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星期六的下午理論課結束之後,淩雲河笑嘻嘻地問譚文韜:“夥計,星期天怎麽過?”
譚文韜老老實實地回答:“上午打球,下午睡覺,晚上寫信。”譚文韜說的是實話,他到教導大隊來,隻給老連長李建武寫過一封信,其他連家信都沒有寫。
淩雲河說:“好主意。不過還有比這更好的主意。有人邀請我們去雲霧峰玩,中午野餐。你看怎麽樣?”譚文韜警覺地問:“誰邀請我們?”淩雲河笑笑說:“你緊張什麽?是叢坤茗和楚蘭。”
譚文韜狐疑地看著淩雲河:“那……不太合適吧?”淩雲河反問道:“有什麽不合適?”譚文韜想了想說:“反正就是不合適。”
淩雲河說:“第一,節假日外出咱們請假,合適。第二,條令規定不許單人外出,咱們是四個人外出,合適。第三,條令規定戰士服役期間不許談戀愛,咱們不談戀愛隻是結伴遊山玩水,合適。”
譚文韜覺得淩雲河有些強詞奪理,說:“照你這麽一說,還真沒有什麽太大的不合適。可是我覺得咱們兩個男的和她們兩個女的一起出去玩,有點別扭。”
淩雲河說:“隻要你心裏沒有什麽別別扭扭的想法,就沒有什麽別扭的事情。咱們都是要當幹部的,不能老有土老冒意識。你知道嗎?50年代咱們軍隊還專門有軍官舞廳,節假日軍官們都去跳舞,摟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都不別扭,現在反而連跟姑娘一起上山都不敢了,時光倒流嘛,複辟後退嘛。”
譚文韜問:“是誰發起的?”淩雲河說:“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去不去?”譚文韜旗幟鮮明地回答:“不去。”淩雲河眨了眨眼,陰陽怪氣地嘿嘿一笑說:“真不去啊?那我就叫常雙群了。可是你得保密。”譚文韜說:“既然是光明磊落的,還保什麽密?”淩雲河說:“階級鬥爭是複雜的,要防止階級敵人乘虛而入。”譚文韜說:“行了,我就當不知道這件事。”
這個夜晚譚文韜睡得不怎麽踏實。譚文韜有點替淩雲河擔心。兄弟,咱們能有今天可不是容易的事,你得珍惜。有些問題,咱們還得忍著點,為了咱們的大想法,管緊你那個小想法,可別因小失大。
自從那次在汝定城“鎮壓反革命”回來之後不久,譚文韜就感覺到了什麽,大隊部的一號隊花叢坤茗看淩雲河的那份眼神兒,似乎多了一點兒內容。如果七中隊有人談戀愛,第一個開始的恐怕就是淩雲河,這家夥愛虛張聲勢,有一套蠱惑姑娘的戰術。
譚文韜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分析,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反應也不算太遲鈍,在大隊部那些姑娘中,他說不清楚為什麽,他倒是更喜歡楚蘭一些。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對那個溫文爾雅的女孩子是很有好感的。但是他十分警惕地遏製了這種好感。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給自己找麻煩了。經濟基礎沒有打牢,就談不上上層建築。但是,有些問題,卻不是以個人的理性思考所能夠轉移的。譬如說感情這東西,不像裝定諸元,裝多少是多少,你把自己的分寸定在一定的界限上,可是它不一定就老老實實按你的規矩。什麽叫好感?好感就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
那次借書半個月之後,一天晚上他和魏文建去大隊部的軍人服務社買牙膏,回來的路上看見有幾個女兵正在櫥窗下指指點點,見他和魏文建走近了,幾雙青春的眼睛一齊轉過來,毫不遮掩地看著他和魏文建,看得兩個人很不好意思,譚文韜趕緊低頭去看自己的風紀扣,疑惑是自己身上某個部位不得體或者扣錯了扣子。幸好都不是。後來他就聽見清脆的一聲:“譚文韜,九一八。”
譚文韜當時愣了一下,鬧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等女兵們咯咯咯一陣脆笑,才知道這幾個女兵正在辦櫥窗,公布各中隊本月訓練成績,譚文韜的綜合成績是九十一點八,居全中隊第三。排在第一的是常雙群,第二是闞珍奇,第五位居然是二區隊那個成績一直比較靠後的蔡德罕。
這段時間,每次小考譚文韜都後退一步,將自己的名次移到第三第四或第五——當然,到了第五,他就不會再往下掉了,而第一第二則經常讓常雙群、闞珍奇甚至栗智高。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戰術。
喊他的姑娘叫柳瀲。柳瀲說:“譚文韜你一直都是排在最前的,這次怎麽搞到第三啦?”他笑笑說:“我又不會神機妙算,哪能次次領先啊?”這時候他注意到了楚蘭。在他跟柳瀲說話的時候,楚蘭一直微笑不語。他向楚蘭笑笑,楚蘭也向他笑笑。他們甚至連話也沒有說,但是他對楚蘭那赧然一笑印象極佳。再後來女兵們往七中隊去的次數多了,交往也自然了,他才知道楚蘭是大隊部女兵當中的才女,會寫新聞報道,還寫得一手好字。
當然,喜歡就是喜歡,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愛情是什麽?愛情跟作戰是一個道理,隻有當你擁有一定實力,你的布陣謀局才是有意義的。他譚文韜不會打無把握之仗,紙上談兵畫餅充饑的事他更不會幹。而淩雲河和叢坤茗就不好說了,這兩個人都是**型的,不太矜持,又郎才女貌,接觸多了,沒準會醞釀一些纏綿來。
晚上熄燈之後,譚文韜突然有些後悔。自從來到貫山腳下,快一個季度過去了,才去過一次縣城,還跟土流氓打了一架,弄得連商店都沒逛好。這段時間集中力量突擊於戰術理論的補習,生活單調而且勞累,既然淩雲河他們有了那麽個活動,其實跟著出去玩玩也挺好的。這一夜委實是個不眠之夜,譚文韜輾轉反側。一種在近年來遭到嚴重鎮壓的情愫像泉水一樣一點一滴地重新流回到今天的感覺器官裏。他是個老兵,是個骨幹,是個班長,是個正在準備穿上四個兜的準軍官。可是,他畢竟也是個二十歲剛剛出頭的血氣方剛的青年。那種雄性的**,那種發自生命內部的本能的衝動,即使壓上三座大山,也不是說消滅就可以消滅的。它們可以沉默一時蟄伏一時,但它們不會永久沉默。它們在時時咬噬著他折磨著他,隻要有了可乘之機,它們就會從某個角落裏防不勝防地發射出來,衝撞和膨脹他的血管,燃燒他的骨骼,讓那旺盛的生命的河流在他的靈魂深處奔騰喧嘩。
在這個繁星滿天的夜晚,譚文韜雙手為枕,大睜著雙眼,望著朦朧的天花板和暗河一樣流進宿舍的夜色,視野撲朔迷離。他突然想起了那片油菜地。那是怎樣的一片油菜地啊,金黃,燦爛,無邊無際,像漣漪一樣湧向天之盡頭。就在那海洋一樣寬闊和深邃的油菜地裏,埋藏著他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經曆。熄燈號響一個小時之後,人民解放軍預提炮兵軍官、未來戰爭的指揮員譚文韜似睡非睡地閉上了那雙在白日炯炯有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