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了摩斯大街,拐進赫德路,市麵的繁華和喧囂便隱去了。嵯峨的樓廈不見了蹤影,撞入眼簾的盡是花園洋房和西式公寓,有陣陣花香在空氣中飄溢。車夫腳下原本塵土飛揚的士敏土路也變得濕潤起來,夕陽的柔光將路麵映得亮閃閃的。路上是幽靜的,偶有三兩小販的叫賣聲,再無讓人心煩的市聲聒噪。隻是洋車卻明顯少了起來,一路過去沒見到幾輛,朱明安便覺得自己坐在洋車上很紮眼。
在白克路口,一輛黑顏色的奧斯汀迎麵馳來,像似要和朱明安的洋車迎頭撞上去,車夫扭住車把去躲,差點兒把朱明安扶在身旁的豬皮箱甩到地下。奧斯汀呼嘯過去之後,車夫頗感歉意,不安地回首向朱明安賠笑,朱明安卻不好意思說什麽,隻把豬皮箱抱得更牢些也就算了。
過了老巡捕房,便看到了鄭公館乳黃色的大門,和門內的那幢小巧精致的洋樓。洋樓也是乳黃色的,看上去仍很新,就像剛出爐的大蛋糕,正在夕陽下散發著可人口腹的香氣。
身著淡雅旗袍的小姨於婉真和傭人劉媽在門旁立著,正向路道上張望。
洋車上的朱明安一下子快樂起來,隔著老遠就向門旁的小姨招手。未待車停下,就扔下手中的箱子,跳下車,連聲喊著“小姨”,“小姨”,歡喜地連蹦帶跳向門口奔去。
站在門口的於婉真先還愣著,後來也禁不住笑著叫著,迎了上來,在離大門幾步遠的地方,迎到了朱明安,一把拉住了朱明安的手。
於婉真以一副長輩的口吻說:“你這孩子,總算是回來了。昨日下晚,我和劉媽已去碼頭接了一次,‘大和丸’偏就誤期了,今日接到你從碼頭上打來的電話,再想去接卻來不及了,你怪我沒有?”
朱明安道:“不怪的,熟門熟路,行李又托運了,本來就用不著小姨接。”
於婉真纖細的手指向朱明安額頭上一戳,嗔道:“哼,隻怕在碼頭上已罵我千遍百遍了吧?!”
朱明安嘿嘿笑著說:“我想小姨都想不過來,哪還會罵呀……”
於婉真未施粉黛,身上卻香氣襲人,——是巴黎香水的味道,朱明安一聞就知道。
聞著於婉真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和於婉真相伴著走進公館大門,看著院子裏熟悉的景狀,朱明安就覺得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甚或以為自己從未離開過這裏。
目光所及處都無甚變化。
院裏修剪的整整齊齊的冬青樹和種在小花園裏的玫瑰,依如昔日,綠的綠著,紅的紅著。就連玫瑰的品種都沒變,仍是英吉利的紅玫瑰,隻是已入了秋,紅豔的花朵大都敗了,滿園落紅,多多少少有點頹傷的意味。
朱明安記得,出洋前,自己常把園中帶著晶瑩露珠的紅玫瑰連葉折下來,獻給小姨,給小姨帶來溫馨,也給小姨帶來驚恐。
又記起十四歲剛到公館來那年,躲在冬青樹叢後麵,偷看小姨洗澡的舊事,竟覺得就像發生在昨天。
在東瀛留學四年,遠隔千裏萬裏,朱明安心裏總裝著小姨和這座租界裏的小樓,做夢都想回來,真像入了魔一樣……
招呼著劉媽和車夫把行李收拾好,又簡單地洗漱了一下,朱明安才到客廳裏去和於婉真說話。
於婉真要朱明安過兩天先回鄉下老家看看自己母親,又說要在“大東亞”給朱明安擺酒接風,已約請了不少朋友,也要朱明安請些朋友來。
朱明安卻心猿意馬了,隻點頭,並不多說什麽,且老盯著於婉真看,看得於婉真都低了頭,仍是看。後來竟癡癡地走了過來,半跪在於婉真麵前,毫無顧忌地扶著於婉真圓潤的肩頭,仔細打量起於婉真來。
於婉真將朱明安推開了,說:“別胡鬧!”
朱明安卻不管,又撩著於婉真額前的鬢發,偏著頭看於婉真。
於婉真笑道:“有啥好看的?小姨早老了。”
朱明安說:“小姨不老,像似比四年前還俊哩!”
於婉真手指在朱明安挺拔的鼻梁上一按:“你呀,又騙我!”
朱明安說:“我不騙你,這是心裏話。”
說這話時,朱明安就感慨:一晃四年過去了,世事變化那麽大,多少人老了,死了,隻有小姨仍是老樣子,就仿佛青春被裝進了歲月的保險箱裏,從二十歲後歲數再沒增長過。
在朱明安眼裏,小姨於婉真永遠二十歲。
二十歲之前的小姨是什麽樣子,朱明安已記不清了,那時他尚小,還不懂得如何鑒賞品味女人;而二十歲之後的小姨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他不相信小姨會老。
於婉真也在垂首打量朱明安,打量了半天,才歎了口氣說:“你呀,你真不該回來!你一回來,我的心又亂了。”
朱明安道:“現在不怕了,鄭督軍死了,沒人再管著你了!”
於婉真臉一紅:“別胡說,再怎麽說,我……我也是你親姨!你站起來。”
朱明安不起,反而將白白的臉膛緊緊貼在於婉真的膝頭磨蹭起來。
於婉真的膝頭很涼,膝頭上繃著旗袍的綢緞,又很滑,臉貼上去有種說不出的舒適。
朱明安覺得,這感覺實在是很美好的,有點像夢境。
於婉真沒辦法,隻得任由朱明安這般親昵地俯在她膝上,漸漸地心中也生出了融融暖意來。後來,朱明安的手公然摸到了她高聳的**上,輕輕撫弄她的**,她才驟然一驚,驀地立起了,訥訥地對朱明安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你可別再做壞孩子了……”
大約是怕朱明安做出什麽過分的事,於婉真便不住地使喚劉媽,要劉媽拿這拿那。
劉媽老是進進出出,朱明安才老實了。
於是,朱明安強壓著心中的那份**不安的情緒,很有樣子地坐在沙發上,和於婉真漫無邊際地談起了在日本留學的事,後來又問於婉真:“鄭督軍原倒活得好好的,咋說死就死了?”
於婉真歎了口氣:“我在信上不是和你說了麽?老東西是被氣死的!手下一個姓劉的副師長背叛了他,還煽動紳商各界搞了個驅鄭運動,那日在省城督軍府正開著會,老東西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人死起來也真是容易。”
朱明安說:“鄭督軍也早該死了,他不死,別人就活不好。”
於婉真道:“可老東西總算對我不錯,我不願住省城,就為我在這裏的租界置了公館,生前也沒太虧待過我。”
朱明安說:“他對我卻不好,硬把我趕到了日本……”
於婉真道:“這你別怪他,叫你去日本是我的主意,我得對得起你母親,我大姐,不能讓你一事無成哩。”
朱明安不耐煩了,很有男子氣地擺了擺手:“好了,好了,小姨,咱不說這些了,反正人已死了,再說也沒意思!你隻給我說說家是咋分的吧?我知道鄭督軍可是有不少家產田地哩!”
於婉真道:“是請何總長做主分的,總算沒吃虧,分了這座小樓,還有二十多萬的珠寶、款子、股票什麽的。”
朱明安認為於婉真還是吃了虧,便說:“鄭督軍的家產何止二百萬?我看少說也得有個三五百萬,八個太太分,你咋說也得分上個五六十萬嘛!”
於婉真手一拍道:“老東西哪止八個太太呀?你去日本這四年裏,明的又娶了兩房,暗的少說還有三五個,還有那一大幫孩子,能分到這麽多已是不易了。這其中何總長還算幫了大忙的……”
就說到這裏,外麵有人來了電話,找朱明安。於婉真問他是誰,電話裏那人說叫孫亞先,是朱明安的同學,於婉真便將話筒遞給了朱明安。
朱明安對著話筒高興地大叫大嚷,先罵孫亞先沒去接他不夠朋友,後又說總算回來了,要大幹一番事業了。
朱明安要孫亞先轉告一個叫許建生的人,明天到這裏見麵商議大計,說完,把電話掛上了。
於婉真有些詫異地問:“這兩個人是幹什麽的?咋知道往這兒打電話?”
朱明安道:“這兩個人你也認識的,孫亞先是《華光報》商訊記者,許建生是大名鼎鼎的革命黨,辛亥年帶著起義學兵隊打過製造局……”
於婉真記起了:“哦,對了,你好像在信中提到過。”
朱明安點點頭:“這兩個人很了不起,也都是我的好朋友,明天他們來時,你要尊重我!”
於婉真抱著膀子,笑笑道:“怎麽尊重你呀?像日本女人那樣,跪著給你端茶倒水麽?”
朱明安手一擺:“那倒不必,端茶倒水有劉媽,我隻要你別笑我,我無論說什麽,做什麽,你都別笑我。我要和他們談生意。”
於婉真掩嘴笑道:“像你這種壞孩子也能做生意?別鬧笑話了!”
朱明安搓著手:“看看,小姨,你還沒把我當大人待吧?幸虧我現在就給你打了招呼。你要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留學日本,學過金融經濟學的大男人。”
見朱明安這一副鄭重的樣子,於婉真益發想笑,卻忍住了,說:“好,好,到時小姨給你捧場就是。隻說你從小就是好孩子,沒偷看過女人洗澡,也沒往小姨**爬過……”
朱明安的臉一下子紅了半截,慌忙用手去堵於婉真的嘴,逗得於婉真格格直笑,再也正經不起來……
晚飯後,回到自己房裏,朱明安坐臥不寧,一忽兒想明天要和兩個朋友商量的證券生意,一忽兒又想於婉真,搞到最後,竟鬧不清自己這次回來,究竟是為了做證券生意還是為了於婉真?
躺在鬆軟的銅架**,生意的事就淡了,倒是小姨於婉真的身影老在眼前晃,朱明安便覺得自己還是衝著小姨回來的。
小姨隻大他六歲,涉世卻比他深得多。當他還是個十四歲的小男孩時,小姨已是鄭督軍的八姨太了。鄭督軍為小姨置了這座公館,卻不常來,小姨一人寂寞,就把他從鄉下接到這裏來上中學堂。
小姨把他當孩子,便不防他,讓他過早看到了一個小男孩不該看到的東西。記得最清的還不是偷看小姨洗澡,而是玩弄小姨的內衣和那東西。
那東西是在洗臉間的門後看到的,長長一條,一麵是亮亮的綠綢布,一麵是薄薄的紅膠皮,還係著布帶子。他把它當褲衩穿,便一次次衝動起來,還把那東西弄髒了。
不知小姨知道不知道這事?也許小姨是知道的,——他把小姨的那東西弄髒了,有潔癖的小姨能不知道麽?小姨隻是不好說罷了。這還不是偷看小姨洗澡,簡直讓小姨說不出口。
現在,不用看也知道,那東西小姨不會再公然掛在洗臉間門後了,小姨雖是笑他,卻還是把他當大男人看了。他咀嚼著客廳裏自己跪在小姨麵前的一幕,想像著小姨當時的羞怯和惶惑,就發現一切已變了,他少年時的夢真的要實現了……
越想心裏越熱,便幻想著小姨會給他留門。
徑自趿著皮拖鞋起來了,悄然上樓走到小姨臥房門口,輕輕地去推門。
小姨卻沒他這份心,門插得死死的。
他暗中使勁,又推了一次,門仍像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
他這才極失望地輕歎一聲,回到了自己房裏。
回到房裏,仰麵躺在**,竟無一絲睡意,朱明安便看著掛在牆上的小姨的大相片發呆。
牆上的小姨聳著**的肩頭在微笑,兩隻迷人的眼睛朦朧若夢,一隻玲瓏的小手托著下巴,長長的黑發瀑布也似地瀉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