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麵有兩扇拱形大窗,透過大窗,躺在**能看到月亮。是一輪滿月,鏡麵般亮,於遙遠的天際掛著,一動不動。如水光華瀉入房內,瀉到**,靜默無聲,卻煞是撩人,讓人動情。

於婉真把雙手墊在腦後,依在床頭上癡癡地看著月兒,禁不住眼裏便汪上了淚。

鄭督軍四個月前總算死掉了,朱明安也從日本回來了,現在,做為一個幸運女人該有的一切,她都有了。她既有了自由,又分得了鄭督軍撇下的錢財、公館,一切都可重新開始了。

她原就不是那種隻能靠男人養著的百無聊賴的女人,就是做著鄭督軍八姨太時,也保持著相當的獨立性。她背著鄭老頭子用私房錢買了不少股票,還在外麵放債,竟從未虧過。

鄭老頭子一死,在何總長的幫助下,把家一分定,她想做的事情還真多,既想把手頭的錢拿出去做股票,又想幹脆自己辦交易所,——這陣子租界內外各種交易所辦得正熱烈。

一見到朱明安,於婉真就想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談的,可話到嘴邊終是沒說,怕這往日今天都討她歡心的小男孩真學壞了,也會向她伸手要錢。她真心願意為這小男孩做一切,甚或拿出所有錢來成全他,卻不願讓他傷她的心。

朱明安問起分家情況時,她的心一下子吊得緊緊的,真怕朱明安不能免俗。好在朱明安不錯,分家的事隻簡單地問了問,話裏的意思也還是替她著想,她一顆心才放定了……

鄭督軍死後,打她主意的人真不少,家裏的親朋都看中了她的錢財家產,一個個寫信來要這要那,都把她當肥肉來啃。

最說不過去的便是土頭土腦的老爹,這老人家竟想把鄭公館賣了,在鄉下老家置地!老爹根本就忘了當初她是咋做的這八姨太!她當時那麽求他,跪在地上把頭都磕出了血,也沒能打動老人家的心!

還有兩個哥哥也不好,老是不懷好意地給她做媒,想把她再賣上一次。

私下裏來往了三年的督軍府副官長邢楚之更不是東西,老是花言巧語騙她,總想拿她的錢去搞絲綢交易所……

沒打她的主意的隻有大姐。

當初最不主張她做這八姨太的也是大姐。

既鬥不過自己的老爹,她隻有逃跑。這一逃,就逃到了善良正直的大姐家。大姐讓她在自己家裏躲了兩個星期。她後來正是從大姐家裏被鄭督軍派來的兵拖進花車去的。

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在做著八姨太的七年中和大姐保持著來往,還把大姐的二兒子朱明安接到城裏來上學,給她作伴。因而,也才有了今天和朱明安的這不同一般的情分。

於婉真最早是想把朱明安當兒子養的,——打從意國那個洋醫生診出她不能生養之後,她就在心裏把朱明安當作了自己的兒子。可這小男孩卻從一開始就不願做她兒子,竟想做她的相好情人。

這真讓她害怕,既怕被當時還活著的鄭督軍知道,也怕自己大姐知道。

因著這份怕,她才在鄭督軍省派留日的名額中,硬為朱明安討了個金融經濟專科留學生的資格,讓朱明安去了日本。

現在,朱明安又回來了,——再不是當年的那個小男孩,已是一副大男人的樣子,讓她又驚又喜。

變成了大男人的朱明安對她仍是一往情深,便益發讓她動心了。朱明安跪在她麵前時,她就想,這個男人倘或不是她的外甥多好,她和他相親相愛,日後的一切將會多麽美滿!

然而,朱明安偏是她的外甥,她和他今生今世怕是沒這個緣分了,盡管鄭督軍已經死了,她還是不能放縱自己,她得對得起這小男孩的母親,自己的好大姐。

隻是如此一來,事情就難辦了:她既怕這壞孩子亂來,也怕自己遲早有一天會陷進去……

想得心煩,後來也就索性不想了,自己安慰自己道——

朱明安這時回來總還是好的,他沒有打她家產的主意,且又是學的經濟專科,正可幫她辦交易所,——有了朱明安這麽個外甥,交易所便非辦不可了,自己起辦交易所發股票總比做人家的股票好,風險小,賺頭也大得多。

現在有錢有勢的主都在說哩,辦交易所就像辦賭場一樣,是隻賺不虧的。賭場是抽頭,辦交易所是收交易費,隻要自己不去冒險做股,便是閉著眼睛收錢的事。

當然,交易所辦起來,既是她的,也是朱明安的,她得讓朱明安成個像模像樣的大男人。

倘或,——倘或朱明安把一份心用在生意上,恐怕也就不會老盯著她打那多情的主意了吧?

……

漸漸竟無了睡意,精神像似比白天還要好,於婉真便鬼使神差下了床,去了樓下朱明安的睡房,想和朱明安把自己這隻賺不虧的好主張細細談談,具體籌劃一番。

朱明安房間的門沒關,燈也沒滅。

於婉真以為朱明安還沒睡,便用指節在門上輕輕敲了下,喚了聲:“哎,明安!”

房裏沒人應。

於婉真遲遲疑疑走進門才發現,朱明安已和衣倒在**睡著了。

朱明安熟睡的麵容真英俊,當年那個小男孩的痕跡全消匿了,棱角分明的臉上少了輕浮頑皮,多了剛毅沉穩,且生了滿臉絡腮胡子。明亮有神的大眼睛閉上了,兩道濃黑修長的睫毛交織著,如同兩道誘人的墨線。

那兩道墨線與她有關呢——

朱明安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用剪刀給他剪過睫毛,——剪了一次又一次,為此還挨過大姐的罵。

大姐怕她剪掉朱明安的眼皮哩……

於婉真望著朱明安熟睡的麵孔,禁不住怦然心動,真想俯上前去,在朱明安的眼睛和臉上吻一吻。

終於沒敢。

輕手輕腳拉滅了燈,正準備離去,卻不料,朱明安竟醒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醒的,又是什麽時候下的床。

朱明安從身後抱住了她,甜甜地叫著:“小姨,小姨……”

於婉真一驚:“快鬆手,你……你這個壞孩子!”

朱明安摟得更緊,把於婉真嬌小的身子都摟離了地,嘴裏還喘著粗氣:“小姨……我……我知道你會來……”

於婉真真是怕了,一時間悔得不行:該死,她咋這時到朱明安房裏來呢?這不是自找麻煩麽?

於是,便用水蔥也似的指甲去掐朱明安的手背。

朱明安被掐得很痛,咧著嘴叫:“哎喲,小姨心真狠!”

於婉真繃著臉:“你不放手,我……我要喊劉媽了……”

朱明安這才小心地把於婉真鬆開,垂著腦袋,怪喪氣地訥訥道:“小姨,我……我一直沒睡,還……還到樓上看過你……”

於婉真扯了扯被朱明安弄皺的軟緞睡衣,驚魂未定地說:“明安,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你小姨,不是你表姐,你怎麽還是這樣?你說說,我們真要是……真要是做出那種事來,還像什麽話?我還有何臉麵去見你媽!”

朱明安神色黯然地道:“那我不管,我……我就要和你好……”

於婉真搖搖頭,說:“明安,世上的好女人多得是,並不隻有一個小姨。你這個孽種咋就盯著小姨不放了呢?!”

朱明安摟著於婉真白皙修長的腿跪下了:“小姨,世上沒有啥女人能和你比!我……我今生今世心中隻有你。在日本四年,我做夢也隻夢著你!”

於婉真問:“當真?”

朱明安點點頭,順勢把滾燙的臉貼在於婉真的腿上。

於婉真覺得腿和身子都很軟,有點站不住了,便向後退了退,坐到了銅架**,撫摸著朱明安的臉龐說:“明安,別……別這樣,小姨過去對你好,日後還會對你好。小姨……小姨要讓你成為真正的男子漢!”

心腸硬了起來,於婉真一把把朱明安推開,走到沙發上坐下了,說起了辦交易所的主張。

朱明安先還癡癡地跪著,後來聽到於婉真說起辦交易所,印股票,這才從恍惚中醒轉過來,盯著於婉真問:“小姨,你說什麽?”

於婉真道:“辦交易所呀?你還不知道呀?眼下都辦瘋了呢!咱這租界地上辦不下,就辦到了中國地界上。鎮國軍督軍府的邢副官長也拖著我籌辦什麽江南絲綢交易所,我怕上當,一直沒應,這你回來了,咱們可以自己辦上一個嘛!叫啥字號,交易啥,你都幫我想想。”

朱明安眼睛一亮,從地上爬了起來,撲到於婉真麵前叫道:“嘿,小姨,咱真是想到一塊去了!明天我和孫亞先、許建生他們要商量的就是辦交易所!在日本時我就聽說了,咱這兒的證券交易正紅火,我就動了心,沒等拿到學業文憑就回來了。我這次回來,一半是衝著小姨你,一半正是衝著交易所哩!”

於婉真笑道:“原來隻有一半是衝著小姨的呀?”

這話剛說完,卻又後悔了,怕朱明安又要纏上來,便緊接著問:“你辦交易所,哪來的本錢?”

朱明安抓住於婉真的手摸捏著:“小姨,這你別愁,我在日本就聽孫亞先說了,咱這兒證券公司法亂得很,大有空子可鑽,竟然可以發本所股票!這一來,就有意思了,——隻要本所股票發得好,交易本錢也就有了嘛。”

於婉真把手抽了回去,又問:“你們都想交易些啥?”

朱明安皺皺眉頭說:“這倒要看了,不能一下子就說死的。首要問題是,要把交易所辦起來,把本所股票發出去,到那時,啥賺錢咱就交易啥。”

於婉真拍了拍朱明安的肩頭:“那好,咱就一起把這交易所辦起來吧!小姨可以拉些有名望的朋友來給你幫忙。小姨雖道沒學過經濟商業,卻也知道,做這種鑽空子的事一定要有些場麵上的人物撐著台麵。”

朱明安讚歎說:“小姨,你真是聰明!就算不鑽空子,辦交易所也非得有風光的朋友捧場不可。”

把肘支在於婉真溫暖的膝頭上,又問:“小姨,你都能拉到誰呀?”

於婉真想了一下,說:“像下了野的何總長啦,像大舞台正走紅的白牡丹啦,還有騰達日夜銀行的總經理、財神爺胡全珍,和小姨都有大交情,都能拉來哩……”

朱明安高興了,一躍而起,坐到於婉真麵前的沙發扶手上,撫著於婉真瀑布似的秀發道:“嘿,小姨,你要真能把這些名流拉來,咱這事就成了一大半!本所股票就不愁發不出去了!”

於婉真仰靠在沙發上,疼愛地看著朱明安說:“明安,你好好幹吧!男子漢大丈夫總得有點出息。你呢,又是學經濟的,辦交易所正是本行,小姨會可著你的心意來幫你的,小姨存在騰達日夜銀行的十來萬款子就做你的本錢!”

朱明安很動情,摟著於婉真的肩頭道:“小姨,你……你對我真好,可……可你的錢我不要。我都是大男人了,哪能用你這分家的錢,我要去賺錢,賺許多的錢來孝敬小姨……”

於婉真說:“就不孝敬你媽啦?”

朱明安道:“我心裏隻有小姨你!”

於婉真抬起綿軟的手,輕輕在朱明安臉上打了一下,佯怒說:“真是混賬東西!我要是你媽,從小就掐死你,免得今日聽了這話被你活活氣死!”

朱明安笑著,腦袋湊過去想去親於婉真,於婉真卻心慌意亂地把朱明安推開,起身上了樓。

在樓梯口,於婉真又對站在門口的朱明安說了句:“明天到‘大東亞’吃飯,把你那兩個狐朋狗友都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