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蕭天英單獨召見韓陌阡是在軍區常委擴大會議之後,這次召見讓韓陌阡有點摸不著頭腦。按照常規,蕭副司令現在正處於非常時期,有多少重大問題等待他拍板決策啊。可這老人家居然不緊不慢,而且專門利用了半個下午,跟他這個正營職幹部聊天。

聊……天?

可蕭副司令就是這麽說的。蕭副司令什麽都聊,從他在別茨山打遊擊聊起,聊到了在軍區炮兵、在軍區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甚至還聊到了女人問題。蕭副司令問道:“小韓你的愛人是在總醫院工作吧?”韓陌阡回答說是的。蕭副司令再問:“是哪個學校畢業的?”韓陌阡回答說是某某軍醫大學畢業的。

蕭副司令沉吟片刻說:“那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了。當然嘍,你也是個知識分子,而且我認為你是個大知識分子。”

韓陌阡茫然不知所措。

蕭天英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把臉轉向窗外,似乎沉浸在斜窗而來的一縷夕陽之中,一遍遍地用五指梳理著頂上稀疏的頭發。大約是過了四五分鍾(在韓陌阡的感覺裏幾乎相當於幾個晝夜),蕭副司令才向韓陌阡做了一個年輕的微笑,說:“知識分子好啊,一個人擁有實實在在的知識,就擁有了最真實的價值。”

韓陌阡說:“其實首長也是個知識分子呀,首長也是高中畢業,還是抗大的模範學員呢。”蕭天英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來,說:“是啊是啊,我們也是上過大學的呢……不過,那就不能算知識分子了,我們那時候,叫做從戰爭中學習戰爭。”

韓陌阡說:“首長說過,在所有的征服中,人征服人是最大的征服,在所有的享受中,人享受人是最大的享受嗎?那麽無論是征服人還是享受人,恐怕都隻有在戰爭中才能充分體現出來。”

蕭天英狐疑地看著韓陌阡:“我說過這樣的話嗎?我怎麽記不起來了?”

韓陌阡說:“某某某某年八一建軍節,我跟首長到某軍某師閱兵,當晚首長喝了十六杯茅台,以每杯三錢計算,首長喝酒在半斤左右。酒後,指揮全體參宴人員,唱《國際歌》。夜11點20分,回到招待所,首長讓我調收音機,突然調到了美國之音,出現了鄧麗君的歌,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我當時嚇壞了,趕緊調走,可您又讓我給調回來。我跟首長匯報是台灣歌星的靡靡之音,首長說扯淡,這歌唱得滿有味道,就聽這歌。我當時心裏很慌,手忙腳亂地找不到那個頻道了,首長還推了我一把,您親自把它調出來了,可惜隻聽了個尾巴。首長的那兩句話就是那天晚上說的。您還說聽二胡聽鋼琴,味道都不如聽人唱,活生生的人唱,那歌唱得讓人心裏舒坦……”

往下韓陌阡就不說了。蕭天英當時還有幾句話:“聽了鄧麗君的歌,人就年輕了,就想多活幾年……”最後一句話是:“他媽的,靡靡之音還可以解酒!”

蕭天英凸起眼珠子看著韓陌阡,那神態就像看一個江洋大盜。

“好小子,你簡直就是安插在老子身邊的赫魯曉夫嘛。你是不是把這些都記錄在案了,你還記下了老子的什麽罪證啦?”

韓陌阡不慌不忙地說:“首長如果要寫回憶錄,我可以比您本人提供的資料還要多。如果不寫呢,那這些資料就是我個人的財富了。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同我分享。”

蕭天英再次哈哈大笑:“小韓你要知道,你這樣做是很危險的……我指的是對別人。”

韓陌阡說:“我對別的首長身上的這些事情不感興趣。首長是我們炮兵的戚繼光啊。”

蕭天英說:“你以為戚繼光是好當的啊?我比戚繼光老實多了,就這還不斷有人抓尾巴呢……啊,以後誰再敢說我是炮兵的戚繼光,我就……當然,他隻要不犯錯誤,我也不能把他怎麽樣。”說完,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聊天聊到這個分上,就要進入實質性階段了。

蕭天英站起身子,背起手,踱了兩個來回,又重新坐下,紅光滿麵地看著韓陌阡說:“哈哈,我沒看錯,咱倆是好朋友。媽的,我就喜歡老兵,喜歡好老兵。我告訴你,這個院子裏,就咱倆是好朋友。”

韓陌阡心裏“咯噔”一聲:天哪,我什麽時候跟這麽大的首長交上朋友啦(更何況還是好朋友呢),這恐怕不是好兆頭。

蕭天英說:“最近,我看了你的大作《必須重視世界軍事革命——從體能技能到智能的轉變是未來戰爭對現代軍官的迫切需要》,很受教育。你小子行啊,口氣大得很啊,竟敢對全軍指手畫腳。一、我對你的一些新鮮觀點有興趣……聽清楚了,是有興趣,而不是完全讚同。二、你對中國傳統兵法在未來戰爭中持消極態度,而僅僅強調它在思想政治方麵的意義,本副司令不完全同意。三、我已經於四個小時以前向你們炮兵黨委提了建議,擬調你擔任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教研室主任,主管七中隊的思想政治工作和政治課的教學。從正營職到副團職,官升一級。怎麽樣?”

韓陌阡怔了一下,說:“可是,我是個軍事幹部啊,去當政治部的副主任……”

蕭天英狡黠地一笑,說:“小韓你說說,一個排長,他是軍事幹部還是政工幹部?”

韓陌阡知道蕭副司令又設了個圈套讓他鑽,可是明知是圈套又不能不鑽,撓撓頭皮,隻好說:“軍政都是他。”

蕭天英說:“這就對了。你那個芝麻官,在我的眼裏,也就跟個排長差不多。”

韓陌阡苦笑著說:“我早就預感到首長會下這麽一步棋。”

蕭天英故作驚訝地問:“怎麽,你還不想升官?”

韓陌阡說:“首長你都決定了,我想不想還不都等於零。”

蕭天英認真了:“啊,怎麽能說是決定呢?調動任免都是要經過一級黨委的,我個人哪有權力決定啊?我這隻是建議……不過嘛,你也得做好準備。工作明天就開始移交,陪你愛人逛一個禮拜公園,然後你就給我……嘿嘿,你就給我等通知吧。”

一個禮拜才過了兩天,正式命令就下來了。

從內心講,韓陌阡並不太想去升那個官,機關裏正缺著一個副處長,他是最有競爭力的,蕭副司令也知道這個情況,並且認為他是當然的人選。可是老人家現在改變了主意,而且看得出來是更大的信任。他韓陌阡不是個糊塗蛋,哪頭輕哪頭重,用心一掂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