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車子沿教導大隊營區盤旋一圈,逶迤駛進了一片平地,在一塊不大的球場邊上停了下來。球場上端坐著幾個方隊,圍成了一個會場,會場中央懸掛著一幀紅底橫幅,“教育訓練匯報大會”八個金黃的大字赫然醒目。
蕭副司令還沒有鑽出車門,早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幹部一擁而上,禮畢,簇擁著蕭副司令神采奕奕地走向主席台位置。其餘人員也由教導大隊的幹部引導在主席台後排就坐。坐下之後,蕭天英似乎想起了什麽事情,環顧四周,問姚大隊長:“祝敬亞同誌來了沒有?”
姚大隊長回答說:“來了。”然後就朝下麵喊:“祝副處長!”
居然沒有人回答。祝敬亞其實就在台下的教員隊裏,顯然他還不太適應“祝副處長”這個稱呼,在他的記憶中,他永遠都是教員,即便七中隊成立了,他也擔任一定的領導職務了,學員們也還是稱呼他祝教員。他一時還沒弄明白“祝副處長”是誰,直到身旁的人捅了捅他,才恍然悟到“祝副處長”原來就是祝敬亞,就是他自己,於是打了一個激靈,倉促地應了一聲“到”,便站了起來。
按道理說,祝敬亞應該不是第一次見到蕭天英,當年他在軍區當參謀的時候,蕭天英是軍區炮兵司令員,軍區機關和軍區炮兵機關同在一個城市,而且祝敬亞分工的專業職責是炮兵訓練,沒理由沒見過蕭天英。但是,在今天這個時刻,無論是蕭天英還是祝敬亞,彼此都感到陌生。蕭天英看見的是一張布滿滄桑的農夫一般的老臉,盡管那副身軀是立正的,可是略嫌佝僂的腰板卻無論如何也站不直了。這情景讓蕭天英心中無限感慨。
蕭天英向祝敬亞打了一個手勢,說:“坐下吧,祝敬亞同誌。”又說:“你的情況我知道了。培訓中隊成立以來,你做了大量的工作,很有成效。謝謝你啊好同誌。”
祝敬亞坐下,無語地注視著蕭天英,嘴巴哆嗦了幾下,一句話沒說出來,竟然從眼眶裏漫出了兩行熱淚。此淚既非為委屈而流,也非為感激而流。這一時刻,祝敬亞的心情,用百感交集來形容,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蕭天英並沒有讓自己的情緒在祝敬亞的身上停留太長時間,恰到好處地調整了情緒,恢複了大軍區副司令員的莊重和矜持,舉起睿智和威嚴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掃視著凝如雕像的部隊。
在主持人宣布大會開始之前,蕭副司令突然扭過腦袋問主席台左後側的夏玫玫和趙湘薌:“丫頭們,我先考考你們,你們認一認,東西南北八個方隊,哪個方隊是預提幹部速成隊?”夏玫玫和趙湘薌站了起來,紅著臉掃描了一遍,覺得不大好分辨,一樣的軍裝,一樣的軍容,一樣端正的姿勢,一樣虎虎生威的眼神,一樣差不多的年齡,各個方隊之間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兩個人開了個短促的小會,又將求援的目光投向韓陌阡。韓陌阡其實已經判斷得八九不離十了,但他此刻也不是很清楚蕭副司令的用意,當然不敢瞎參謀,扭過臉去裝做沒看見。夏玫玫心裏罵了一聲小子不是玩藝兒,硬著頭皮指著麵向主席台中央的方隊說:“這個隊。”
蕭副司令不動聲色地問:“根據何在啊?”
夏玫玫說:“看起來兵齡老一點兒。”
“還有呢?”
“軍裝舊一點,還有……他們坐在中間。”
蕭副司令朗聲一笑,“恐怕沒有這麽簡單。我告訴你們,名字是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也是今天第一次來見他們,我跟你們一樣靠肉眼來判斷。不是你們錯了,就是我錯了。依我這雙老眼之見,從東往西數,第三個隊就是預提幹部速成培訓中隊。”蕭副司令說完,調整目光,東看西看。教導大隊的首長們都不做聲。各方隊仍然端坐不動,目視主席台。
蕭副司令突然一拍桌子,大喊一聲:“七中隊聽口令——起立!”
主席台上的人尚未回過神來,隻見一塊綠色的正方形從會場某處拔地而起,像是一方經過嚴格修剪的樹林,紋絲不動地佇立在春天的陽光下麵。
夏玫玫和趙湘薌舉目看去,那片挺拔的樹林,正是蕭副司令認定的那個方隊。
整個會場像是吃了一驚,教導大隊姚大隊長率先鼓掌,接著掌聲驟起。
訓練匯報大會既定的程序被打亂了。
蕭副司令簡單地得意了一下,看了看夏玫玫和趙湘薌,目光的意思是說:怎麽樣,我老人家的老眼沒看錯吧?然後摸摸風紀扣,巍巍地站了起來,向那片挺立的方隊還了一個軍禮,說:“坐下。”
方隊坐下後,主持會議的大隊政委歪下腦袋,從桌麵上把目光送到蕭副司令的麵前,低聲請示:“首長,是否可以開始了?”蕭副司令目不斜視,說:“當然可以。”
先是姚大隊長念了一篇講話稿,接下來是七個學員中隊陸續表演自己的匯報科目。一至四中隊都是班長培訓隊,匯報的是炮兵班占領陣地的指揮,班長由十名學員擔任,炮班則由臨時配屬的戰教連提供。夏玫玫誤指為速成隊的是五中隊,也就是技工培訓隊,屬於誌願兵預轉隊,匯報的是臨戰狀態火炮故障的排除。六中隊是幹部輪訓隊,匯報的是指揮所參謀作業想定。
終於輪到七中隊了。
蕭副司令舉起一隻巴掌,讓暫停,說:“你們就不要搞什麽表演匯報了,你們明天給我操個炮,我看看就行了。你們六十三個人的名字大部分我都記住了,可是一個也沒有見過,現在,我來跟大家對對號。”然後就開始點名。點到一個,站起來一個,向台上敬一個禮,蕭副司令的目光在那年輕挺拔的軀體上作短暫停留,點頭致意。
當點名點到常雙群的時候,蕭副司令沒有馬上讓他坐下去,而是開玩笑似的說:“啊,常雙群,都說你是小個頭尖子,我看你的個頭不算小嘛,跟希特勒差不多,恐怕還要高一點兒,你有一米幾?”
常雙群立正回答:“報告蕭副司令,七中隊學員常雙群,身高一米六五。”
蕭副司令笑了笑說:“我們的炮兵真是好高騖遠,一米六五就算矮子啦?荒唐。”
說著,笑容一斂,鄭重神色說:“同誌們知道嗎?就是這個身高一米六五的老兵班長,在炮兵班技術戰術訓練考核中,連續兩年奪了團裏的第一,師裏的第一,去年又拿了全軍區炮兵考核的第一。你們看他矮嗎?我看一點兒也不矮。據說跟他一起抗衡的班長個頭都比他高,可是他偏偏把高他一頭的大個子們都壓了一頭。不容易啊。人的高大與否並不是以身高來衡量的,我看常雙群就很高大。將來你找女朋友,她要是嫌棄你個子矮,你給我打個電話,我來教育她。”
會場上空悠然**漾出一片輕鬆的波浪,主席台上傳出克製的微笑。
常雙群的臉紅了。
蕭副司令說:“常雙群你不要害臊,我的姑娘要不是早嫁出去了,我就命令她等著嫁給你。當然了,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坐下吧。”
點名點到魏文建的時候,蕭副司令又停頓下來,說:“聽說你跟我一樣有一臉絡腮胡子,我感到很自豪。當然了,胡子和胡子是不一樣的,我的胡子沒有你的胡子年輕也沒有你的胡子漂亮。我知道你刮幹淨了。我就是要提醒你,每天都不要忘記刮胡子,再漂亮也得忍痛割愛。到我這個年紀也不許留胡子,軍人嘛。”
然後又轉向會場:“諸位,你們知道你們麵前站著的這個人是個什麽人嗎?這個人個頭也不大,但是膽子不小,據說他在這次報考教導大隊的時候,以一個班長的身份,完成了炮兵群指揮員的作業想定。他居然敢否定軍區炮兵的權威答案,而且事實證明他是正確的。依我看,沿著正常的道路走下去,這個人在十年之內指揮一個團是沒有問題的。那麽二十年後呢?如果給他戰爭,如果不犯錯誤,二十年後他的前程是不好估量的。謝謝你啊魏文建,你可是大大地給我們絡腮胡子爭光了。”
盡管沒有人大聲說笑,但是會場裏的氣氛是歡快的,官兵們臉上的內容是活潑的。夏玫玫壓低聲音對趙湘薌說:“老爺子沒有兒子,他今天是來看兒子的。”趙湘薌笑笑:“那你就有六十三個表弟了。”夏玫玫說:“我看我那位危險了,沒準等他們畢業了,老人家會動員我嫁給這些人當中的一個。”趙湘薌說:“不會,你年齡太大了。你要比他們大好幾歲呢。”“你的意思是說,你還有可能勾引一個?”“我警告你,誰要是敢打這個主意毀我長城,當心老爺子斃了她。”
兩個人鬥嘴間,蕭副司令又點了幾個人,其中有連續兩年獲得軍區考核第一名的譚文韜,有連續三年立過二等功的闞珍奇,有獲過若幹單項第一名的淩雲河,有帶兵模範栗智高,有創造過七千米距離山地射擊全班十發優秀的蔡德罕,有這次報考教導大隊綜合成績總分第六的安國華……每一個人站起來,身上都披著燦爛的榮譽之光,每一個名字後麵,都有一串響亮的注解。不要說夏玫玫和趙湘薌震驚,也不要說其他學員隊和大隊部那些男兵女兵讚歎不已,就連有些教員也被深深地震撼了,他們隻知道自己的學員們來之不易,也知道他們在炮兵領域裏身手不凡,但是對於他們入隊之前曾經是那樣的卓越,教員們還是估計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