占領馬蘭峪之官軍三更出發,四更到野人峪寨外,奮勇進攻;另外傳令占領智亭山之官軍連夜往清風埡進軍,以為牽製,使李過不敢分兵回救老營。撫台大人口諭,一旦足下襲破闖賊老營,即請在高山頭上點起一堆大火,使進攻野人峪的官軍能夠望見。撫台大人今夜也要親至馬蘭峪,以便就近指揮。”

宋文富回答說:“小弟襲破賊巢之後,不但要謹遵撫台鈞諭,放火為號,還要回師向東,從背後進攻野人峪,迎接官軍進來。”

客人笑著說:“隻要足下放把火,餘賊軍心一亂,野人峪就會不攻自破。”隨即向左右一望,收了笑容,湊近宋文富的耳邊小聲說:“宋先生,今夜雖然勝利在握,但流賊多詐,仍望多加小心。王吉元是否可靠?”

“十分可靠。”

“會不會中了劉宗敏的計?”

宋文富哈哈一笑,說:“倘若是李自成或李過在賊的老營,小弟自然要加倍小心。如今我們的對手是劉宗敏,此人作戰時慓悍異常,但從來沒聽說過他會用什麽詭計。請閣下務必放心,勿用多疑。”

“好,好,但願劉宗敏隻是個一勇之夫。弟今夜在寶寨秉燭坐候,翹盼捷音。”

宋文富把站在附近送人馬“出征”的秀才族叔叫到麵前,囑托他陪劉老爺在他的客廳中吃酒閑談,等候捷報。他的這位族叔也是一位鄉紳,連忙答應,又悄悄地附耳叮囑:

“賢侄,你七弟尚在西安,一時趕不回來。你破了賊巢之後,務請在呈報有功人員的文書中將你七弟的名字也填進去。倘得朝廷優敘,也不負愚叔半生心願。”

宋文富匆匆回答說:“你老人家放心,七弟的名字自然要填寫進去。”

大約過了一頓飯時候,宋文富兄弟來到了射虎口外。他們共搜羅了一百多匹戰馬和走騾,編成一支騎兵,走在前邊。後邊跟的鄉勇全是步兵,最後的二百名官軍也是步兵,隻有帶隊的千總和他的四名親兵騎在馬上。宋文富讓官軍走在最後是有私心的。這樣,在襲破李自成的老營之後,官軍就沒法同鄉勇爭功,而重要俘虜、婦女、戰馬、甲仗,各種財物也都首先落入鄉勇之手。官軍的千總明白宋文富的用意,毫不爭執,因為他也有一個想法。他同李自成的義軍作過戰,懂得他們的厲害。他認為自己的人馬走在最後,萬一中計,逃走比較容易;倘能真的襲破闖王老營,這功勞也有他一份,再在撫台左右花點銀子,把功勞多說幾句,提升為將軍不難。他明白宋家寨是主,他是客,所以他但求不冒風險,壓根兒不想同鄉勇爭功。

看見王吉元在馬上欠身拱手相迎,宋文富略一拱手還禮,隨即說道:“撫台知道你誠心歸順,十分嘉許。現值國家用人之際,隻要你好生效力,步步高升不難。”

吉元回答說:“多蒙寨主栽培,今夜努力報答。”

宋文富說:“請以後不要再叫我寨主,我已經是商州守備了。闖賊老巢中有何動靜?”

吉元說:“回守備大人的話,黃昏時我派一親信頭目前去老營探看,剛才回來,說劉宗敏仍是昏迷不醒,馬三婆替他下神驅鬼,尚未見效。”

“內應之事如何?”

“眾弟兄見大勢已去,老營難保,多願做我們內應。我已同守東門的小校說好:我軍到時,先向寨門上放一響箭。要是看見寨門樓上掛起兩盞燈籠,便隻管大膽前進,他會開門相迎。凡是願降的將士一律臂纏白布,以便識別。”

“這樣很好。事成之後,我要在撫台前竭力保薦,從優獎賞。”

“多謝守備大人栽培。”

宋文富見王吉元態度恭順,心中頗為高興。他叫王吉元的騎兵在前帶路,立刻向李自成的老營前進,並且傳知全體兵勇,看見臂纏白布的人不許傷害。三更時分,人馬來到了離老營三裏開外的一個小山窩裏,前隊暫時停住,等待後邊的步兵跟上。王吉元下了馬,走到宋文富的馬頭前邊,躬身說道:

“稟守備大人,轉過這個小山包就望見老營山寨。寨中有的人已經說過願做內應,有的人尚不知情。隻怕夜深人靜,馬蹄聲傳到寨中,反而不妙。”

“你的意思是……”

“依小的看來,為求機密,不妨把所有的馬匹騾子都留在此處,留下少數弟兄看守。再說,山寨中地方小,房屋、帳篷和樹木很多,萬一廝殺起來,隻利短兵步戰,不利騎戰,有馬匹反而成了累贅。”

宋文富想了想,一邊下馬一邊說:“你說的有道理,就把牲口留在這裏最好。我留下二十名弟兄看守牲口,你也可以留下幾名弟兄。”

“是,大人,我也留下十名。”

留下牲口,全體步行,繼續前進。不要多久,前隊來到了校場附近,離寨門不過二裏路程。這時下弦月已經從東南邊山頭上出現,淡淡的清輝照著蒼茫的群山和東邊寨牆。寨牆上不見燈火,寂靜異常,隻有打更的梆子聲和守寨婦女的單調叫聲:“小心劫寨,都莫瞌睡!”宋文富聽一聽,對他的兄弟說:“你聽,果然闖賊的老營十分空虛,守寨的多是婦女。”兄弟二人更加膽大,催兵快步前進。又走片刻,宋文富叫馬二拴去告訴王吉元,先派人到前邊放一響箭。隨即有一支響箭射出,直到寨門樓的前邊落下。箭聲剛落,便有兩個白燈籠從寨門樓的前邊並排兒高高懸掛起來,微微擺動,同時有幾個人影從寨垛上露出,向下窺望。王吉元並不說話,抽出寶劍,直向寨門奔去。馬二拴立功心切,跟著王吉元寸步不離,走到最前。等他們走近寨門,兩扇包著鐵葉子的榆木門正在打開,門洞中每邊各站了十名弟兄,臂纏白布。馬二拴向為首的小校問:

“劉宗敏現在何處?”

小校回答:“還在老營睡著。”

王吉元率領弟兄們一進寨門,直向老營奔去,後邊緊跟著宋文富兄弟和他們率領的大隊鄉勇。王吉元的弟兄們一邊跑一邊把白布取出,纏在臂上。馬二拴連忙問道:“你們為什麽也臂纏白布?”一語方了,忽然寨門上一聲鑼響,從寨牆上到寨裏邊,一片戰鼓齊鳴,喊殺動地。隻在刹那之間,馬二拴的腦袋已經落地,同時王吉元的部隊反身掩殺,大叫著:“捉活的!捉活的!”宋文富兄弟率領的鄉勇隻進來二百多人,一見中計,嚇得心膽俱裂,隊伍大亂,無心迎戰,隻知簇擁著兩位主人奪路逃命,紛紛被義軍殺死和活捉,竟不敢舉手抵抗。

宋文富兄弟在眾人簇擁中倉皇奔到寨門裏邊,忽然麵前出現了幾支火把和一麵“劉”字大旗;有一高顴、短須、濃眉、巨眼、長方臉孔的大漢手握雙刀,立在大旗前邊。他的背後有幾十條好漢,一個個臂纏白布,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倘若這一起人立即截殺,宋文富和他身邊的鄉勇一個也活不成。但是他們沒有動手,隻像牆壁似的堵住去路。宋文富一看,認出來那位在大旗前邊的大漢正是劉宗敏,登時在心裏說:“完了!”回頭就跑。但是他一回頭不但遇見王吉元的一起義軍追來,同時從左右也出現了大群義軍。這時從四麵八方把宋文富兄弟包圍得無路可走,一片聲地叫著捉活的。鄉勇們拋掉兵器,跪下哀求饒命。宋文貴嚇得兩腿癱軟,尿了一褲襠,隨著鄉勇跪下。宋文富仍想逃脫,向北衝去,幾隻手同時抓住他,奪掉他手中兵器,將他綁了起來。

當寨門上鑼聲響時,守在寨牆上的義軍和百姓,男女老少一齊躍起,滾木礌石、鳥銃、火藥包、弩箭、磚石,像一陣雨點似的向寨外落下。鄉勇登時死傷很多,紛紛潰逃。有一小股靠近寨門,退不出去,便躥進寨門洞中,被站在寨門洞裏邊的義軍截住,一陣亂砍,全部死光。埋伏在小山窩密林中的義軍,一聞鑼聲,呐喊殺出,同王吉元留下的十個弟兄將宋家寨的二十名鄉勇殺光,奪了騾馬,向老營東門殺來。那埋伏在路邊的娘子軍和射手,到處擂鼓呐喊,施放亂箭。有的地方,其實隻有兩三個人埋伏,嚇破了膽的鄉勇和官兵看見火把搖晃,聽見鼓聲和呐喊聲,卻疑心有千百義軍殺出,往往把荒草和樹木的黑影也當成了埋伏的義軍。大家在很窄的山路上互相擁擠、踐踏,因而有不少人墜崖摔死和摔傷。很多兵勇見通往校場那一麵的山路修得較寬,沒有火把,也沒有鼓聲和喊殺聲,便爭路向校場逃去。不防埋伏在校場兩邊的騎兵一聲呐喊,突然衝出,又是砍殺,又是踐踏。這一群兵勇一部分死傷,一部分逃散,餘下的做了俘虜。

不過半個時辰,結束了這場戰鬥。檢點俘虜,不見官軍的那個千總。到底他是在混戰中被殺死了還是逃走了,不得而知。劉宗敏巡視了一下戰場,回到老營,把宋文富叫到麵前,先打了他幾下耳光,打得他鼻口流血,然後詢問他丁啟睿的作戰計劃,並且咬牙切齒地說:“你王八蛋隻要敢說出一句瞎話,老子立刻叫人給你來個大開膛,取出你的心肝喂狗!”嚇得宋文富叩頭求饒,說出來丁啟睿今夜親到馬蘭峪,指揮官軍在四更時候進攻野人峪,另一路官軍由智亭山進攻清風埡,並與他約定,倘若他襲破闖王老營,就在高山頭上放起一堆大火,然後從背後夾攻野人峪。劉宗敏又問道:

“還有別的麽?”

“我隻知道這麽多,其他一概不知。”

宗敏對左右一擺頭:“把他押下去!”

寨中公雞啼叫,大概已到四更。聽聽東方,隔著重疊山頭,傳來炮聲、喊殺聲和緊急的戰鼓聲。他命令從野人峪來的二百騎兵飛速回去,並說他自己馬上就到;命王吉元率領手下騎兵立刻攜帶幹糧出發,馳援清風埡,不許耽擱;又命任繼榮坐鎮老營,將俘獲的官兵全部殺掉,免得消耗糧食,並趕快派人搜山。總管問道:

“那些鄉勇殺不殺?”

“暫時都不殺,留待闖王回來處置。”提到闖王,宗敏問道:“石門穀和大峪穀都沒有消息來麽?”

“很奇怪,一個人也沒來,什麽消息也沒有。”

宗敏沉吟一下,想著既然無人回老營報信,闖王可能沒有危險,不過事情定很棘手,所以留在那裏。他對總管說:

“你趕快派個人去向闖王報捷。帶一麵鑼,進石門穀時,敲鑼高聲報捷,讓人人都知道老營裏打了個大大的勝仗。”他轉向親兵說:“叫慧英!”

慧英正打著火把在寨外的山坡上搜索逃敵,聽見有人站在寨牆上大聲呼喚,說總哨劉爺找她,不敢耽擱,趕快來到老營。宗敏問道:

“你的娘子軍有傷亡沒有?”

“娘子軍沒有傷亡。”

“現在哪裏?”

“正在搜山,又捉到二十幾個兵勇。”

“你們不用搜山了。快點回營站隊,趕到野人峪吃早飯。我在野人峪等著你們,不許遲誤。”

“遵令!”

劉宗敏踏著大步走出老營,說一聲“把我的大旗帶上!”隨即同親兵們跳上戰馬,向著東方奔去。

四更時候,官軍曾經向野人峪的山寨猛攻幾陣。但每次都因劉體純手下的義軍人人奮勇,憑險死守,矢石如雨,使官軍無法得逞,白白地在寨外拋下許多屍體。等到天色微明,官軍仍然望不見李闖王老營一帶有火光衝起,就猜到宋文富八成中計。這時官軍不但對進攻野人峪山寨失去信心,反而擔心闖王的老營人馬在收拾了宋文富之後會立即增援野人峪,開關殺出。丁啟睿也看出來宋文富大概是凶多吉少,一麵派人飛馬去宋家寨詢問消息,一麵親自從馬蘭峪前進到離野人峪二裏地方,以觀究竟,並鼓勵士氣,趁義軍的援軍未到,再向野人峪進行一次猛攻。他坐在一個小山頭上,背後是一把紅羅傘和一麵帥旗,對野人峪的山寨望了一陣,懸出重賞務必破寨。隨即一聲令下,號角齊鳴,鼓聲和呐喊聲震天動地,大群官兵抬著幾個雲梯向山寨下邊擁去。

劉宗敏在這次官軍發起進攻前來到野人峪。不久,慧英率領的娘子軍也跟著趕到。劉宗敏和慧英站在寨牆上望了望,看見了丁啟睿的紅羅傘和帥字旗,知道官軍必然即將有一次進攻。劉體純站在他的身邊,指著丁啟睿所在的小山頭說:

宗敏回頭來看了體純一眼,說:“趁現在敵人沒來,你的全部人馬趕快下寨去休息,吃飯,不許耽擱!”

體純問道:“那麽守寨的事……?”

“交給娘子軍。有我在這裏,錯不了。”

寨牆上隻剩下慧英和她的一百多名娘子軍、劉宗敏和他的十幾名親兵了。他叫大家都蹲在寨垛內吃早飯,不許露頭,不許擂鼓,不許呐喊。寨牆上登時變得十分寂靜,在官軍看起來好像是一座空寨,守寨的人們已經撤走,隻留下一些旗幟在晨風中招展。官軍呐喊著進攻到幾十步以內時,仍不見寨上有任何動靜,相信義軍大概已經放棄了野人峪,一麵破壞鹿角障礙,一麵向寨上施放鳥槍、火銃和箭。娘子軍都放下飯碗,準備從寨上躍起。劉宗敏做個手勢,使她們趕快伏下身子。慧英彎著身子跑到他的麵前,急急地說:

“劉爺,敵人已經在拆除鹿角了!”

“讓狗日的替咱們拆除鹿角好啦。沒有我的令,不許射箭!”

劉體純聽見敵人的鼓聲和呐喊聲已近寨邊,立刻率領二百人要奔上寨來,忽見劉宗敏做個手勢,他隻好停留在礓子上,而大部分弟兄都擁擠在寨根。宗敏叫著他的小名說:

“二虎,停在那裏等候!沒有我的令,不許上寨!”

官軍因寨上沒有抵禦,順利地拆了路上的障礙物,抬著雲梯向寨門擁來。在幾尺寬的山路上互相擁擠,都想爭取首功。宗敏隔著箭眼,看得清楚,大聲說:“快射!”娘子軍和他的親兵們登時向三十步以內擁擠前進的官軍亂射,敵人紛紛中箭。慧英看見一個軍官身穿鐵甲,頭戴銅盔,青銅護心鏡閃閃發明,一手執刀,一手拿令旗在後邊督戰,親手將後退的士兵斬了兩個,看神氣官職不小。她忽然從寨垛上露出頭來,略一瞄準,一箭射去,正中這個人的喉嚨,仰麵倒地。左右人搶了他的屍首,反身就跑。眾人跟著潰退,互相踐踏,隻有十來個人衝到寨牆下邊,都被滾木礌石打死。劉宗敏左手摸著短須,右手拍著大腿,連聲說好,哈哈大笑。體純知道官軍敗退,請求出寨追殺。宗敏說:

“不用,二虎,讓狗日的再來一次。慧英,你們娘子軍站起來擂鼓呐喊,叫狗日的見識見識。”

娘子軍全從寨垛上露出身子,擂鼓呐喊,嘲笑官軍。官軍見寨牆上全是婦女,便都不再跑了。丁啟睿知道這種情況,十分生氣,對站立在左右的將領們責備說:

“定是劉體純率領人馬回救老營,隻留下婦女守寨。你們從四更攻到現在,損兵折將,竟為婦女所笑,太不像話!你們趕快再去,務必一鼓破開賊寨。倘再畏死不前,本撫院決不寬容。參將以上拜本嚴參,參將以下就地正法!”

“快下去,全體將士上馬站隊,聽我的命令殺出寨去!”

劉體純立即跑下寨,下令全體上馬,在寨門內站隊候令。有四個弟兄緊靠寨門站著,隻等一聲令下,他們就抽掉腰杠,移開頂石,把寨門打開。

盡管官軍死傷枕藉,有兩個雲梯都被滾木砸壞,但第三個雲梯還是靠上寨牆。有一個軍校非常矯捷,像猴子似的爬著雲梯上來,左手已經攀著寨垛,右手用劍砍傷一個婦女,正要躍上寨牆,慧英眼疾手快,橫砍一劍,將他砍落寨下,但是她自己也因用力過猛,又絆住受傷婦女,踉蹌跌倒。隨即有一個軍校,頭戴銅盔,口中噙著大刀,左手拿著盾牌,右手攀援,飛速上來。慧英從地上躍起,猛刺一劍。軍校用盾牌一擋,一麵騎上寨垛,一麵取大刀在手。劉宗敏一個箭步跳到,舉刀猛砍,同時說一聲“去你媽的”!把這個軍校頭盔和盾牌全砍壞,從頭頂劈到下巴,翻身落下,將雲梯上另外兩個跟著上來的士兵也砸了下去。跟著,宗敏的親兵們連扔兩個滾木,將雲梯砸倒,並將雲梯旁邊的一群士兵砸得不死即傷。

丁啟睿進到離山寨一裏遠的地方督戰,看到三個雲梯都毀,死傷眾多,隻好鳴鑼收兵。攻寨的官軍都退到百步之外,同娘子軍互相對罵。

一個騎馬的人到了丁啟睿的麵前,不知說些什麽,隻見丁啟睿甩甩雙手,在一個大石邊來回走動。宗敏猜想,這個人準定是把宋文富中計的消息稟報他了。這時,三四裏外的山坡小路上又出現了許多旗幟和人馬影子,大約有兩千官軍向這裏增援。劉體純聽說官軍增援,也來到寨上觀看。劉宗敏說道:

“慧英,你留這裏守寨,不可大意。二虎,咱們馬上出寨,把官軍攆回商州。”

體純說:“總哨,剛才殺出去正是時候,現在官軍增援的人馬已到,怕不行吧?”

“胡說,現在殺出去正是時候,快跟我下寨上馬!”

體純攔住宗敏說:“總哨,你大病之後,萬萬不可出戰,讓我自己殺退官軍好啦。”

宗敏並不說話,把體純向旁一推,走下寨牆,跳上白馬,大聲說:

“快開寨門,大旗走在前邊!”

宗敏厲聲問:“為什麽?”

體純慌忙說:“自古主將臨陣,以不使敵人識出為宜。我們如今出戰的不足五百人,而官軍有幾千人,另外尚有鄉勇數千,萬一敵人認出你來……”

“你說的算狗屁。正因為今日敵我人數懸殊,我才故意叫人們知道我劉宗敏親自出戰。休囉嗦,火速出寨!”見劉體純還想勸他,他一腳蹬開體純,大聲命令:“開寨門!擂鼓!”

正在野人峪寨外休息的官軍,完全沒想到劉宗敏會在野人峪,突然看見他率領著人馬殺出,拔腳就跑。丁啟睿平日震於劉宗敏的聲威,此時慌了手腳,趕快上馬,由一群親兵親將保護著逃走,在山路上衝倒了不少士兵。新到的援兵因前邊潰退,立腳不住,回頭就走。從東鄉和城郊來的幾千鄉勇,原是烏合之眾,一見官軍潰退,登時如鳥驚獸駭,隻知奪路逃命,別的一切不顧,把一部分尚能勉強保持隊形的官軍也衝亂了。那些躲藏在密林、深草、山溝和石洞中的逃難百姓,有的妻女被奸,有的房屋被焚,有的被搶劫一空,有的家人或親朋被殺,這時看見劉宗敏率義軍追殺官軍,到處呐喊而起,爭殺官軍和鄉勇報仇雪恨。那些不能殺敵的婦女和兒童也到處挺身站起,替百姓和義軍呐喊助威。往往幾個婦女和兒童站在山坡上喊叫幾聲,會使落荒而逃的成群官軍和鄉勇扔下兵器,回頭就跑。人們縱然平日沒有見過劉宗敏,隻要望見他的大旗,聽說那一匹奔在前邊的雪白戰馬上騎的大漢就是他,連平日膽小的人也都膽壯起來。山山穀穀,到處是勝利的歡呼和呐喊聲、吼聲,震天動地。

劉宗敏一直把官軍追過馬蘭峪,正在繼續追殺,有一名小校奉任繼榮之命從老營飛馬趕來,向他稟報:

“稟總哨,官軍的那個千總和十幾名兵丁都在射虎口給羅虎的孩兒兵捉到,已由小來亨押送老營。張鼐小將爺率領幾百騎兵於五更時從老營寨東門外經過,未曾進寨停留,向清風埡疾馳而去。”

“什麽!小鼐子……”

“他率領幾百騎兵向清風埡疾馳而去。”

劉宗敏原計劃殺敗了這路官軍之後,自己立即奔往清風埡,奪回智亭山,解救白羊店之危。現在聽說張鼐率領幾百騎兵向清風埡疾馳而去,想著必是闖王已經順利地平定了杆子叛亂,派張鼐去會同清風埡的人馬進攻南路官軍。他放了心,同時也鬆了勁。又向前追殺一裏多遠,他覺得渾身酸困,頭暈目眩,心口狂跳,很難再支持下去。他告訴劉體純,再追殺一段路趕快收兵,守住馬蘭峪,休兵待命,於是他自己率領親兵回老營而去。路過野人峪,休息一陣,喝點麵湯,心才不跳,頭暈得也稍輕一點,重新上馬。回到老營,他對總管說:

說畢,他倒在**,沒過片刻,呼呼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