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準確時間是某年某月某日北京時間十一點四十五分,韓陌阡將第三部分最後一份簡介扔進廢紙簍,將桌子上林林總總的東西歸攏整齊,鎖上抽屜,便起身夾起皮包,準備離開辦公室。這已經是下班時間了。但是在下了兩層樓之後,似乎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心裏隱隱地冒出一件事,便停住了步子,思忖片刻,自我一笑,又接著往下走。
在樓底下遇見了夏玫玫的配偶康平和政治部機要員吳麗雲,兩人說說笑笑地往外走,韓陌阡躲避不及,隻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公事公辦地打了個招呼,然後接著背道而馳。邊走邊想,吳麗雲的嘴唇也太紅了,為什麽會這麽紅?莫不是塗了什麽東西?機關幹部是不許化妝的,她居然敢明知故犯,她是從哪裏來的精神力量?又暗笑自己,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忙了一個上午,腰酸背疼,遇上個紅嘴唇,不是個壞事也不是個好事,管他的呢。妻子林豐今天在門診部值班,兒子韓大江全托,這頓飯還是在單身食堂吃,吃完飯,務必要休息半個小時以上,下午結束工作,給蕭副司令提供一份翔實可靠的名單。
往前再走幾步,突然又有什麽東西跳進了腦子裏,想想不對,還是回去先看看,萬一有什麽隱蔽的事情忘記了,擱到下午那就是大海撈針了。
想到此處,便不再躊躇,轉身按原路返回,打開辦公室,把紙簍拖出來,將上麵的幾個紙團一一打開,終於就找到了要找的那一張。
蔡德罕,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6月入黨,民族:漢。籍貫:某某省曹縣前橋鄉蔡村。家庭出身:富農。本人成份:學生。文化程度:初中。曆任戰士、班長、代理排長。在某某某某年6月B集團軍炮兵直接瞄準射擊考核中,以首發命中、七發六中的成績獲集團軍該項目第一,所帶班獲集團軍同炮種直接瞄準射擊總成績第一、軍區年終考核成績第四。間接瞄準射擊居集團軍某某某某年年終考核成績第二名,構築陣地工事總分成績第一。榮立三等功三次,被駐地市政府授予“優秀校外輔導員”和“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個人”、“新長征突擊手”等稱號。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父母早逝,無兄弟姐妹……
就成績而言,一般,各種榮譽稱號也不算特別突出。這個基礎,即使能夠參加選拔考核,估計也很懸。但韓陌阡重視的是這個人的文化程度和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初中,這在韓陌阡目前瀏覽過的那些資料裏,尚屬首例,把尖子當到軍區一級,就很少有初中生出現了,一方麵是各級把關,另一方麵,相當的高中生對於炮兵指揮中的對數函數計算都感到吃力,“文革”期間的初中生基本上沒學過高次方的函數,兩眼抹黑。但是蔡德罕卻逢山開道遇水架橋地一路殺了過來,可見是有些身手的,至少毅力和勤奮可嘉。再有,這個人一無所有,窮得上無片瓦下無立足之地,姐妹兄弟一個不剩,隻落下一個“蔡德罕”的名字頂在自己的頭上,了無牽掛,想要人累贅都沒有人累贅他,那他不好好當兵他還能幹什麽?
最讓韓陌阡重視的是,這個人自幼就喪父喪母,這一點恰好命中了韓陌阡心中的一處薄弱環節。韓陌阡也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父親是新中國一支石油勘探隊的隊長,在他出生之後不久,死於一次油井噴發。他的母親則在他十二歲那年死於突如其來的全國性大麵積饑饉。那時候韓陌阡剛剛考上初中,每天中午放學回家,鍋裏都有一碗碎米南瓜粥和一塊棒子餅,每次韓陌阡都要問,媽媽吃了嗎?媽媽每次都回答,媽媽吃了。韓陌阡那時候正在長身體,飯量極大,媽媽既然說吃了,他也就信以為真了,每次都把碎米粥和棒子餅吃個精光,連掉在桌上的渣子都用手劃拉到一起倒進嘴裏。後來終於有一天,放學回來,鍋裏沒有了碎米粥和棒子餅,家裏也沒有了媽媽,媽媽被人送到醫院去了,不久就死了。韓陌阡是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為了少年時代貪吃的那點碎米粥和棒子餅,韓陌阡悔恨終身。
蔡德罕和韓陌阡縱使有千條萬條不同,但自幼喪失父母這一條是完全可以畫等號的。在城市長大的孤兒韓陌阡比別人更能理解一個農村孤兒的精神苦難,也更能深切地體會到這苦難對他的一生將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韓陌阡將那張薄薄的16開書寫紙從頭到尾又看了兩遍,便將它放回到預備入選的那一堆表格裏,他甚至產生一個念頭,是不是可以向蕭副司令報告,通過幹部部門,對蔡德罕這樣的初中生,在文化考試的時候給予適當的關照。
韓陌阡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能幫蔡德罕做的,就是將他的名字填寫在將要送到蕭副司令手中的報告裏。這就天高地厚了。
蔡德罕自然無從得知軍區炮兵司令部參謀韓陌阡在這個中午——在已經下班之後又反複再三,重新回到辦公室的這件事情對他會產生何等重要的意義,他跟這個人無親無故素不相識,要不是大家都是炮兵,這個人既沒有理由討厭他也沒有理由援助他。
蔡德罕後來知道的事實是,先是團裏和師裏把他作為重點報了名,後來軍裏幹部處又來了通知,初中生一律取消參加選拔考核的資格,聽到這個消息後,他笑笑,他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果,盡管他十分不希望有這個結果。
再往後軍裏和師裏又來了一個補充通知,凡是在軍區掛上號的訓練尖子必須參加選拔考核,在師裏下發的這個補充通知的後麵附有“軍區掛上號的”、“必須參加考核的”人員名單,這份名單裏就有他蔡德罕,而且隻有他一個人是初中生。
得到這個消息後,蔡德罕跑到營房後麵的小河邊,獨自小哭一場,也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他是軍區掛上號了的訓練尖子,就算這次考不上也值了——組織上對得起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