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對於韓陌阡,蕭天英不僅有知遇之恩,同時,站在一個下屬的立場上,韓陌阡對蕭天英還有一點兒真誠的崇拜。為將之道,此人委實堪稱楷模。但是,你又不能不認識到,這個人不僅有戰功,不僅有顯赫的曆史,他還有一套自己的思想,他有文化,也有文化人通常容易暴露的弱點,譬如他剛愎自用,他固執己見,在有些問題上,他甚至還有一些一定之規。越是進入老年,他越是有些跋扈的表現。他經常按照自己的好惡來要求部屬,並且影響到他對人才的判斷,有時候甚至有點不講道理。
譬如說酒糟鼻子問題——瞧瞧吧,“堅決不要”。
韓陌阡知道,蕭副司令討厭酒糟鼻子,已經很有曆史了。蕭副司令常說,他這幾十年都在跟酒糟鼻子作鬥爭,並且槍斃過三個酒糟鼻子。要不是後來政策嚴格了,可能還有第四個第五個。
第一個被槍斃的是他手下的一個連長。那時候蕭副司令在別茨山當支隊司令,組織部隊到馬家橋截擊日軍軍火。本來計劃得很周密,還有地方遊擊隊配合。戰鬥還沒開始,擔任紮口袋斷敵後路的一個連長發現自己方向地形較好,在未經請示的情況下,率先指揮部隊打了個伏擊,雖然幹掉了日軍的一個班和皇協軍一個小隊,但是使整個奪取軍火戰鬥歸於流產,此舉起到了打草驚蛇的破壞作用,眼看就要到手的一大批軍火又不翼而飛。更為嚴重的是,押解軍火的敵軍一看形勢不妙,調整兵力掉頭打了一個回馬槍,集中主力於來路。一頓炮火猛砸,輕重機槍傾盆而下。該連長抵擋不住,打了一陣子,幹脆帶部隊撒腿就跑,結果導致二線上地方遊擊隊一個區中隊幾乎全軍覆沒。戰鬥結束後,蕭天英就讓人把這個長著酒糟鼻子的連長捆到了支隊部,隻說了兩個字:“斃了。”
當時連以上幹部都在場,沒有一個人敢給這個連長求情。
把這個連長斃了之後,蕭天英之乎者也地給土八路幹部們上了一堂治軍課:“兵有紀律,令行禁止,士卒心一而力齊,勇者不能獨進,怯者不能獨退。左右前後如手足腹背之相為用,以守則固,以攻則取,以戰則克。朱鐵鎖(即被斃的連長)見有利可圖便獨斷專行輕兵冒進,利令智昏,置全盤計劃於腦後。重兵之下又逃之夭夭,驚慌失措,置兄弟部隊安危於不顧,不殺不足以振紀。今後作戰,凡有擅自行動者,朱鐵鎖就是下場。”
這些幹部都是“從戰爭中學習戰爭”中成長起來的,別說沒有讀過《登壇必究》,聽都沒有聽說過。但是蕭司令員的意思大家卻是聽明白了——不按作戰計劃行動者,砍腦殼。
第二個被殺的酒糟鼻子是別茨山當地抗日政府的一名幹部。抗戰進入大反攻之前,別茨山支隊的行動情況屢次被汝定城裏的敵軍掌握,蕭天英懷疑內部有奸細。有一次當地縣政府來幾個幹部受領任務,蕭天英對縣長說,我看你們某某某區的那個武委會主任某某某不像好人。大家都在吃糠咽菜,他憑什麽紅光滿麵的?還長了一個紅巴拉嘰的酒糟鼻子,查一查,他是吃什麽吃的?
縣長回去一留心,還真發現了蛛絲馬跡,這個人果然是個奸細,還在敵占區和根據地接壤的地方養了個小老婆,隔三差五地去打牙祭。縣長把這人捆起來送交蕭支隊處置,蕭天英十分得意,哈哈大笑說:“怎麽樣,本司令眼力不差吧?啊哈哈,……怎麽辦?好辦。斃了。”
第三個被斃的是一個副營長,本來是首長的警衛員,一身過硬功夫,手持雙槍,不說百發百中彈無虛發,但命中率一般說來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可是蕭天英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個警衛員不順眼,就是因為他長了一個碩大的酒糟鼻子,硬是把他提拔到下麵部隊當了副營長。在西南剿匪的時候,這個副營長有一次大勝之後狂飲爛醉,當夜半醒之後找水喝,找到了女房東的屋裏,強奸未遂。事情敗露之後,當然斃了。
還有第四個酒糟鼻子,是在剿匪中俘獲的一個國民黨軍官,蕭天英一看是個酒糟鼻子,就對執法隊的人說,這種東西不僅是反革命,而且估計是個貪官,槍斃算了。但是因為這個軍官已經繳了武器投降了,殺俘虜違反政策,由政委出麵做工作阻擋,這才保住了一條狗命。
韓陌阡的為難在於,關於組建培訓中隊,軍區黨委已經形成了決議,學員選拔標準由幹部部門製定了專門的細則,也經常委通過了。政審、專業考核、文化考核、體格檢查都有職能部門各司其職。但蕭副司令又提出許多“不要”,不說是另搞一套吧,也多少有點節外生枝的嫌疑。
這倒也罷了。問題是他老人家提出來的這些標準確實有點苛刻。你說有家族遺傳病史的和羅圈腿不要,還勉勉強強能說得過去,可是所謂牙齒焦黃、嚴重口臭、酒糟鼻子,既不算什麽大的疾病,好像也不好能算生理缺陷,又不傳染,憑什麽不要?尤其是酒糟鼻子,其實就是個皮膚毛病,俗稱“蟎蟲”,醫學術語上稱“多泌性糜蟎”,不是什麽原則性疾病,可是蕭副司令強調堅決不要,一點兒通融的餘地都沒有,這就太過分了。你老人家雖然在戰爭年代裏斃過幾個酒糟鼻子,並且實踐證明都沒有斃錯,但那畢竟是一種偶然,沒道理以此判斷所有的酒糟鼻子都不是好人,這不是唯心主義嗎?你老人家在戰爭年代斃過的人多了,有仁丹胡子的那是日本鬼子,殺不足惜,你還斃過有疤瘌眼的,你就能斷定所有的疤瘌眼都不是好人?你還斃過既沒有酒糟鼻子也沒有疤瘌眼的,那些人難道都不是好人?人家酒糟鼻子礙你什麽事了?既不是政治問題,也不是品質問題,長相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嘛。
韓陌阡也曾經字斟句酌地向蕭副司令表達過自己的看法,說:“羅圈腿可以不要,有損形象,但長雞眼的不能控製死了,當兵的野營拉練,走的路多,長幾個雞眼是正常的,一支部隊要是沒有幾個人長雞眼,反而不正常了。”
這個意見被蕭副司令欣然接受了。蕭副司令認錯態度還很誠懇,說:“有道理,我忽視了雞眼是後天形成的。當兵的跑路多,長幾個雞眼天經地義,不能因為這個錯怪了我們的好同誌。”
韓陌阡又說:“牙齒問題,也不能一棍子敲死,有的雖然牙齒黃一點兒,但是嘴唇厚,能夠包住,隻要政審和專業沒問題,也不能光因為有口黃牙就排斥在外。”
蕭副司令斷然說:“這個沒有餘地。我說的是牙齒焦黃,沒包金牙也像包了個大金牙。國民黨軍官都不包金牙,隻有土匪和土豪劣紳才愛包金牙。當然了,牙黃不是故意的。但是,一個軍官,要是老是露出一副假金牙,你說像個什麽樣子?不要!還有口臭,也不行。酒糟鼻子更不行,一滴酒不沾也紅個鼻子,像個醉醺醺的樣子,往隊列裏一站,一排大紅鼻子,成何體統?這樣的人最容易讓人把他跟貪官聯係在一起,你沒見電影裏演壞人的大多都是酒糟鼻子?不是貪官也像個貪官,印象不好。”
韓陌阡說:“可是,無論是黨章還是條令,都沒有規定酒糟鼻子不能提幹,幹部部門製定的條例細則也沒有規定,這個……”
蕭副司令大手一揮說:“那好,現在我口述,你記錄——W軍區常務副司令員蕭天英同誌規定,凡是長有酒糟鼻子的同誌,一律不許參加此次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培訓中隊選拔考核。此通知下發到全區師以上單位。”
韓陌阡既不驚訝也不動作,木然的表情像是沒聽明白。
蕭天英哈哈大笑,狡黠地說:“怎麽啦?作為分管這項工作的黨委常委、常務副司令員,我老人家就不能有幾條補充規定?我告訴你韓陌阡,我這幾條補充規定還不是一言堂,不信你去問問司令員和政委,他們同意不同意?我們都是通過氣的。”
韓陌阡不是傻瓜,他當然不會去問司令員和政委。不講道理就不講道理吧,誰讓他是副司令員而你是參謀呢?再說,他老人家的這個不講道理裏麵,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精益求精優中選優嘛,和平時期的軍官,一表人才還是必要的。當然他也不會當真把蕭副司令的這條指示下發到師以上單位,這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暗中把關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