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教研室主任韓陌阡上任伊始,就接手處理了兩件棘手的問題。
第一件事是BGC野戰醫院來了通知,說馬程度可以出院了。
馬程度在治療緊張型憂鬱症的同時,也對腳臭進行了治療,腳臭倒是治好了,醫生用一種很奇怪的藥水給他洗腳,每洗一次,馬程度都要殺豬一般大喊大叫,洗過之後,腳上就要蛻掉一層死皮,洗幾次蛻幾次,幾次下來,腳就不臭了。但是他的恐懼型憂鬱症卻無法根治,醫院說這種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根深蒂固了,用藥隻能控製,關鍵是精神不能緊張。可是七中隊天生就是個讓人緊張的地方,甚至可以說它的價值也就是由緊張體現的。教導大隊黨委經過討論,決定讓馬程度退學。可馬程度死活不幹,痛哭流涕,韓陌阡雖然極善雄辯,但馬程度刀槍不入,任你猛刮東西南北風,他咬定青山不放鬆。
馬程度哭著叫喊,說我生是七中隊的人,死是七中隊的鬼,我還沒有拿到任職命令,誰讓我走誰就是迫害我。
這回就讓韓陌阡嚐到思想政治工作者的苦衷了。
馬程度,男,某某某某年6月出生,民族:漢。籍貫:某某省儕武縣。
家庭出身:平民。本人成份:學生。文化程度:高中。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12月入黨,曆任戰士、炊事班副班長、戰炮班副班長、班長。在某某某某年所帶班擔任全團“三大條令訓練先行班”,同年參加集團軍合成戰術演練,獲構工、偽裝兩項優秀獎,快速機動良好獎。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父親:馬至善,儕武縣城關鎮公路段工人,政治麵貌:群眾。母親:傅國珍,儕武縣城關鎮正式照相館工人,政治麵貌:群眾。伯父:馬至安,中共某某省委組織部辦公室工作人員,政治麵貌:黨外民主人士……
馬程度的鑒定卡片倒是有幾個地方引起了韓陌阡的興趣。一是家庭成員一欄,他把他的叔叔排斥在外,卻把他的伯父填了上去,顯然他的伯父是他們家族的驕傲,問題是他的伯父在組織部門工作,怎麽又會是“黨外民主人士”?是不是把某個民主黨派的組織部錯填成中共組織部了?再有,像他這樣一個家庭,全部都在上班工作,家庭經濟狀況應該是很好了,為什麽要填“一般”呢?這樣的家庭經濟狀況都一般,像蔡德罕那樣的就簡直暗無天日了。
從一份幾近概略的卡片鑒定上,沒有發現馬程度家族有某方麵遺傳基因的蛛絲馬跡。
韓陌阡於是又將他的全部檔案調了過來。檔案中關於馬程度的記載仍然十分有限:除了上述卡片介紹的基本情況,便是應征入伍登記表、入團誌願書、入黨誌願書和一堆立功嘉獎卡片,連隊黨支部、營黨委、團政治處的鑒定,無非是工作積極、訓練刻苦、尊敬領導、團結同誌、勇於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之類。再有就是體檢表了——肝功正常,心肺未見異常,耳鼻喉正常,泌尿係統正常……
韓陌阡知道馬程度有臭腳的毛病,但體檢表上沒有顯示。因此韓陌阡有理由認為,這份檔案有很大的局限性,太概略了,充其量隻是一個人政治曆程的抽象縮寫,從一定的程度上甚至有許多想當然杜撰的東西,有些甚至可能僅僅是以立檔人提供的內容為依據的,雖然將一個人的概貌抽象出來了,可是它遠遠不是一個人的真實情況,它遺漏了許多至關重要的細節,譬如此人的家族遺傳基因、智商、嗜好、勇氣、情感、道德基礎、意誌承受力和隱秘的心理活動等等,最能反映人的真實狀態的反而隻字不提。
韓陌阡這時候突然起了一個念頭:在組織上為每個人建立的這份檔案後麵,還應該為大家立上第二份檔案,專門記載他們的生理軌跡和精神軌跡。
韓陌阡來到N—017不久,對於馬程度缺乏充分的理性認識,但在感覺上,他覺得這個胖老兵哭天抹地的行為與他檔案所顯示的內容出入很大,把這樣一個人排除在七中隊之外,韓陌阡不會有太多的傷感。但是,工作還得一步一步地做,他是一個思想政治工作者,馬程度在他剛來的時候就及時地把自己送上門來,作為一件工作讓他做,既是對他的考驗,也是給他一個機會。這老弟有毛病,你還不能操之過急,弄得不好他又犯病,那就更加麻煩了。
韓陌阡於艱難的思考中再將檔案翻了幾遍,目光在介紹馬程度家庭成員和經濟狀況的文字上不厭其煩地耕耘,結果發現了,馬程度還有一個舅舅,在老家務農,卡片上沒有介紹,而在連隊的鑒定中,則有一份關於他務農的舅舅和母親經常患病,家庭經濟狀況不佳,在這種情況下,馬程度還能夠把有限的津貼節省下來,學雷鋒做好事的事跡。韓陌阡於是便跟馬程度的父親通了幾封信。
三封信之後,馬程度的父親就趕到了N—017,老人家還是通情達理的,流著眼淚對馬程度說:“孩子,不是部隊不要咱了,是咱沒那個命啊。”老人家跟韓陌阡交了實底,他們家確實是有遺傳,馬程度的大舅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的母親也經常犯羊角風。
韓陌阡說:“這個情況組織上已經知道了。功名利祿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不能把馬程度同誌的身體拖垮了。”
馬程度的父親說:“首長說的是大實話,我代表孩子他娘謝謝首長。”
然後,就對馬程度同誌展開了全麵的攻勢。
父親勸,同學勸,以韓陌阡為代表的領導反複做工作,裏應外合前後夾擊,耗了兩個多禮拜,馬程度才滿懷辛酸地離開了N—017,並且就此複員了。走的時候還拉著淩雲河和魏文建的手說:“老淩老魏,我馬程度命苦啊,眼看都快煮熟的鴨子又飛走了。我祝弟兄們有個好結果,將來你們當了官,別忘了給咱寫個信,咱也是個驕傲啊……”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弄得淩雲河和魏文建也是眼淚汪汪的,心裏很不是個滋味。
直到送馬程度走的那天,韓陌阡才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順便問了一句:“馬大叔,馬程度是不是有一個伯父在某某省委組織部工作啊?”
馬至善同誌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哦,你是說他大爺啊,啥省委組織部工作?他一個大字不識,靠的是那年淮海戰役一位首長住過咱家的房,他大爺找首長幫的忙,混了個合同工的差使,是傳達室的門衛,給人家看大門哩。”
“哦……”韓陌阡也哦了一聲,嘴上說:“看大門也是革命工作嘛。”心裏卻想,這馬程度你還真不能小看,硬是給他那個目不識丁的大爺鬧了個“黨外民主人士”的頭銜。
送走了馬程度父子,韓陌阡接手處理的第二件事還是七中隊學員的問題。七中隊不僅軍事訓練和政治學習嚴格,軍體課也很苛刻,不及格同樣定不了級。二區隊的黃友華基礎差了一點,玩命地練,結果從橫木馬上摔了下來,右臂關節粉碎性骨折,落了個二等一級殘廢。二等一級殘廢是不可能再成為炮兵指揮員了,同馬程度一個遭遇,黃友華也被決定退學。當然是想不通了,可是又沒有別的出路,韓陌阡通過和黃友華原部隊聯係,決定讓黃友華回到原部隊,先到團農場當會計,等待轉誌願兵的機會。這樣好說歹說,黃友華才揮淚離開。
提幹的任職命令還沒下來,就先後除了兩名,自然要引起一些**,兔死狐悲,大家心裏都有些淒涼感。於是就有人議論,這下好了,張崮生和童自學、江村勻他們恐怕要竊喜,沒準就是因為這三個家夥攙和進來,敗了七中隊的旺氣。
張崮生和童自學江村勻的日子更難過了。哭不得笑不得,表示同情吧,那當然是貓哭老鼠了,不表示同情吧,又是幸災樂禍。是的,他們是看見了機會,可是當機會差不多快要成為事實的時候,那種被人蔑視和敵視的煎熬委實不是常人能夠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