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韓陌阡現在用不著去調研那些雜亂無章的鑒定和成績表格之類的材料了,作為主管七中隊的政治部副主任,他順理成章地把每個學員的檔案都調到了自己的案頭。

譚文韜,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民族:漢。家庭出身:手工業者。本人成份:學生。籍貫:某某省襄隨市百泉鎮。高中文化。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12月入黨,曆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在某某某某年2月軍區炮兵專業競賽中獲個人全能第一,所帶班獲綜合成績第三。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二次,受團、營、連各級嘉獎五次。某某某某年2月考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隊。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父親:席學孔,襄隨市百泉公社黨委書記,政治麵貌:中共正式黨員。母親:朱民,百泉小學教導主任,政治麵貌:中共正式黨員。姐姐,席文君,某某省襄隨市師範學校教師……

檔案,多麽奇妙的東西!

每一個檔案都裝在硬紙盒裏,上麵赫然寫著“卷宗”兩個宋體大字,下麵是編號,六十多個生命的年輕曆程,六十多道青春的人生軌跡,全都濃縮在幾十頁薄薄的、發黃的道林紙上,被一些漂亮的或不漂亮的漢字詮釋著,那裏麵有他們的家庭出身、民族、籍貫、文化程度、專業成績、工作表現,還有血型和他們的健康狀況,包括誰有輕微的鼻竇炎和關節炎之類,從生理和政治曆程的角度講,這些人沒有隱私,他們的一切都被囊括在硬紙盒的“卷宗”裏,隻要他韓副主任有興致,就可以打開卷宗,將他們一覽無餘……

當然,這些人都是經過反複篩選的,是一遍一遍從眾多的士兵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他們的檔案不可能給別人提供更多的挑剔的地方,就連鼻竇炎也必須是輕微的,他們的一切都隻能是健康和純潔的。

但是,同一本書,不同的人會讀出不同的經驗和感受。韓陌阡不是機械地讀,照本宣科地讀。現在,韓陌阡是越來越會讀這些檔案了,他會把他的智力和想像力參與其中,於是便讀出了無限延伸的內容。他的一隻眼睛看見的是有形而抽象的文字,另一隻眼睛看見的卻是無形而生動的故事。透過那些精練的或不精練的注解,韓陌阡甚至還可以看見來自不同地域的山川河流和民俗風情,更重要的是,還能看見他們所指向的地方——看一個人的過去,就知道他的現在,看一個人的現在,就知道他的將來——這話好像有點唯心主義色彩,但這話又好像是一個偉人說的。

韓陌阡讀過很多書,可以稱得上是博覽群書勤學好思之士。但是,在讀這些寫著“卷宗”的檔案時,他發現了,像磚石一樣整整齊齊地碼在他辦公桌上的這些檔案,才是最生動的和最具體的鴻篇巨著。它們可以給你提供無限豐富的聯想,從而使你得以同你自身以外的其他生命水乳交融。有時候他想,像夏玫玫和趙湘薌那些搞藝術的人,真應該多讀讀這些檔案。可惜她們沒有這個資格和這份便利。

在七中隊為數不多的農村兵當中,倘若比一比成份,蔡德罕可以算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無產階級。世世代代麵朝黃土背朝天自然是不用說了,而且窮得透徹。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趕上了著名的困難時期,父母先後餓死,舅舅見他還有一口氣,便把他領回家。蔡德罕的舅舅和舅媽後來又生了兩男兩女,他背了老大背老二,自小就開始了保姆工作。不能不說舅舅舅媽還是非常好心的,到了該上學的時候,還是讓他上了學。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勤工儉學這一套蔡德罕不陌生,他從八九歲上就開始了,夜晚打柴,大清早背到街上去賣,賣完了上學。盡管如此,他的學習成績在班裏還算好的。上學上到四年級,家裏無論如何供養不起了,為了讀書,他答應舅舅舅媽,不吃家裏的飯,省下糧食給弟弟妹妹,並且自己解決學費書費。中午放學,別的孩子回家吃飯,他就到離學校兩裏多路的河灣裏拾柴,他吃過河邊的灰灰菜,吃過生竹筍,吃過生螃蟹,吃過野蘑菇。一言以蔽之,凡是能夠入口的,能夠咬得動的,這個十來歲的孩子幾乎都品嚐過,並且沒有被毒死。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他就像一個野生的小草,自生自滅,卻又頑強得驚人,簡直就是打不死的吳清華餓不死的白毛女。有兩個故事可以說明蔡德罕的無產階級本色。

蔡德罕有一個遠房堂叔,是本大隊的支書,家境自然要好多了,還有個閨女在縣城讀高中。支書堂叔家裏有個大事小事,就把蔡德罕當狗腿子使喚,然後給碗飯吃,給件把舊衣裳。有個夏天的早晨,蔡德罕去給堂叔家送井水,還沒進門,放假回到鄉下的堂姐從屋子裏出來了,一隻手拿個很好看的膠棍(後來他才知道那東西叫牙刷子),另一隻手端著搪瓷缸子,本來是要到水缸邊去的,見堂弟挑來一擔新鮮的還飄動著霧氣的井水,便朝他笑笑,然後向他走過來,彎下腰去,從前麵那隻水桶裏舀了一缸子。

他很奇怪堂姐的動作——把那白乎乎的藥膏一樣的東西擠在毛刷上,在嘴裏捅來搗去的,竟然還能搗出許多白沫。那天蔡德罕很大膽地做了一件事——趁堂叔一家在堂屋裏吃早飯,他從廊簷下麵的洗臉架上發現了那種名叫牙膏的東西,他先是提心吊膽地擠了一點,用手指頭蘸著放到舌頭上,他立馬就被一種奇妙的感覺驚呆了:那東西不僅甜絲絲的,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涼爽的滋味,沿著舌頭根子往心裏沁,滿肚子都是清香。他堅信不移,這東西原來是可以吃的,於是他又狠狠地擠出了一股,以非常的速度吃了下去。倘若不是怕吃得太多了會被堂姐發現,他會把那大半截牙膏都吃進肚子裏的。那年他十二歲。

還有一個故事發生在他讀初三那年。

當時,他的同桌是公社農技站幹部的孩子。這年夏天,同學家裏砍紅麻,蔡德罕自告奮勇放學後去幫忙,他料定可以上一頓肉,一頓有醬油的紅彤彤香噴噴的豬肉。這個十四歲的孩子一聲不吭地幹完了同學一家準備要幹一天的活,一直幹到小半夜,中間隻喝了幾瓷缸涼水,餓得饑腸轆轆,前胸貼在後背上。終於到了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有出現他期待的有醬油的豬肉,同學的母親給他盛了一碗麵條,上麵敷著薄薄的一層雞蛋花,他幾乎連什麽味道都沒嚐出來,那碗麵條就喝進了肚子。同學的母親問他吃飽了嗎?他沒說話。同學的母親歎了一口氣,進廚房又給他盛了一碗麵條,這回上麵沒有雞蛋花了,隻有幾根白菜絲。他知道他的吃相太狼狽了,讓同學的母親看不起了,於是就放慢了速度,一點一點地吃,盡量把咀嚼的幸福持續得長久一點。

後來有人敲門,同學的母親出了堂屋開院門去了,同學看了他一眼,突然扒開了自己碗裏上麵的麵條,從碗底現出了兩個荷包蛋,緊緊張張地扒拉到他的碗裏,說,趕快吃,莫讓俺娘瞅見了。他心裏先是一熱,然後又是一冷,他坐著沒動,吞下了眼淚,默默地、但卻是堅決地,把那兩個荷包蛋又夾回到同學的碗裏。

初中畢業之後,蔡德罕就回到舅舅家裏,成了一個掙工分的壯勞力。這個遍嚐了人間苦頭的年輕人多了一個心眼兒,勞動之餘,他就到當支書的遠房堂叔家裏做零活,種菜,喂豬,插秧,車水,甚至還幫堂嬸納鞋底。當了三年義務短工換來了一次參軍的機會。一次,就這一次就足夠了,他不僅穿上了軍裝,而且第一次像城裏人那樣穿上了洋布褲頭,像城裏人那樣學會了刷牙。更重要的是他以無與倫比的熱情和勤奮樹起了一根訓練標杆,差點兒就當上了幹部,雖然沒有提起來,但最終考進了希望的搖籃七中隊。

在直瞄實彈射擊考核中雖然名列第一,但蔡德罕卻不敢有絲毫的鬆懈。他知道,對於他來說,仍然是任重道遠的。在整個七中隊,他是惟一一個被特批參加選拔考試的初中生,這也是他當初當了孫山的主要原因,炮上作業他本來是可以數在前三十名之列的,他吃虧就吃虧在文化考試上,高中數學基本不會,隻考了二十分,從而大大地拉了後腿。

如今隨著課程的進展,射擊理論越來越深奧,什麽夾差法,彈測法,成果法,對數,函數,離散誤差,毀傷概率,等等,都是要計算的,簡直雲遮霧罩。已經有一個馬程度被挑下馬來,而即使是馬程度,文化底子也是比他強的,這就不能不使蔡德罕時時都有一種危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