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幾日之後,王隊長吃過晚飯正準備去聽戲,督軍府張副官來了,說是大少爺請他到督軍府去一趟。

王隊長當時已走到了公館大門前,便站在門前躊躇了一下。

王隊長覺著怪:大少爺這幫辦和自己做的這護兵隊長並無多少關係,就算有些關乎郝公館的事要談,也不必請他到督軍府去的。

出了大門又想,該不是自己和九太太蕊芳的事出毛病了吧?

走在去督軍府的路上,王隊長挺不安地問張副官:“大少爺叫我去做啥?”

張副官說:“這我不知道。大少爺沒說,咱也不好問。”

王隊長仗著自己和張副官有些交情,又道:“老張,你可別瞞我,這黑天瞎火的叫我去,八成沒好事。”

張副官說:“那是。不會給你發賞這是肯定了的。不過,大少爺這人一向倒是挺和氣的,就是犯了啥事也不會咋著你……”

這麽說著,張副官也起了疑:“王隊長,你小子莫不是又發了啥昧心財吧?”

王隊長道:“老張,你也真會開玩笑,我到哪去發昧心財?你又不是不知道,郝公館是啥地方?咱有財發麽?!”

張副官卻還疑著:“反正你小子小心了就是,大少爺連著幾天不大說話,心事像挺重的……”

果然,王隊長一進督軍府大少爺的公事房,就見大少爺心事重重地坐在那裏抽煙。

王隊長上前招呼大少爺。

大少爺不理,隻說了聲:“關門。”

王隊長老老實實地去關門。

門關上了,大少爺仍不說話,努努嘴讓王隊長坐。

王隊長小心地在大少爺對過坐下了。

大少爺這才拖著長腔,陰陰地問:“王隊長呀,你,——你倒是長了幾個腦袋呀?”

王隊長強作鎮定:“幫辦,您……您這……這話是什麽意思?”

大少爺說:“我的意思你不明白,我六娘和關麻子咋死的你總該明白吧?”

王隊長慌了:“大少爺的意思是說……是說,我……我和公館裏哪個太太也……也有這種事?”

大少爺盯定王隊長看:“說清楚點嘛,不就是我九娘九太太麽?”

王隊長哪敢認這賬?當即大叫冤枉。

大少爺不耐煩了,揮揮手說:“你少給我來這套!我郝德仁不是三歲的小孩,你這小把戲騙不了我!我十娘把啥都說了,——就連四娘、八娘買五五庫券的事都說了,你還硬個啥!”

王隊長這才呆了:南如琳把一切都告訴了大少爺,他再賴下去真就沒好結果了,於是,掛著一頭冷汗,蒼白著臉跪了下來,對著大少爺直磕頭,要大少爺饒他一命。

大少爺說:“起來,起來,我不是我老子,你今天要是撞到我老子手裏,就不是我這種談法了,隻怕要用手槍和你說話!你快站起來!”

王隊長站了起來,想了想,卻又跪下了:“幫辦,十太太說……說我和九太太好,其實,她……她也是有人的,也……也和人好著呢……”

大少爺說:“是不是靜園裏的袁季直呀?”

王隊長愣了:“您……您知道呀?”

大少爺說:“我咋會不知道呢?我今天饒你和我九娘一命,也要饒我十娘一命,所以,才把你單獨找來,要你幫我一個小忙。”

王隊長問:“幫啥忙?”

大少爺笑了笑:“靜園的袁季直和你很熟是不是?”

王隊長點了點頭。

大少爺驟然收去了臉上的笑:“這個袁季直不是好東西,在咱同仁裏這條官街上騙了不少女人,專吃軟飯,把我十娘騙慘了……”

王隊長插上來道:“這我知道,我們都叫他白臉小狐狸。”

大少爺冷冷一笑:“這條白臉小狐狸這回鬧過頭了,——他竟騙到老子頭上來了!他說我十娘欠他兩千塊錢,我把這兩千塊錢給了他,讓他不要再糾纏我十娘,你猜他咋說?”

王隊長不知道。

大少爺恨恨地道:“他竟和我說,要我再給他五千,**情補償費,說是若是不給,他就把他知道的事都說出去!還給我瞎編,說是我十娘和死去的七娘也亂來,且讓他親眼看見了!你說說看,這……這不是放賴麽?都賴得離奇了:我十娘真要和我七娘亂來,還能讓他這畜牲纏上麽?不說沒這種事,就是有,也不會當麵做給他看呀?!”

王隊長連連點頭:“是的,是的,這是敲詐呢!”

大少爺這才說:“他不仁也就怪不得我不義了,你給我把這條白臉小狐狸除掉吧,免得他日後再去害人!——我已和他約好了明日晚上見麵,假說是給他送這五千塊的愛情補償費,到時你和我一起去,看我的眼色行事。”

王隊長聽得這話,知道大少爺是離不了自己了,馬上想到了九太太蕊芳,便問:“那……那我……我和九太太的事……”

大少爺道:“我說過了,饒你一命嘛,——你和九娘的事,隻要斷了,我就當作不知道!你說說吧,殺袁季直,幹,還是不幹?”

王隊長沒辦法,隻好答應幹。

回去後,王隊長心裏發慌,覺得事情並沒有大少爺說的那麽簡單,遂連夜找了九太太蕊芳,和蕊芳商量。

蕊芳把王隊長的話一聽完,馬上就說:“完了,隻怕是大禍臨頭了!”

王隊長問:“咋就大禍臨頭了呢?”

蕊芳已顧不得細說,隻要王隊長立馬去找四太太和八太太兩個同黨。

王隊長像條四處亂竄的狗,先跑到三進院找來了八太太,又跑到二進院叫來了四太太,三位太太都覺得事情嚴重,便悄悄躲蕊芳房中謀劃對策。

蕊芳說:“大少爺太毒,想不動聲色地一個個收拾我們。大少爺讓王隊長去殺袁季直,王隊長殺了袁季直,大少爺正好殺王隊長,——一命抵一命嘛,就是對靜園也好交待……”

王隊長說:“這……這我已想到了。”

蕊芳繼續說:“王隊長一死,大少爺就要收拾我們了。我和南如琳那個賤貨自不必說,得吃老頭子的槍子,——隻是得等老頭子回來;四太太、八太太,你們也跑不了,你們手裏攥著郝家錢櫃的鑰匙,大少爺還不先向你們下手?不信你們看著好了。”

四太太和八太太哪敢不信?都信。

一信就生出了麻煩。

八太太帶著哭腔怪四太太,說是自己原就覺著折騰那五五庫券太險,先是不願幹的,後來礙著四太太的麵子才不得不幹。

四太太氣了,罵八太太不是人,見有好處就上,見出了事就推,實在讓人傷心……

蕊芳說:“你們誰也別怪誰了,要怪也隻能怪我。我無意中把這些事和南如琳這賤貨說了,她就把咱賣了!”

四太太想不通:“南如琳為啥要賣咱?”

蕊芳歎了口氣:“其實這我早該想到的,袁季直那次來找南如琳鬧出了點事。袁季直和王隊長說差點撞上大少爺。我知道後本想問問南如琳的,終還是沒問,想留待要用著南如琳的時候,提出這事拿捏她一把,沒想到……”

四太太道:“必是這賤貨怕了,拉咱一起墊背……”

王隊長聽得煩了:“都到啥時候了,還說這些事?你們都快想轍吧!”

四太太和八太太都想到了逃。

八太太主張連夜逃。

四太太主張明日白裏逃。

蕊芳待四太太和八太太說完,又想了好半天才問:“除了逃,就沒有更好的法了?”

四太太和八太太以為蕊芳有啥好辦法,都盯著蕊芳看。

蕊芳俯到王隊長耳邊低語了句什麽,才又對四太太和八太太道:“你們想想,知道咱們這些事的目下隻有大少爺,咱就不能讓大少爺永遠不說麽?”

四太太和八太太這才想到殺死大少爺。

然而,四太太和八太太都不說。

八太太不說是因著怕,到這一步了還想留一手,待到事敗了推脫點罪責。四太太不說卻是因為自己兒子七少爺和大少爺最要好,大少爺還要幫著七少爺戒煙,不忍說。

蕊芳見二位太太都不說,自己也不說,冷笑著道:“其實,該咋辦你們肯定都想到了,就不願說出來。你們不說,我也不會說,我也不傻。不過,有一點我和你們說清楚,日後不論出了啥事,你們都是有份的!”

四太太和八太太都不好意思,卻都硬著頭皮不做聲。

蕊芳又說:“你們誰想逃誰逃吧!我是不逃。我從三年前進了郝家的門,就沒想過逃,和王隊長好上之後,就更不想逃了!郝老頭子有房子有地,還有七八百萬的現金珠寶,我逃啥?這一月二百塊的月規就把我打發了?我又不是來他郝家做丫頭的!”

四太太和八太太直到這日才發現蕊芳極有心計,看樣子隻怕不把郝老頭子的家底掏空是不會走的,——蕊芳寧願冒險去殺人,也不會放棄她認為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

四太太和八太太這才相互看看說,那就等等吧,沒準大少爺會網開一麵呢,——大少爺終不是老頭子和郝柯氏。

蕊芳清楚,四太太和八太太都是言不由衷,便不再答理四太太和八太太,催著四太太和八太太走了。

兩位滑頭的太太一走,蕊芳就對王隊長說:“沒辦法了,隻能殺了大少爺,——你敢麽?”

王隊長摟著蕊芳道:“蕊芳,這得你發話。”

蕊芳說:“我現在發話了:明日和大少爺一起去見袁季直時就下手,一定不能讓大少爺再活著回來!”

王隊長說:“好,我聽你的。”

蕊芳看著王隊長,滿心感動著,主動把衣裙解了,示意王隊長上床。

王隊長上了床,蕊芳便蛇也似的纏上來,可著王隊長的心願,讓王隊長弄,實是姿態萬千。

王隊長弄得舒心,緊抱著蕊芳說:“我……我這一生有個你就夠了,你說殺誰,我就去殺誰,就算為你死了也是無怨的。”

這話讓蕊芳傷感,蕊芳紅著眼圈說:“你別說這話,你若真算定明日要死,咱……咱倒不如逃。”

王隊長慘笑道:“逃啥?你不說了麽?咱一逃,這老頭子的家產誰得?咱……咱不逃。”

蕊芳撫弄著王隊長胡子拉碴的臉說:“那……那你就想細點,把事幹幹淨了。靜園裏的那個袁季直你別殺,就讓他逃出去做個明處的凶犯最好。”

王隊長問:“若是袁季直不願逃呢?”

蕊芳斷然道:“他不敢不逃,他和南如琳本來就有私情,大少爺再一死,他不逃還說得清麽?”

王隊長心一狠:“袁季直要真不逃,我……我就幹脆連……連他一齊幹掉算了!”

蕊芳不同意,歎了口氣說:“能放他一條生路還是放他一條生路吧,咱今個兒這麽做,本就出於無奈,但凡還有一點辦法,我……我也不想走這一步,也……也不想殺人……”

王隊長點點頭:“好,我都聽你的。”

這夜,王隊長和蕊芳都生出了決死的悲壯,就像被獵人追趕的野獸,要趕在獵人手中的槍摳響之前把獵人撲倒。

事過多年以後回憶起來,蕊芳還認定她當時的決斷並不錯:當危險來臨的時候,隻有膽小的傻瓜才會在別人的槍口下倉惶逃命,而聰明人的選擇隻能是勇猛的出擊。

——這是蕊芳在郝公館三年陰森生活中得出的最好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