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淅瀝淅瀝的陣雨持續下了一天一夜,清晨突然放晴。太陽從東方的山脊線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透過剛被雨水衝刷過的葉莖,像細碎的銀塊散落在草木的縫隙裏,鋪排一地斑駁。玫瑰色的霞暉在別茨山麓彌漫**漾。視野清晰透亮,空氣裏洋溢著梔子花的芬芳。受了一夜驚嚇的山鳥從恐怖中蘇醒,這裏叫了那裏應,工夫不大便形成合唱,伴著坡上多路喧騰的溪流,匯成了夏晨雨後美妙的旋律。
譚文韜右耳根上夾著半截鉛筆,呈大蝦狀彎腰探頭,一隻手托著作業夾,另一隻手來來回回地旋動體視儀上的高低螺。從接目鏡裏看出去,是一片灌木錯綜的山地,在雨後的太陽下麵反映著鮮豔的水色。山根處隱隱約約地湧動著乳白色的氤氳,放大著湧向接物鏡麵,使視野更加撲朔迷離。
譚文韜在捕捉二號方位物,那是山脊線上的一棵獨立樹,從形狀上看,應該是針葉杉。譚文韜不時抬眼觀察右側的常雙群。常雙群也俯在體視鏡上,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終於將額頭稍離接目鏡,左手在腰際翻腕向譚文韜比畫了一下,譚文韜看見了那根蹺起的大拇指,二人會心地對視一笑。
這是反坦克戰術基礎課程。戰術教員是恢複高考製度之後第一批直接從地方考進軍隊院校的學生官,名字叫張陵水,一個月以前才分到教導大隊,看樣子年紀要比學員們普遍小一至兩歲,也就是說,在學員們當兵後的第二或者第三年,張陵水這群人才穿上軍裝,此前應該還喊解放軍叔叔,然而眼下已經是四個兜嶄新皮鞋鋥亮了,這就讓學員們心裏有一絲隱隱約約的不自在,酸溜溜的。
譚文韜的心裏就很不平衡,心想如果當年不是差那三分,自己不就是老大學生了嘛,或者那時候不來當兵,也報考軍校,再堅持考一年兩年,自己不也是學生官了嘛。就那一步之差,不僅多了許多周折,而且還有了性質的區別,自己這樣走的路,即使提了幹,教導大隊掛靠的那所陸軍學校,屆時也隻會發給他們一紙中等專業畢業證書。而張陵水他們一天士兵沒有當過,卻儼然是天生的職業軍官了。
但是不得不承認,人家也有強項。理論上懂得多,真正操作起來,沒有老解放們熟練,但是人家那程序絕對規範,一招一式都是有理論依據的。講起課來,開始是有一點磕巴,但是一混熟了,就滔滔不絕,引經據典,光是火力準備這一戰鬥要素,就向學員灌輸了聞所未聞的大量信息,而且形象直觀,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張陵水說:“為什麽說炮兵業務具有很大的藝術性呢,還有一點可以說明,那就是想像力,炮兵是需要想像力的。比如體視儀這東西,從接目鏡到接物鏡,不過是三十厘米長,但是炮兵指揮員就要練出這個本事,他的目光穿過體視儀之後,就變成了一把立體的尺子,伸出去淩駕在田野和山川的上空,每一個目標都在這把尺子的刻度上。這就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了,的確是要想像力。體視儀裏有兩條弧線,而在觀察者的眼睛裏,它們必須合二為一,隻有當它在你的眼睛裏重疊之後,它才是,準確地說它才像一把尺子。這把尺子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它隻存在於你的想象之中。”這是老炮手們遇到的新問題——關於操作的藝術升華。
魏文建也抱著一架體視儀,目光如手,伸進魔幻般的體視儀裏,一遍又一遍地抓住那兩條由若幹省略號組成的虛線,在想象的世界裏把它們擰在一起,形成一根直尺。然而事與願違,那兩條虛線就像兩根同極的磁力線,目光之手稍一鬆懈,它們就倏然分開,像兩條軀體平行的蛇,昂著腦袋看著他。體視儀剛剛裝備不久,是為了對坦克行直接瞄準射擊而專門研製的,多數學員都覺得這玩藝兒實在難以對付。
淩雲河卻有著濃厚的興趣。課間休息的時候,幾個人坐在一起交流體會,淩雲河說:“這東西好,這東西能幫助人的視力無限延長。想想我們這些當人的動物是多麽可憐,天氣再好也隻能看那麽一點遠。火星那麽大個球體,放到咱人的眼睛裏就像一粒灰塵。人應該有兩種視力,一種是感官的,一種是心理的。感官是自然的,心理是社會的,感官的認識外部世界,心理的把握內部世界。感官的尺度認識決定能力,心理的尺度把握決定人格。”
魏文建說:“我怎麽聽這話這麽耳熟,就像是拐五洞在咱們身邊。”
譚文韜笑道:“咱們這一年收獲大,不光要速成幾個拐五洞,恐怕還要誕生個幺洞幺。”
常雙群一直笑而不語。事實上,最讓人擔心的就是常雙群。這段時間,他自己倒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但卻把譚文韜、淩雲河和魏文建搞得高度緊張,隻要是野外作業,地下工作就要布置得十分周密,一個人對於色彩失去了區別,判斷方位物就自然要困難得多,沒有人在周圍做動作,隨時都有可能露餡。淩雲河通過叢坤茗給他弄了一副進口的矯正眼鏡,剛戴上還真的起了點作用,但是很快他們就知道這是一步死棋——這個時候怎麽能戴眼鏡呢,這不是不打自招嘛。
前幾天,譚文韜的老爸譚鎮長也寫了信來,附了家鄉一個著名的中醫開的方子,用毒蛇、最好是兩頭蛇或者三頭蛇的眼睛更好,加上幾服常見的中藥,可以炮製藥液,十分見效。老中醫並且信誓旦旦地向譚鎮長保證,如果按他要求做了還不見效果,他從此就不在百泉拋頭露麵了。
幾個人在休息日溜出去,從周圍的幾個鄉村中醫那裏也得到了證實,那種毒蛇的眼睛對治療色盲確實有奇效。可是,一時半會從哪裏去找毒蛇呢,更不用說找到兩個頭三個頭的毒蛇了。因此,在外出野訓中,尋找毒蛇又成了這幾個地下工作者心照不宣的任務。隻是,這一切都在暗中進行,沒有成功之前,他們沒有必要告訴常雙群。
淩雲河問:“老常,你覺得體視儀這玩藝兒好對付嗎?”常雙群說:“嘿嘿,看來是天無絕人之路,有不行的就有行的。老常一摸體視儀,立馬就有一根尺子拋了出去。兩千米之內我的誤差不會超過五。”
魏文建說:“我問題大了,死活都是兩條虛線,別說伸出去了,就這兩條虛線都看不清楚。看得我直犯惡心。張陵水那小舅子跟我的鄒乒乓一個年紀,比老子少當兩年兵,居然敢說老子缺乏想像力,你還不敢說不是,搞得忍氣吞聲的。”
不久,反坦克戰術基礎課程完畢,大隊組織七中隊打了一次直接瞄準槍管實彈射擊。所謂槍管實彈射擊,就是不用開設觀察所,在近距離用體視儀直接瞄準目標,用張陵水的話說,就是把炮當槍的幹活。
實彈射擊成績公布之後,大家不禁瞠目結舌。原先成績最差的蔡德罕,一跟頭翻了十萬八千裏,首發命中,槍代炮打運動靶,居然十發九中,榮登此次考核榜首,不僅壓了淩雲河一頭,還把譚文韜和常雙群、闞珍奇等權威人士甩了一截,氣得淩雲河直犯嘀咕,教訓蔡德罕說:“你這小子,函數對數數數糊塗,把炮當槍倒來勁了,你這個狗東西真應該到步兵團去。”
更讓人不愉快的是,所謂的區隊長張崮生和二區隊的童自學三區隊的江村勻,也跟著學得不錯,盡管他們的成績不在統計之列,但是教員還是給他們打了分數。張陵水不了解這幾個人的內幕和他們同學員的關係,在小結的時候,狠狠地表揚了他們一頓,說是這幾個同誌雖然沒有學習任務,還堅持跟班上課,可見對自己要求嚴格。不是學員都有這樣高的積極性,那學員就更應該上一層樓。
這頓表揚既讓學員們不痛快,也使得張崮生和童自學、江村勻反而更加難堪,用有些學員的話說,是狼子野心的又一次大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