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進入8月中旬,定點已經進行到實際運用階段了。
定點在距離駐地三十多公裏的野外進行,從這裏眺望N—017一帶,一片群峰之峽鬱鬱蔥蔥,宛若一個小小的盆地,秋季的花卉在峽穀裏跳動著金黃的色澤。
這段時間,炮手們每天的工作便是給山川河流和樹林們編號,滿眼嫣紅姹紫,舉目綠陰碧波,看起來委實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盡管秀色可餐,可是在炮手們的心裏,卻無暇去親近這自然的恩賜。因為這是為戰爭準備的。戰鬥已經遠遠地結束了,但是戰爭依然存在。盡管戰爭並沒有在身邊真實地發生,但是對於這些炮手來說,戰爭的思考卻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給這些漂亮的樹木和俊秀的山巒編號確定目標,是為了讓它們作為替代物,是要讓它們引火燒身,隨時準備摧毀它們。炮手們的全部努力就是為了一個目標——精確。就是這兩個字,讓七中隊的炮手們費盡了心機。
用拐五洞的話說,大地是一篇名著,每個人都徜徉其中,但是隻有極個別的人能夠讀出大概的內容,也隻有極個別人能領會某些實質,在宇宙中,隻有一個人能夠讀懂大地的全部內容,這個人隻能是上帝。
祝敬亞說,高斯—克呂格投影實際上也沒有解決誤差問題,隻不過相對精確地設置了一個參照係,給了一個定點的依據。因為地球是圓的,把地球的表麵撕開鋪展,應該是若幹而且可以是無止境劃分的不規則平麵,而決不可能是一個直角平麵。誰知道一根直線到底有多細?誰也不可能弄明白。既然人連一根直線終究有多細都弄不明白,那麽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所有的真理都是相對的。誰能告訴我一根直線應該是多細,我就承認他是上帝。現在看來上帝是不存在的。我們就是生活在謎網之中。正是因為有了永遠的未知,才有了永遠的探索,否則人將不人。
祝敬亞的理論既抽象又具體,這是不可否認的。而以矮引為自豪的常雙群卻無暇顧及真理與偽真理的探索了,他突然發現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是在一個下午,祝敬亞給學員們指示了七個目標點,交卷的時候,常雙群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遲疑。判分結果出來之後,常雙群的答案有兩個在及格以外,其中的一個簡直是驢頭不對馬嘴,差之千裏。這個結果讓教員和學員們均感到意外,而常雙群本人則深感震驚。一個不祥的預感像是一個蟄伏在心靈深處的毒蛇,在這個天高雲淡的秋日的下午,正在一截一截地複蘇,並且開始噬咬。
常雙群在休息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抽了三支煙卷,然後以眼神把譚文韜拉到一邊,請他指示一下四號方位物。譚文韜用測地機將四號方位物標定之後說,十字線中央位置即是。
常雙群俯下身體,將腦袋死死地壓在接目鏡上,足足觀察了五六分鍾,再站起身子眼睛裏就蒙上了巨大的惶惑,一言不發地又抽了一支煙卷,然後問譚文韜:“譚老一,你知道青山為什麽叫青山嗎?明明是綠的嘛。”
譚文韜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常雙群為什麽會不著邊際地提出這麽個問題,便回答說:“叫青山可能是一種習慣,再說有些山確實是青的,至少從遠處看是青的。”
常雙群沉思片刻說:“好像有點道理。軍事地形學對於顏色劃分得很細。南方的山有黛色的,有赭色的,有嫩綠色的,就是沒有說有青色的。與青色相近的顏色有哪些?”
譚文韜想了想說:“最近的應該是藍色,天藍海藍湖藍,然後就是綠色。”
常雙群指著五六百米處的一片水網稻田地問:“你說那塊稻田是什麽顏色?”
譚文韜不是很確定地說:“應該算是黃綠色,那是快要收割的稻子了。”
常雙群半天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背起手來,像是進入某種旁若無人的狀態,兀自嘟噥,含糊不清,不知道說些什麽。
譚文韜說:“偵察教程對於地形顏色分得更細。黃綠色是暖調顏色,與紅色黃色和黑白反差都是很大的,應該是很好區別的。”
常雙群笑了笑說:“有沒有灰色的稻田和水網稻田地?”
譚文韜開玩笑說:“據我所知,中國沒有,東南亞有沒有就不好說了。”
常雙群眨眨眼睛說:“那我就比你強了,我就見過灰色的水網稻田地。”
譚文韜盯著常雙群,說:“扯淡。這是不可能的。”想了想又問:“你搞什麽鬼?”
常雙群麵無表情地看了譚文韜一眼,突然臉上倏然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抽搐,靠近譚文韜說:“老譚,你別咋呼,我現在看見的水網稻田地,就是灰色的,鉛灰色。”
譚文韜大感意外。“怎麽會呢?再好好看看。”
常雙群說:“我看過十遍了,沒錯,就是鉛灰色。”然後以極其低沉和肯定的聲音說:“我的眼睛壞了。”
譚文韜吃了一驚,怔怔地看著常雙群,腔調都變了,說:“你不要瞎說,不要無病呻吟,也許你是太疲勞了。”
常雙群苦笑了一聲說:“但願如此。老譚我告訴你,我有感覺不是一天兩天了。教員說的是紅色牆角,我看的是無色,我剛才標定的是山脊線左邊的那個牆角,跟教員指示的那個方向南轅北轍。這是色盲症狀。”
譚文韜伸手拽了常雙群一把,低沉地喝了一聲:“這話不要再說了,傳出去不得了。”
常雙群抬頭看了看遠處,再回過頭來向觀察所的人群掃了一眼。點點頭說:“我明白,再觀察幾天吧。如果確實,那就不能怨我不努力了,那是老天爺對不起我,而不是我對不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