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淩雲河,男,某某某某年7月出生,民族:漢。家庭出身:中農。本人成份:學生。籍貫:某某省懷遠縣。高中文化。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2月入黨,曆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榮立三等功三次,受團、營、連各級嘉獎三次。在某某某某年2月J集團軍炮兵專業三次競賽中獲個人全能第一、所帶班獲綜合成績第二。某某某某年某月考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隊……
韓副主任開宗明義地說:“你們兩個都是學習尖子,但我今天留下你們不是為了表揚你們的。聽說你們剛入隊不久,就在汝定公園打了一架?”
譚文韜和淩雲河吃了一驚,對看一眼,麵麵相覷。天啦,這事都過去兩個月了,這老兄是怎麽知道的?譚文韜底氣不足地說:“是有這麽回事,因為小痞子耍流氓……”
韓陌阡說:“哦,很好。憐香惜玉,乃丈夫胸懷,戰友受辱,拔刀相助,責無旁貸。軍人嘛,就應該這樣。我們的職責是,對外抵禦侵略,對內鎮壓反革命。幾個土流氓算不上反革命,但是行為上顯然是不革命的,說他有反革命傾向也不過分,打了活該。這件事情組織上就不追究了。”
不光是淩雲河愕然,譚文韜也有些意外。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得意,韓陌阡又說:“不過,以後不許擅自打了。今後凡有武力行動,均須向我報告……現在,你們再給我談談你們幾個人到雲霧山的情況,淩雲河先談。”
兩個人這才明白過來,關於雲霧山的行動,才是韓副主任今天要抓的主題。淩雲河的臉上明顯地爬上了抵觸情緒,把頭一抬,迎著韓副主任的目光,醞釀了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氣概,笑了一下,說:“這件事情我們早都忘了,因為——因為我們沒把它當回事。如果韓副主任認為有必要了解,我可以詳細匯報。”
韓陌阡無動於衷,冷靜地注視著淩雲河。淩雲河被那束涼颼颼的目光逼得心慌,知道在這個人麵前是不可能蒙混過關的,頭皮一硬,接著說了下去:“兩個月……也許是三個月前的一個星期天,也就是懲治土流氓之後不久的一天,我,譚文韜,大隊部勤務班長楚蘭,衛生班長叢坤茗,我們四個人,上午九點二十分出發,離開N—017,中午十一時許到汝定城,搭三輪車於十二時左右到達雲霧山。自始至終,我們四個人結伴而行,所談問題,全部可以公開發表。”
韓副主任表情依然淡漠,手裏漫不經心地擺弄一個檔案盒,看著淩雲河,輕描淡寫地問道:“是誰發起的?”
淩雲河愣了一下,大包大攬地回答:“是我。淩雲河。”
“當初——我說的是在汝定打架之前,你們是怎麽認識叢坤茗和楚蘭的?”
淩雲河回答:“譚文韜本來不認識她們,我是打球傷了腿,到衛生所上藥時認識了叢坤茗。後來又有了汝定那次互相幫助,就比較熟悉了。我去換藥的時候,向叢坤茗打聽此地名勝雲霧山。她開玩笑說,要是我肯掏錢買車票,她可以給我帶路。她這樣說了,我就動心了,因為從前在原部隊的時候,就聽說軍區靶場附近有個雲霧山,風景很好,確實想去看看。那個星期天我就動員了譚文韜——必須說明的是,譚文韜當時並不想去,是我反複動員的,並且要求叢坤茗再找一個女伴。”
這時候譚文韜插上去了,說:“我也不是完全不認識叢坤茗和楚蘭,在汝定……懲治土流氓之前,我到衛生所要過感冒藥,也去資料室借過書,同這兩個女同誌都熟悉。”
韓陌阡沒有理睬譚文韜,視線專一地看著淩雲河:“為什麽要動員譚文韜一起去?”
淩雲河想了一下,說:“有規定,單人不許外出。”
“不是還有一個叢坤茗嗎?”韓陌阡向前傾了傾上體,矜持地笑了笑。在淩雲河和譚文韜看來,這個笑容就很有一些深刻的內涵了。
“可是……可是叢坤茗她是個女同誌,我有顧慮……”淩雲河開始語無倫次了,兩隻手在膝蓋上不斷地搓動。
譚文韜一看淩雲河的陣腳有些不穩,趕緊支援,說:“淩雲河本來動員我,說如果我不同意去,他就不跟叢坤茗一起去了,雖然我們沒有歪門邪道,但還是要注意影響,大家都是老兵了,還是謹慎點好。我說既然叢坤茗熟悉路線,不如一起去。人多了集體行動也不算違反規定。”
“說得好。”韓陌阡又淡淡地笑了笑,隻是用兩邊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鼻溝紋,你還沒有看清那笑容的實際涵義,那笑容就倏然不見了,這種深不可測的笑容七中隊的學員近來越發見得多了。韓陌阡把手裏的檔案盒往前麵重重地一推,加重了口氣:“為什麽是兩個男同誌和兩個女同誌,為什麽又是你們這兩個男同誌和她們那兩個女同誌?”
譚文韜剛要張口,韓陌阡做了個製止的手勢:“這個問題由淩雲河回答。”
淩雲河此時當真沉不住氣了,臉上已經出現了紅潮。但是淩雲河沒有低頭,甚至有些惱羞成怒的衝動,生硬地說:“一、我和叢坤茗認識。二、叢坤茗和楚蘭比較要好。三、我和譚文韜對脾氣。四、楚蘭知道七中隊有個譚老一,叢坤茗也知道譚文韜的大名,她們對訓練尖子印象較好。就是這些。我們沒做任何壞事,韓副主任你可以徹底調查。”
韓陌阡繼續發起進攻:“好,我相信你們——還有那兩個女兵,在交往中沒有非常行為。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們向中隊請假的時候,說過是和兩個女兵一起到雲霧山嗎?”
淩雲河頓時語塞,像是挨了重重一擊,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看著韓陌阡,說:“沒有。”
“為什麽不如實匯報?”
譚文韜怕淩雲河沉不住氣,急中生智,搶過話頭說:“因為——在我們請假的時候,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請她們一起去。但是,我們要去雲霧山是已經決定了,所以我們請假時隻說是去雲霧山。而請兩位女兵是請假之後才最後決定的,請假在先,約她們二人在後,這應該不算欺騙組織。再說,批假人也沒有問我們要同什麽人在一起。”
韓陌阡把頭扭過來了,看著譚文韜,看了很久才說:“難怪大家都喊你譚老一,果然是譚老一啊,處亂不驚,善於機變。”
淩雲河說:“請問韓副主任,條令上有沒有規定,請假外出還要報告跟什麽人在一起?”
韓陌阡不慌不忙地說:“條令上好像沒有這樣規定,但是條令上也沒有規定跟誰一起外出可以不報告。這已經不是條令所能管得到的內容了。現在我規定,你們二人今後外出,必須向我報告。報告內容還包括,幾點幾分跟誰在一起,都說了一些什麽。”
淩雲河勃然變色:“韓副主任,我可以向你保證,在離開N—017之前,你拿機關槍在後麵攆,我也不會外出了。”
韓陌阡仍然不慍不火,說:“這樣也好,就集中精力學習吧。”
淩雲河和譚文韜懷著一肚皮窩囊氣,卻又不能不忍氣吞聲,等到韓陌阡拋出一句“你們可以回去了”之後,如獲大赦,強行按捺住心頭的將要逃離虎口的激動,堅持了最後三秒鍾的穩重,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揚眉吐氣,又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嚴厲的低喝:“回來!”
二人心裏一緊,對視一眼,又趕緊返身回到韓陌阡的門口。譚文韜問:“韓副主任,還有教導嗎?”韓陌阡頭也不抬,冷冷地甩過來一句:“為什麽不給我敬禮?”
譚文韜噎了一口氣,淩雲河把話頭接過去了,不高不低地說:“韓副主任,我們來的時候已經給首長您敬過禮了呀。”
韓陌阡仍然沒抬頭,繼續翻動桌上的檔案:“在會議中,入會時下級要向上級敬禮,離會時,下級還要向上級敬禮。”
淩雲河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條令有規定嗎?”
韓陌阡還是沒抬頭,看也不看他們,說:“我規定的。”
一句話把七中隊學員中的兩個頭麵人物定在原地。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有一肚子牢騷,誰也沒敢發一句牢騷,最後譚文韜向淩雲河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便同時把右臂抬起來了,氣勢洶洶地敬了一個禮。
韓陌阡笑了,把手裏的卷宗輕輕一合,又換了一份,打開,看了一眼,目不轉睛,像是對卷宗說了一句:“你們可以走了。”
走出門口,一路上譚文韜和淩雲河都沒有說話,心有餘悸,生怕韓陌阡的幽靈又跟在身後。直到快回到宿舍了,淩雲河才張開嘴巴,讓太陽把嗓子狠狠地曬了一陣子,轟轟烈烈地打了幾個噴嚏,然後揉揉鼻子說:“你知道我剛才在給韓陌阡敬禮的時候心裏想的是什麽嗎?你沒看出來吧,我一邊敬禮,心裏還念念有詞,手背上麵站著的是淩雲河,手掌下麵壓著的是韓陌阡,我提醒自己,這不是給狗娘養的韓陌阡敬禮,這是在扇他呢。”
譚文韜說:“這樣心裏就好受了一些是不是?典型的自欺欺人。”
淩雲河晃著拳頭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大丈夫能屈能伸,縱天下橫也天下。今日且忍了他這口鳥氣,等有一天,老子躥到他頭上去了,讓他一天給老子敬二十個禮。”
譚文韜青著臉說:“別阿Q了,水漲船高,你往上躥,他就不往上躥啦?他就原地踏步等著你往他前麵躥?別忘記了,他現在已經是副團級幹部……軍官了。”
淩雲河說:“你說蹊蹺不蹊蹺,這狗娘養的怎麽專門跟你我過不去呢?”
譚文韜說:“這你都不懂?這叫敲山震虎。槍打出頭鳥,擒賊先擒王。你小子情種的名聲大了,韓副主任就是要挫挫你的銳氣。我恐怕是陪綁的,沒有銳氣卻沾了一身晦氣。”
淩雲河叫起屈來,“我怎麽是情種了?不過是虛張聲勢開點玩笑罷了,一點實際動作都沒有。”
譚文韜笑笑說:“所以說啊,還是老實一點好,光打雷不下雨的事情少做,虛假那個繁榮幹什麽?找不自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