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同韓陌阡苦難的過去形成鮮明對照,夏玫玫的童年和少年則是充滿陽光的,在三年自然災害裏,她不僅沒有挨餓而且可以享受牛奶。她的父母都是跟隨蕭天英一起參加抗日隊伍的老革命,也是軍隊的高級幹部,她小小年紀就參加了“紅色少年藝術團”,是在“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的歌聲中長大的,當然也自信自己是一個天然的革命者。但是到了中學時期,在一次到郊外的學農活動中,這個革命的後代卻表現得令人失望。
那天,幾個孩子在麥田裏發現了一隻碩大癩蛤蟆,有人說這東西是害蟲,應該實施無產階級專政,膽子大的便撿起石子土塊去砸,癩蛤蟆受到騷擾,奪路而逃,恰好就經過夏玫玫的身邊,一看那滿身疙瘩的醜陋怪物,夏玫玫腿都嚇軟了,當時就慘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奔上了田埂。在此後的一個星期學農勞動中,無論老師和中隊幹部怎樣做工作,什麽無產階級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啦,什麽“祖祖輩輩打豺狼,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啦”,什麽要與勞動人民打成一片,培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啦,等等,任你把嘴皮子磨破,夏玫玫死活不下麥田了,最後老師火了,說夏玫玫你還寫了入團申請書,不參加勞動你能入團嗎?夏玫玫低著頭說,不讓我入團我就不入了,反正我是不下麥田了。這件事情在十幾年以後可以看成是夏玫玫在政治信仰上的第一次動搖。
十六歲那年,夏玫玫作為一個文藝人才,被特招入伍,先是在下麵部隊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裏跳忠字舞,後來又調到軍區歌舞團。星期天自然是要到舅舅家裏改善夥食的,並且在蕭家擁有一間臥室。蕭天英隻有一個前妻生下的獨生女蕭歌,女兒女婿都在某某軍醫大學工作,家裏沒有孩子在身邊,老兩口對夏玫玫格外疼愛,差不多也相當於掌上明珠,尤其是蕭夫人,自己沒有生過孩子,對夏玫玫愛護得更加細心,她原來跟夏玫玫的母親就是要好的同學,而且是通過夏玫玫的母親才認識蕭天英的,姑嫂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據說,當初在為夏玫玫確定職業的時候,還是以蕭夫人的意見為主導的。在夏玫玫參軍之後,蕭副司令本來想讓她改行學醫或者搞機要通信,蕭夫人跟夏玫玫一談,都被駁斥了,夏玫玫說她不能見血,見血頭暈,而且聞不慣來蘇水的味道,聞了就想吐。自然是沒法學醫了。搞機要通信也不行,夏玫玫說她對於數字和機器過敏,在電器附近坐長了手腳就麻木——這些話其實都是遁詞,說白了一句話,她就是喜歡跳舞。
後來蕭夫人就做蕭副司令的工作,說玫玫這孩子,看來就是搞藝術的,搞醫太理性,不符她的性格,機要通信又很枯燥,孩子不願意放棄專業,就別勉強她了。
幾年後,就在蕭天英家裏,夏玫玫認識了韓陌阡。
那年韓陌阡二十六歲,剛剛受到蕭副司令的賞識,正處於小心翼翼的階段。打從第一次見到夏玫玫起,韓陌阡就知道這是個聰明的丫頭,也知道這不是個聽話的丫頭。雖然那時候她年紀還不大,卻已經是個很有主意的女孩了。
但是,他喜歡她,喜歡她那雙骨碌不定的眸子,喜歡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當然,她很倔,也經常幹傻事。
有一年夏天,夏玫玫不知道從哪裏把她舅母過去穿的一件湖藍色旗袍翻出來了,那天蕭副司令家裏正好來了幾個老部下,警衛員又泡茶又削水果忙不過來,她便自告奮勇幫一手,誰也沒有想到,在大批“封、資、修”的年代,在視奇裝異服為洪水猛獸的蕭副司令家的客廳裏,會有一個穿著旗袍的女子大模大樣地招搖過市——她是故意的,她原來以為她肯定會得到一些表揚和讚歎——這女孩好漂亮啊!可是,她沒有聽到這樣的話,蕭副司令家客廳坐著的人都表現出臨危不懼的表情,用一種奇怪的、就像是看一個稀有動物的神情看著她,誰也沒有說一句恭維話。事後,蕭副司令大發雷霆,不僅將夏玫玫狠狠地訓了一頓,指責其“小小年紀就妖裏妖氣的不本分”,而且還把夫人痛斥了一番,說她不該不檢點,不把那些資產階級的東西放好,誘導孩子犯錯誤,甚至還有慫恿包庇的嫌疑。
終於有一天,蕭天英當著夏玫玫的麵對韓陌阡說:“玫玫初中還沒畢業就參軍了,那些年學校又不像個樣子,這孩子讀書少,小韓你要幫她多讀一點兒書。數理化我看就算了,那東西不是一天兩天能攻上去的,你可以幫她在文科上下點功夫,尤其是文學,搞藝術的,沒有點文學修養不行。”
蕭副司令有這樣的委托,韓陌阡當然受寵若驚,這不是一般的信任啊。可是在為夏玫玫選書的時候,卻有點費腦筋。雖然當時正在進行檢驗真理標準的討論,但是十年特殊歲月畢竟在人們的心靈裏留下許多捉摸不透的東西,尤其是老革命的心理很難把握,弄得不好,首長要是不喜歡,剛剛靠上去的親近就會受到損傷,那不就弄巧成拙了。
幾天後,韓陌阡夾了幾本書到蕭副司令家裏。蕭副司令的夫人是軍區總醫院的門診部主任,老知識分子了,翻了翻韓陌阡帶去的書,無非是《樹立無產階級的文藝思想》、《我們的藝術是為人民大眾服務的》之類。蕭夫人笑笑說:“別讓玫玫再看這些了,藝術是有自己的規律的。”
韓陌阡有些尷尬,說:“圖書室裏都是這些東西,我看的那些書又不太適合玫玫看。”蕭夫人想了想,對夏玫玫說:“對了,那一年總醫院破‘四舊’,把俱樂部圖書室給抄了,我覺得那些書燒了怪可惜,讓你馬叔叔暗中留了幾箱,就在你蕭歌姐姐的屋裏藏著,你們可以拖出來翻翻,說不定那裏麵有好東西。”
韓陌阡聞言大喜。
那個星期天的上午,他和夏玫玫鑽進蕭歌原來住的那間臥室裏,從床底下拖出了四個木頭箱子,裏麵多數都是醫學專業書籍,也有一些古典文學,居然還有《登壇必究》、《太白陰經》和《紀效新書》等兵書,更讓韓陌阡驚喜的是,他居然在那封存了若幹年的、已經陳舊了的故紙堆裏,看見了普希金、雨果、巴爾紮克、莫泊桑……天啦,那一瞬間韓陌阡的心在劇烈地顫抖,這些名字對他來說是多麽熟悉啊,熟悉得就像每天夜晚都可以看見的天上的星星。可是這些名字對他來說又是多麽遙遠啊,遙遠得也像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見的天上的星星。在他前二十六年的曆程裏,除了專業書籍和毛主席語錄,他讀的最多的就是馬恩列斯著作。但是,就在那個上午,在蕭天英家裏的那個十幾平方的房間裏,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輝煌,群星璀璨,珠寶生輝——在中國以外,在仍然處在水深火熱的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人群當中,那些耀眼的明星終於真實地出現了。
韓陌阡竭力地控製住自己的激動,對夏玫玫說:“首長要你提高文學修養,你就先讀這本《莫泊桑小說集》吧。”
在韓陌阡說這話的時候,夏玫玫並沒有理睬他,她也進入了自己的境界。先是翻出了一本詩集,是惠特曼的《我歌唱帶電的肉體》,夏玫玫火眼金睛,一眼就認定這本書與她的專業有某種聯係,她是搞舞蹈的嘛,她想看看大師對於人體是個什麽態度。接著,就是一通大刀闊斧的倒騰,凡是她一眼沒有相中的,一概扔出幾米開外,凡是初選認為有些意思的,則統統放在身邊,並且毫不含糊地壓上一條腿,以表示占有。
等韓陌阡回過神來,不禁吃了一驚——這小姑娘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了一本畫冊,她正看著的那一頁,是一個身穿透明紗衣的女郎,在蔚藍的天空下,女郎修長的**的雙臂舉在頭頂上方,手背相靠。女郎的兩隻足尖微微踮起,長腿玉立,圓潤的胴體宛若數株鮮嫩的筍節組合而成的塑像在向天上生長,在身體的上半部分,隆起著兩丘渾圓的山巒,山的峰巔鑲嵌著兩顆紫紅色的櫻桃,在紗衣的雲霧中若隱若現。山峰的下麵是一片坦**的平原,如同雪白的綢緞從高處流瀉下來,終於在一個山穀裏隱沒,而山穀的平麵是一片初生的色澤淡雅的芳草。一片花瓣在畫麵上出現了,一片鮮紅的、初綻的、還掛著露珠的紅玫瑰的花瓣綴在薄如蟬翼的紗衣上,就在平原和芳草之間靜靜地彈撥出一個悠揚的音符,似乎是在掩蓋,叉似乎是在強調,似乎是在喧賓奪主,又似乎是在映照主題,就像一個美麗的伴娘依偎在更加美麗的新娘的身邊,她們共同營造了一個美輪美奐的絢麗構圖。“天啦……她可真美,像個仙女。”夏玫玫輕輕地歎息一聲。
韓陌阡沒有說話,他也被這個意外的美麗驚得目瞪口呆。
“她是誰?”
韓陌阡看了看畫麵下麵的文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多麗絲·漢弗萊。”
“多麗絲·漢弗萊是誰?”夏玫玫又問了一句。
“不知道。”韓陌阡迅速地從這美的震撼中清醒過來,低沉但卻有力地對夏玫玫說:“這本畫冊不許你拿出去。”
“不!它是我的了。”夏玫玫不由分說地把畫冊合上,並且塞進一個櫃子的衣服堆裏。
韓陌阡說:“如果讓首長知道了,你在看這東西,那就……”
“知道了又能怎麽樣?我就是要看。”
韓陌阡做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說:“夏玫玫我警告你,這是黃色畫冊,首長知道你在看黃色畫冊,我們兩個都要倒黴,那是要闖大禍的。”
夏玫玫看了看韓陌阡,突然笑了,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一臉的狡黠,說:“去你媽的,什麽黃色的紅色的,這是藝術照,你別以為我什麽都不懂。”
那本畫冊終於被夏玫玫私吞了,好在她沒讓它在公開場合露麵,也從而沒給韓陌阡找麻煩。盡管韓陌阡曾經十分嚴肅地擔心過那本畫冊和夏玫玫的任性會釀成禍害,但是,真實的情況卻是,他和夏玫玫一道讀完了十幾本在當時看來還算是禁書的書籍,兩個人並因此而建立了一種十分危險的關係。
一年之後,初步解開欲望禁錮的中國人從嚴重的精神貧血中喘出一口長氣,中國的文學藝術出現了空前的繁榮和浮躁,各種**的或半**的女體男體鋪天蓋地地出現在各種刊物的封麵封底上,而且良莠混雜光怪陸離,那就不僅是審美意義的需求了,還有饑餓者對於食物的生理需求。比起公開亮相的那些搔首弄姿的美女俊男,夏玫玫所擁有的那本畫冊,越來越顯示了它的高貴和神聖。或許還可以這麽認為,夏玫玫對於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對於舞蹈這門藝術的真正理解,對於人體巨大的美的價值和開發這種真美的價值的充分認識,還是從那本畫冊開始受到啟蒙的。她在此後不久就弄清楚了,那個打動她震撼她的女郎是本世紀初美國著名的現代舞蹈家。當她如饑似渴地讀完了厚厚的《古希臘舞蹈意象》、《世界舞蹈史》以及《生命的律動》之後,她已經在無形當中把多麗絲·漢弗萊看成了自己的楷模和藝術精神之母。她甚至形成了這樣一個信仰,在所有的審美對象當中,最美的還是人,因此,在所有的藝術當中,最美的藝術還是人體藝術,而在所有的與人體有關的藝術當中,最高的表現方式又隻能是舞蹈,因為舞蹈是運動的人體,是由鮮活的肉體直接陳述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