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星期五中午打籃球的時候,淩雲河很技巧地摔了一跤,把膝蓋內側剮破了雞蛋大一塊,然後就到大隊衛生所去抹紫藥水。這次行動是找叢坤茗谘詢有關色盲的醫療方案。偏偏不巧的是,叢坤茗那天中午跟田醫助到四中隊給一個教員癱在**的家屬換藥去了。柳瀲給他消了炎,又很細致地上了一塊敷料,兩個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天。

硬著頭皮等了十幾分鍾,叢坤茗還是沒有回來,淩雲河就不好繼續賴下去了,含含糊糊地說走又不走。柳瀲說:“淩雲河你幹嗎猴頭猴腦的,心懷鬼胎啊。說老實話,你是來上藥的還是別有什麽陰謀企圖?”

淩雲河說:“血證如山,我這腿上分明有傷嘛,你柳瀲這麽大一雙漂亮的眼睛硬是視而不見,對階級兄弟太沒感情了。再說了,你這個小破衛生所,我能實施什麽陰謀?就是謀財害命,也輪不到你這兒啊。”

柳瀲說:“腿上有傷算得了什麽,你們這些豺狼為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六中隊的崔大山糾纏叢坤茗,也是把腿碰了老大一個口子,一天來換兩次藥,也不嫌累,每次來也是賊頭賊腦的,還幹部呢。”然後拖長了音怪裏怪氣地說:“實話告訴你,你那點小伎倆,是個人都能看明白,我這雙眼睛可是標準的一點五。你這個王連舉是把我當鳩山糊弄啊。快快從實招來,這槍傷是……”

淩雲河說:“豈有此理,我為革命光榮負傷,你卻把我當王連舉對待。你以為大家都是崔大山啊?”嘴裏這樣說,心裏卻突然掠過一陣不自在。雖說叢坤茗還不是他的什麽人,跟他還是同誌戰友關係,可是在他的感覺裏,好像叢坤茗跟他已經有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了一種甜蜜的牽連,有了一種看不見卻又扯不斷的關係。可是平白無故地出現了一個崔大山,實在讓人感覺不舒服。

柳瀲就咯咯地笑,說:“你當然不是崔大山,崔大山瞄準叢坤茗不是一天兩天了,入隊的時候就盯上了,情書寫了有半抽屜。哎,我說這些你不會吃醋吧?”淩雲河說:“不會,要是有人給你寫情書,我倒是真的要吃醋了。”柳瀲說:“你們七中隊是遵守條令條例的模範,小夥子們一個個都是不食人間煙火刀槍不入的正人君子,還會吃咱們這些大兵的醋?去你媽的。”淩雲河說:“怎麽兵一當老了,嘴巴就不幹不淨了?下次再遇上小痞子找你麻煩,我第一個溜之大吉。”

柳瀲說:“我跟你說,你用不著吃崔大山的醋,叢坤茗在這個問題上旗幟鮮明,說什麽崔大山,別的壓根兒就不提,單看他那口惡劣的牙齒他就不是好人,都連級幹部了,還獐目鼠眼的。有想法就光明磊落地提出來嘛,偷偷摸摸地老是打迂回戰,今天送一挎包橘子,明天塞一封信,就三步遠的路,什麽話不能當麵說,還用得著寫什麽勞什子信?”

淩雲河說:“你厲害。我不信你就沒個隱私。也要替別人想想嘛。條令規定戰士不許談戀愛,他一個連級幹部,敢敲鑼打鼓滿世界嚷嚷我愛叢坤茗嗎?那不是自找黴倒嗎?”

柳瀲說:“什麽叫戰士不許談戀愛啊?我們都超期服役兩年了,眼看都往三十歲走的人了,現在還不該留一手?明年大家都複員了,今年不在部隊把人頭落實了,你讓我們回家嫁給老百姓啊?不行,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我跟你交個底,我們大隊部的幾個老一點的女兵開會形成過決議,就是要爭分奪秒,要搶在複員之前把對象搞好。”

淩雲河說:“好,不愧是老兵,認識明確,決心正確。我堅決支持姐妹們的正義行動。必要的時候可以給你們擔負通信和警戒保障。你的目標確定了嗎?”

柳瀲嬉皮笑臉地說:“那是當然的了。六中隊都是幹部,沒結婚的年齡也大了,嫌老。其他中隊都是戰士中隊,一是嫩了,二是前途沒戲,所以我們的主要目標就是七中隊。你們是祖國的花朵軍隊的棟梁。趁你們現在官還沒當上,先下手為強。具體分工是叢坤茗把你標定,楚蘭進攻譚文韜,劉含笑跟魏文建先打遊擊戰。至於我嗎,作戰計劃目前保密,發現一個旗鼓相當的陣地,則一舉拿下。”

淩雲河大笑說:“哈哈,我們七中隊好福氣,等我們結業了,兵力至少又多了半個班。”

笑了幾聲,眉頭一皺作嚴肅狀,說:“柳瀲你幹什麽,你是不是想嚇唬我們啊,那是嚇唬不住的。我們這些人死都不怕,還怕姑娘來愛嗎?怕就怕你們說的是鬼話,別先讓我的弟兄們心花怒放,把影響造得天大,把成績弄得很差,到時候你們就插翅逃跑了。我告訴你,這個玩笑是開不得的,我們炮手做什麽事都講究個精確,誰要是誤導我們,把炮彈裝填了又不讓我們發射,那是要吃後果的。我們炮手逼急眼了,敢跟你拚刺刀你信不信?”

柳瀲說:“你還真別嚇唬我,咱們也是摸爬滾打好幾年的了,還真吃硬不吃軟。所以我們把七中隊作為主攻對象呢。”

淩雲河說:“不開玩笑了,我要走了,遲了回去要挨批。”

柳瀲說:“到底是落荒而逃了吧。你先別走,說點正經的。怎麽說咱們也是患難之交了,你給我說一句真話,你對坤茗有沒有那個意思?”

淩雲河心猿意馬地說:“當然有那個意思。你是不是想當紅娘啊?那你就給咱傳個話,說淩雲河說了,等他回到部隊當了炮兵團長,就來追叢坤茗。叢坤茗要是看不上咱,我就來追你,你要是也看不上咱,咱就去追楚蘭劉含笑,反正我老淩這一輩子鐵了心,要娶一個N—017的女兵當老婆。”柳瀲說:“卑鄙。等你當團長到猴年馬月了,那時候我們恐怕都抱孫子了,誰還用得著你追?”

淩雲河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驚呼一聲:“好家夥,老柳你把我想得那麽悲觀,用得了那麽多年嗎?我告訴你,淩雲河當團長,也不過就是七八年的事,既然有情又豈在朝朝暮暮?七八年的時間都不能等,你們也太經不起時間的檢驗啦。”

淩雲河咬緊牙關跟柳瀲磨蹭了許久,直到個把小時之後,叢坤茗才從大隊部門口出現,見淩雲河在門診室裏,怔了一下,問道:“淩青鬆你怎麽啦?”

淩雲河說:“打球把腳崴了。”

叢坤茗皺皺眉頭說:“怎麽搞的,老是崴。”

柳瀲做了一個酸溜溜的怪相說:“那有什麽?有人為了理想,敢把牢底來坐穿,崴個腳算什麽?”說完,腰肢一扭,嫋嫋娜娜地走了,出門時又丟給淩雲河一句話:“愛情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柳瀲一走,這裏立即就進入了緊張的地下工作狀態。淩雲河說:“你可算回來了,把我急死了。咱們長話短說吧。你老爸不是眼科大夫嘛,趕緊寫信問問,治療色盲……當然是緊急治療,有沒有什麽高招?”

叢坤茗吃了一驚,問道:“怎麽回事?誰得了色盲?”

淩雲河說:“先別問這個,你先寫封信,最好是能到縣城打個電話。大隊裏的軍線電話不能打,要保密。”

叢坤茗怔怔地看著淩雲河,半晌才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連實話都不肯告訴我,還要我幫忙,我為什麽要幫你這個忙?你是我什麽人?”

淩雲河說:“嗨,你們女同誌就是愛刨根問底。你問是誰幹什麽?就是我。”

叢坤茗說:“淩雲河你也不睜開眼睛看清楚了,我老叢雖然是個大頭兵,可我在這裏是當醫生用的。你這雙眼睛賊得像X射線,哪裏會是什麽色盲啊?你不告訴我是誰,我是不會幫這個忙的。沒準我還幫了階級敵人呢。”

淩雲河見瞞不住,隻好老老實實地說是常雙群。

叢坤茗沉吟片刻,在胸前抱起雙臂,居高臨下地看著淩雲河,說:“姓常的有毛病你急什麽急?不是說你們還有三個區隊長在等著競爭嘛,色盲一個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對你來說未必是壞事呢。”

淩雲河愕然地抬起頭來,盯著叢坤茗好一陣入木三分地猛看,說:“你怎麽能這樣想?你要是開玩笑那就不說了,你要是真這樣想,那就太可怕了。”

叢坤茗仍然不冷不熱,淡淡一笑說:“有什麽可怕的?競爭嘛,就是這樣殘酷。我們這些人經曆的事情比這可怕多了。我自己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還會幫你們這些幸運兒嗎?”

淩雲河站了起來,冷笑一聲說:“媽的,現在的人怎麽都變成了這樣?太不可思議了。我沒想到……算了,我走了。不過,我是因為信任你才跟你交了實底的。你可以不幫這個忙,但是,如果你膽敢把這件事情捅出去,那你就是七中隊最凶惡的敵人。”說完,便邁動步子向門外走。

“站住!”一聲斷喝之後,淩雲河回過頭來,看見叢坤茗麵帶怒容,眼睛裏甚至還有些潮濕。他愣住了。

“淩雲河,你還是不了解我啊,我隻是……好了好了,你這個人啊……你讓常雙群明天早操過後到塘埂上散步,我先看看症狀,再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