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紳商各界的慶功宴是兩天後舉行的,地點在當年觀春樓旁的“禦宴飯莊”。這“禦宴飯莊”極有名氣,據說是當年乾隆巡幸時賜宴所在。辛亥年後改了名,叫“國民飯店”,城裏的老客不管,楞瞅著門樓上的“國民”二字,開口閉口依舊“禦宴”。
禦宴飯莊玉釧並不生疏,當年在觀春樓時,飯莊是常去的。
趙會長請她去過,白少爺請她去過,周旅長也請她去過。
那時,最有氣派的是趙會長,一去就是三樓富貴廳,有時隻他們兩人,有時卻有不少商界紳耆。
周旅長為她**吃喜酒,也在這地方,是堂麵大出許多的玫瑰廳,記得擺了四桌,觀春樓的姐妹大都去了。
今日又在玫瑰廳。
趙會長怕玉釧以為他小氣,專門做了解釋,說沒安排在富貴廳,一則因為人多;二則因為周旅長親點了玫瑰廳,不好不依從。
玉釧隻當沒聽見,上了二樓廳堂,熟稔地走進左首女客專用的內室,對著鏡子梳妝打扮。
趙會長也跟了進去,立在玉釧身邊討好地說:“就是不打扮,姑奶奶你都那麽俊,一打扮真像個新娘子了。”
玉釧仍是不睬。
趙會長揣摸,是不是因為沒請白少爺的緣故?
遂又俯在玉釧耳邊說:“今日不好讓白少爺來,改日我做東,專請白少爺和你,這樣更有意味,你說是不是?”
玉釧這才說了句:“我渴了,快給我泡杯水來。”
趙會長轉身要喚堂倌。
玉釧氣了,立起道:“我隻要你去。”
趙會長忙不迭地去了。
然而,趙會長端著香茶回來時,內室的門竟咋也喚不開了。
後來,周旅長在安國保民軍一幫軍官的簇擁下上得樓來,問起了玉釧,玉釧才自動從內室走出來,在首席周旅長身邊坐下了。
周旅長在桌下拉著玉釧的小手問:“還記得這地方麽?”
玉釧點點頭:“記得的。”
周旅長笑道:“還記得當年你給我說的話麽?”
玉釧苦苦一笑,搖搖頭:“不……不記得了。”
周旅長死勁捏了捏玉釧的手:“我提醒一下,——你說過,跟了我,再不會和別的男人好了……”
玉釧表情木然,仍是搖頭:“我……我不記得了……”
周旅長歎了口氣:“玉釧,我知道你恨我,——一走就是這麽多年,讓你落到了山匪手裏,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罪……”
玉釧把自己的手從周旅長手中抽回,淡然道:“你別說了,我真是記不起了。”
周旅長有些窘,停了一下,又訕訕地問:“你可……可想當年的姐妹?”
玉釧搖搖頭,又點點頭,低語了一句:“隻……隻想我小鳳姐姐。”
周旅長笑了:“噢,你不說我倒忘了,——在這裏吃喜酒時,劉小鳳還騙我多喝了三杯酒!”
就說到這裏,玉釧不再言聲了。
……
開席後,趙會長、周旅長並那紳耆軍官們紛紛立起致詞。
趙會長和紳耆們致賀詞。
周旅長和他手下的軍官們致謝詞。
而後,趙會長們和周旅長們相互敬酒,喝得隆重,一時間都把玉釧忘了,竟都沒注意到,玉釧一直滴酒未飲,杵筷未動。更無人看出玉釧臉色的不同尋常。
待得幾輪酒反複敬過,周旅長重回到玉釧身邊,才敬了玉釧的酒。
玉釧不喝。
趙會長便過來勸,說:“啥人敬酒都可不喝,隻周旅長這酒是非喝不可的。周旅長情深義重,為了你玉釧不惜一戰,死傷了幾百口子好弟兄,你若是真就不喝,周旅長是要傷心的。”
玉釧沒辦法,這才含著淚把酒一飲而盡。
周旅長坐下,趙會長立起,酒杯端到玉釧麵前,又要敬。
玉釧仍是推辭。周旅長又替趙會長勸道:“喝了我的酒,也得喝趙會長這酒的。不說趙會長幾次剿匪出錢出力了,就說當年你救下他的性命,這杯報恩酒你也得喝。”
趙會長便改口說:“不錯,是報恩酒哩!”
玉釧隻好喝了,喝畢,已是淚如雨下。
周旅長這才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咱們都別提往日在匪手裏的那些傷心事了,今日徐福海匪患總是剿平了,大家都高興,我看還是多多喝酒吧!”
玉釧卻再也不喝了。
周旅長沒勉強,起身對眾人說:“那我們喝吧,就讓玉釧姑娘為我們彈琴助興!玉釧那《高山》、《流水》彈得好哩!當年大夥兒都說劉小鳳的琴在觀春樓是頭塊牌子,我偏就隻認玉釧!”
琴拿來了,玉釧不彈。
周旅長怪難堪的,又對眾人解釋:“幾年沒摸琴,玉釧怕彈不好,讓你們見笑,我看就讓玉釧唱支歌吧,玉釧的歌也是一絕呢!”
玉釧對周旅長淒淒一笑:“你真要聽?”
周旅長說:“是大家要聽呢!”
玉釧衝著周旅長點點頭,醉了似的,搖搖晃晃站立起來,極有風采地環顧著四周,笑問道:“眾位紳耆長官,今日周旅長抬舉我,說我唱得好,要我唱,我不得不唱,隻不知誰人點歌,誰人賞錢?”
周旅長笑道:“別鬧了,今日不是當年,你再不是鄭劉氏觀春樓裏的妮兒,你想咋著就咋著,誰還能花錢點你的歌?”
玉釧益發站不穩了,雙手撐著桌麵,又問周旅長:“我愛唱啥就唱啥麽?”
周旅長點頭道:“那當然!”
玉釧努力穩住身子,愣了好半天,淚水滾落下來。
這時,周旅長和眾紳耆、軍官已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了。
沒容周旅長多想,玉釧便和淚唱道:
點金地,點金地,
豪傑嘯聚有糧米。
壞皇上,好總統,
俱與草民無關係。
惟願老天多保佑,
峽如寶盆聚財氣。
……
唱罷,在周旅長、趙會長和眾人的驚愕之中,玉釧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向後一個踉蹌,轟然倒下,連帶著把身後鄰桌一個長辮老紳耆也擠撞倒了。
玫瑰廳即刻大亂。
周旅長忙派手下軍官去喊醫官。
趙會長也叫人到教堂請洋大夫。
後來,周旅長又親自攜起氣息微弱的玉釧,把她送進了女客專用的內室。眾人都急,卻又無人知曉玉釧是患了何種急症。
約摸半小時的光景,先是醫官來了,後腳洋大夫也來了。
兩人圍著玉釧看了好半天,出來後都搖了頭,說玉釧吞了鴉片,已無可醫救。
周旅長呆了,當即失態大怒,問身邊副官長:“誰他媽的把大煙膏子給了玉釧?”
副官長訥訥道:“這……這誰知道?!也……也許根本不是誰給的,是……是玉釧從匪那裏帶來的,山裏這玩意還不多……多的是麽!”
周旅長打了副官長一個耳光:“我若查出是你手下人給的,就崩了你!”
醫官小心地說:“旅長,先別管了,這……這玉釧好像要見些人的,快給她找吧,再晚就、就見不著了!”
周旅長驟然想起:玉釧是不是有啥話要和自己說?
進了女賓內室,守在玉釧身旁,周旅長道:“玉釧,有……有啥話,你……你就說吧!”
玉釧不說。
周旅長哭了:“玉釧,你……你就是再氣我,也……也不該走到這一步呀!你要知道,我當時隻是個小小的團副,就是不走,想為你贖身也是做不到的。可……可我終沒騙你,今日,我做了旅長,有了力量,不就拚著死傷幾百口子弟兄的代價,把你從山裏救出來了麽……”
玉釧這才歎息似地說了句:“當年你……你毀了我,今日,你……你又毀了我……”
周旅長實是惶惑,怎麽也聽不懂玉釧的話。
——卻也沒時間去弄懂了,鳳鳴城的一代嬌女就要走了,作為當年給這一代嬌女**的男人,他再不能留下遺憾了。
周旅長又急切地問:“玉釧,那我……我還能為你做什麽?你說,你快說……”
玉釧一字一句地說:“給……給我備口棺木,要……要紅棺,送……送我回山裏……”
周旅長連連道:“好,好,我會去辦!”
玉釧無力地揮揮手,要周旅長走開。
周旅長隻得心灰意冷地走開了。
走到外麵宴會廳,周旅長馬上想起了白少爺,以為白少爺和玉釧當年曾約好私奔,必是情義深重,便極是大度地派人去傳。
白少爺來了,撲在玉釧身上哭。
玉釧已不行了,口中喘著粗氣,怪嚇人的大睜著眼,看著白少爺,想笑一下,卻笑不出。
白少爺眼光也直了,竟拉著玉釧的手,想把玉釧拉起來,嘴上還說著:“玉釧,咱走,咱們走,我……我把船已備好了……”
玉釧這才說了一句:“晚了……”
白少爺手忙腳亂,想把玉釧抱起來:“不晚,不晚哩!”
玉釧用手推了白少爺一把,最後說了句:“你走吧,咱們……沒……沒這緣分……”
奉命守在玉釧身邊的副官長手一揮,讓人把白少爺拖走。
白少爺這當兒已現瘋象,死活不走,頭直往地下撞,抓住趙會長的手喊玉釧,趙會長使了好大的勁才把白少爺甩開。
趙會長甩開白少爺,壯著膽對副官長說:“快讓玉釧再見見山裏的那幾個匪吧!方才她不還在唱什麽點金地麽?!不讓她見到那幾個匪,隻怕她會死不瞑目的!”
果然,玉釧眼睛仍是大睜著,像在找什麽人,嘴唇也在微微顫動,隻是已很難發出聲音了。
副官長忙跑到外麵去向周旅長說,這玉釧怕是還要見見護她出山的四個小匪。
周旅長當即吩咐副官長親自去一下,把押在鎮守使署的劉三生四人帶來。
等待劉三生四個小匪的當兒,周旅長又守在玉釧身邊,期待著玉釧再和他說幾句話。
玉釧卻一句沒說。
沒一會兒,劉三生四人來了,圍著玉釧哭,口口聲聲稱娘娘,問娘娘有啥話要說?
玉釧眼中有了一絲神采,緊盯著劉三生,用盡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地說了短促一生中的最後一句話:“送……送……我回……回家,回……回點……點金地。”
言罷,玉釧眼中的神采迅即消失,一雙睫毛黑長的美麗眼睛終於合上了,永遠結束了一個因美麗嬌豔而引發的讓人心碎的故事……
周旅長於無限痛悔之中,滿足了玉釧最後的願望,在城中舉行過大殮儀式後,允諾劉三生四人將玉釧送回點金地安葬。
入鹼更衣時發現,玉釧貼身穿的內衣短裙全用線連上了,連得密密麻麻,有些地方戳破了肉。
幾個奉命給玉釧更衣的女人大為感歎,一個個都落了淚,還議論說,這個玉釧若不是有過為娼的生涯,實可立貞節牌坊的。
大殮儀式在鎮守使署門前舉行,官軍禁了三道街。
周旅長親自主持入殮,玉釧白綾包裹的屍身由四個官兵抬著,一步步走向大紅棺木,屍身往大紅棺木中輕放時,幾百杆槍舉向空中,轟然爆響。
白少爺在爆響的槍聲中真就瘋了,把趙會長的三太太當作了玉釧,一把摟住趙會長的三太太,要她與他私奔,又大喊大叫說船都備好了,得快走。
周旅長實在無法,隻好再次讓衛兵把白少爺暫扣起來。
紅棺出城更是隆重莊嚴。
從鎮守使署,到城南門,大街兩旁立滿持槍官軍。
盛殮著玉釧的紅棺,不是放在靈車上,而是由官兵們抬著,一步步向前走,走得很慢。棺木前,有騎馬開道的兵,還有徒步打幡的兵。
周旅長騎著他的青鬃馬走在隊伍中間,像座青銅塑像。
城中百姓直到這時才知道,周旅長和死去的這個玉釧原是舊日相好,那李圩子一仗與其說是為城中百姓打的,倒不如說是為一個青樓女子打的。
私下便有許多人說,這真不值得,打絕了李圩子八九百口老少爺們,又傷了這麽多官軍,有點太那個了。
私下議論倒也罷了,正當棺木向城南門進發時,竟有人公開在路邊說:“什麽土匪、旅長、鎮守使?還不都是一路貨!都拿國家大事當兒戲,就如當年的昏君,為博紅顏一笑,不惜戲弄三軍!”
也巧,這時周旅長正走到近前,偏又聽到了。
周旅長二話沒說,在馬上拔出槍衝著那人連打三槍。
那人一頭栽倒,當場斃命。
周旅長頭都不回,又在“得得”蹄聲中向前走。
在城南門,抬棺木的官軍,換成了四個山裏打扮的人。
雙方交接時,聚在四周的官軍們又對空放了槍。
槍聲響過後,城頭升起了一片淡藍的煙霧,挺好看的。
……
也就是在槍聲大作、煙霧升起時,不知從哪兒飛來顆子彈,在周旅長古銅色的腦袋上打出個血洞,讓周旅長立馬倒斃在掛著徐福海人頭的城門外口。
徐福海的頭掛了幾天,被山風吹歪了,大睜著的雙眼正瞅著躺在地下的周旅長。
許多官軍弟兄驚叫起來,說是看到徐福海的人頭在笑,笑得瘮人。人。
——誰打死的周旅長,一直沒弄清。
有人說,是一個在李圩子之戰中死了親兄弟的衛兵打死的。
有人說,是個家居李圩子的副官下的手,為李圩子一村父老鄉親和自己的爹娘報仇。
還有人說,匪未絕根,向周旅長開槍的是個穿了保民軍軍裝的匪,此匪官稱二先生,和徐福海是割頭不換的把兄弟,文武雙全,兩手能使快槍,功夫不在徐福海之下……
城門口起亂的時候,四個身穿重孝的山裏人已抬著紅棺,口稱娘娘,一步步沿城外的黃泥大道奔山裏走,竟無一人回頭看上一眼,好像這座鳳鳴城,好像周旅長的死,全都與他們毫無關係。
這讓城門口的紳耆代表大為感歎,都道,匪終歸是匪,本就無法教化,周旅長這般重情重義,倒落得做個冤死鬼,實是可感可歎!又說,周旅長也還算英明,對匪不編隻剿,是做對了的。
於是,紳耆們於義憤中結束了為玉釧送行的儀式,團團圍著周旅長的屍身長歎短噓……
隻趙會長一人在那片歎噓與混亂之中,目送著玉釧進山。
趙會長孤獨地立在包裹著周旅長的人圈之外,昏花的眼睛一片朦朧,四個山裏人的身影,和躺著玉釧的大紅棺木,都於模模糊糊中,變得一片血樣的鮮紅。
紅棺之中,有歌聲隱隱響起。
——是玉釧在唱哩。
——是玉釧最後的絕唱。
趙會長覺得自己真幸運,別人沒聽到這絕唱,隻他聽到了,——他就是在聽到宴會上玉釧的絕唱聲後,才知道自己一次次張羅著剿匪是多麽愚蠢,多麽荒唐可笑。
現在,玉釧還在唱,一聲聲,一句句,歌聲竟是那麽真切,淒婉清麗,而又動人心魄:
點金地,點金地,
豪傑嘯聚有糧米。
壞皇上,好總統,
俱與草民沒關係。
惟願老天多保佑,
峽如寶盆聚財氣。
……
在那一代嬌豔的絕唱聲中,趙會長突然覺著自己一下子老完了,渾身的骨頭架都要散了,似乎隻一陣風便能吹倒。
這才覺得人生的可笑。
趙會長心裏直說,這人世也真沒道理哩,禍即是福,福就是禍,禍禍福福,福福禍禍,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你嬌豔絕世也好,你擁有萬貫家私也好,到頭來全都是一場空,好死歹死總免不了一死。
這才恍然大悟。
趙會長不由自主地搖搖晃晃去追玉釧,追了沒多遠,在玉釧過三叉河上一座石橋時,一頭栽倒了,倒在一塊青石旁。
……
挾著灰土黃葉和片片紙錢的山風,送來一陣淒哀的聲音。
是四個抬棺的山裏人在喚:“娘娘,過橋了!這是出城的頭座橋!”
“娘娘,往前看,拐彎還有兩道溝!”
“娘娘,你記清,會俺大哥別迷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