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觀察所的這套作業對魏文建來說是輕車熟路,但是他卻並不急於交卷。隻要規定的優秀時間沒有超過,他就要再論證一遍。這就是他和淩雲河的不同之處了。
團機關管訓練的參謀裏有人說魏文建比淩雲河穩當,這是他高過淩雲河的地方,也有人說他不如淩雲河那麽自信那麽雷厲風行,這又是他不如淩雲河的地方。但是不論別人怎麽看,他魏文建隻要沒有絕對把握,一般是不輕易出手的,在任何得意的時候他也不會表現出得意,不會像淩雲河那麽趾高氣揚,更不屑於賣弄。正是這種不驚不乍的穩健作風,使他得以在本軍始終能夠和淩雲河抗衡;同時也恰好是這種穩當,又使他多次失去了一舉領先的機會。如今是決定命運的一次考核,他魏文建更沒有必要去跟淩雲河一決雌雄,他的戰術是穩中求勝,後發製人。從確定站立點到確定目標點,每個步驟他都做得一絲不苟。
淩雲河常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多看看書嘛——好像他是個知識分子似的。魏文建則篤守一個信條,你來得快那是你的強項,咱不跟你比那個,笑到最後那才是真正的笑。
射擊諸元計算出來之後,魏文建向淩雲河瞟了一眼,淩雲河則回了一個皮笑肉不笑。魏文建仍然遲遲不交卷。主考官設置的情況並不複雜,按說隻要掌握了射擊的常識理論,都可以對付。在這樣的前提下,就要看精度了。
同淩雲河比較起來,魏文建似乎小了一號,中等偏低的個頭,臉上卻長著永遠也刮不淨的絡腮胡子,烏青的底幕上鑲嵌著一雙精亮的眼睛,應該說是一雙很漂亮很有魅力的眼睛。從這雙眼睛裏看不出有多大的野心和抱負,更看不出淩雲河那樣桀傲不馴的鋒芒,它們甚至是溫柔的謙遜的。但是,隻要上了炮位,這雙眼睛往往就眯成了細線,從中透出來的光線銳利而且寒冷,使你沒法不相信那種目光具有鋼鐵般的強硬和堅忍。
就其帶兵手段而言,淩雲河雖然嚴厲,兵們卻怕而不畏,上了炮位他是爺,走出炮場彼此就是哥兒們。魏文建的兵對他卻是又怕又畏,上炮位下炮場都是一副冷麵。如果他在炮場上露出了笑容,那絕對不是好事。
炮兵有個說法,帶兵帶兵,其實看的就是會不會帶差兵?是好兵誰不會帶呢?是個骨幹,帶兵都有兩下子。殺豬殺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殺法。淩雲河的床頭櫃裏,也不乏論述帶兵的書籍,其中有專門談帶差兵的書,但是這本書魏文建一直沒有看到,每回去借,淩雲河都說自己沒有看完。魏文建後來就不借了,心想那家夥對咱還留一手呢。
盡管沒有理論指引,但是魏文建在帶兵方麵的絕招,卻是淩雲河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刮目相看的。
去年新兵下連的時候,有一個小幹部家庭出身的新戰士,在新兵連裏是個有名的刺頭,資曆淺一點的班長都不敢要他。指導員便做魏文建的工作,說老魏你是老班長了,又是訓練尖子,威望高魄力足,這個兵你要是不要,別人就更不敢要了。好歹是個兵,總不至於退回去吧,那就顯得我們解放軍大學校太無能了。
以魏文建的一貫原則,他本來是應該拒絕的,但是架不住指導員反複做工作。魏文建說指導員你讓我再考慮考慮,我跟班裏的同誌商量一下。
回到班裏一商量,大夥都不同意,七嘴八舌一致抵製,說一個老鼠帶壞一鍋湯,咱們班本來是全軍掛號的先進班,有這小子拖住,別說先進,恐怕連正常的標準都達不到。
大家說來說去,反而把魏文建惹火了,眯起眼睛吼了起來:“球,好大個事嗎?不就是一個鳥兵嘛,我們共產黨把石頭都能煉成鋼,我就不信改造不了一個鄒乒乓。”就這麽頭皮一硬,把鄒乒乓收留過來。
鄒乒乓過來不到兩天,魏文建就悔之不迭。這果然是個出類拔萃的差兵,其牛皮程度史無前例。一說訓練就裝病壓床板,早晨起床內務不整,端來病號飯不吃,夜裏站崗不去。每次連裏點名,一班總是缺員。一個好好的訓練先行班,被攪得七零八落。魏文建找他談了幾次,軟的硬的都說了,小子硬是刀槍不入,躺在**閉著眼睛充耳不聞。
沒有辦法,魏文建隻好再去找指導員。指導員卻不像原先那樣客氣了,一個人見人煩的後進戰士,好不容易才落實下班,指導員豈肯將拔出去的刺再紮回自己的手上?
指導員說:“老魏啊,你是先進班的班長,先進先進,什麽是先進?全麵過硬才算真先進。好兵誰不會帶?把後進兵帶成了先進那才見功夫。這個不要那個不要,難道這個兵是我指導員私人的?你別說了,這個人活是你的兵,死是你的鬼。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魏文建氣不打一處來,指導員這家夥也真夠黑的,前幾天動員他接受鄒乒乓,滿臉堆笑,說的都是好話。如今倒好,倒像是我求他似的。魏文建嘿嘿冷笑一聲說:“指導員你這話說得好。真要我帶這個兵也行,不過我得按照我的辦法**他,連裏要配合我。”
指導員打著不大不小的官腔說:“一不能放任自流,二不能搞法西斯。有這兩條原則,你采取什麽辦法我不管。”
魏文建拿定主意,一項措施便不動聲色地開始了。僅僅用了五天時間,鄒乒乓就從床板上爬了起來,第六天開始上崗,第七天跟班訓練,兩個月後,居然受到連嘉獎一次。
此事在炮團幹部骨幹中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淩雲河也聽說了,一次遇上魏文建,狐疑地問:“你狗日的究竟使了什麽法術,這麽差的一個兵,怎麽說好了就好了?”魏文建笑而不答,一副天機不可泄漏的神秘相。問急了,才仰起臉背起手煞有介事地說:“連這個都不知道了?多看看書嘛。你那不是有一本專門講帶差兵的書麽?”淩雲河使勁地看著魏文建,陰陽怪氣的目光像條獵狗的鼻子,在魏文建的臉上嗅來嗅去,說:“別給我賣弄啦,就你那點文化,什麽書不書的,褻瀆文明。”魏文建嘿嘿一笑說:“你看了那麽多這個謀略那個技巧,其實我看都沒啥球實際作用。兵們本身也是書,就看你會讀不會讀,讀得深不深了。”淩雲河說:“你少來這一套,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我手下又沒有這麽個混球,你怎麽知道我就沒把兵讀懂?”
魏文建說:“那我考一考你,一個人要是生病了,你知道他最聽誰的話嗎?”
淩雲河不解其意,張了張嘴巴說:“當然是最聽醫生的話。”
魏文建說:“我就知道你不行。我告訴你吧,病人最願意聽病人的話,尤其願意相信跟他得了同樣的病、而且病情比他更重的那個人的話。”
淩雲河仍然稀裏糊塗:“挺玄乎的。你這是什麽意思?”
魏文建說:“你自己琢磨吧,這裏頭學問大了。不過我現在還不能講,我還要照顧到一個戰士的心理承受能力。”
半年後鄒乒乓當了副班長,魏文建才把他的絕招“傳授”給淩雲河。魏文建對淩雲河說:“其實很簡單,這個兵不是很差嘛,我培養了一個比他更差的兵來對付他,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月光下淩雲河扭過臉,表情很誇張地看著魏文建說:“會有這樣的事?這是哪家的秘方?歪門邪道吧?”
魏文建說:“這個兵到班裏之後,我作了一些調查,他從新兵階段就沒有搞好,隊列不行,內務不行,三大技術不行,下到老兵連隊後,基礎訓練不行,專業技術不行。他當兵那幾個月,聽到的全是批評嗬斥,越是不行就越是更不行,沒自信了,絕望了,破罐子破摔了,那你還能指望他好到哪裏去?幹脆躺倒,任你把天說穿一個窟窿,他就是不理你,簡直毫無辦法。你想啊,一個兵死活這麽悶著,那是好事啊?說實話,要不是我及時采取措施,他自殺的可能都有。”
淩雲河也不禁為之瞠目:“我操,這麽嚴重?”
魏文建說:“把準了他的脈,我就有方子了。首先從解決他的自信開始。我自己找他談行不行?未必不行,不過那肯定要耗很長時間,而且效果不會太明顯。我采取的是敲山震虎和以毒攻毒的辦法。”
然後一五一十娓娓道來——“有一次班裏另外一個新兵在內務檢查中比較落後,我就狠狠地批評他,甚至罵了娘,直到這個新兵痛哭流涕,我還是不放過他,晚上開班務會接著再批。第二天早操這個兵動作慢了一步,又是一頓狗血淋頭,就這樣一鼓作氣地把這個兵也罵到了床板上。再批他他裝死狗,說老子反正是不行了,老子就是不起床,要殺要剮你們看著辦吧。操課的時候這兩個兵都留在家裏。鄒乒乓已經被折騰得毫無自信了,很高興有了一個跟他一樣差甚至比他更差的人作為同一戰壕的戰友。同病相憐,兩個兵自然而然地接上了頭,兩個人一起罵狗日的老魏是法西斯,罵得很起勁……”
淩雲河拍拍屁股笑了:“也虧你想得出來,還打進敵人內部呢。”
魏文建說:“這一招還真靈。我跟你說,這是鄒乒乓到部隊之後說話最多的一次。他能開口說話了,突破口就算打開了。罵累了,那個兵說,我算完球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連火炮性能都背不下來,一看教程就要了命。這句話一下子就撓到鄒乒乓的癢處。這家夥雖然動作跟不上趟,但是反應並不慢,尤其是會背書——他主要是被搞緊張了。鄒乒乓奇怪地問:你怎麽連火炮性能都背不下來?不就是那幾個數字嗎?那個兵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文化淺,理解力差,什麽最大射程,最大射擊距離,我就是分不清。鄒乒乓想了一會兒,說這有什麽分不清的,射程就是火炮自己能打的距離,射擊距離就是加上刮風地勢能夠打到的距離,給你打個比方吧,我隻有五十公斤的力氣,可是要是惹急眼了憋足了勁,把老魏扳倒在地上讓我打,我一拳能砸他七十公斤你信不信?你看,他這個比方還滿形象的吧!後來兩個兵就討論開了,討論教程,討論內務,討論木馬雙杠。當天晚上我就知道情況了,但是我裝著什麽也不知道,照樣不理他們。第二天我帶著班裏其他人出去訓練,兩個兵又在一起嘀咕。那個兵說,鄒乒乓啊,你看咱倆混的是個什麽熊樣子,醒不如人,睡不如鱉,班長們不理咱,老兵們討厭咱,新兵們看不起咱,心裏是個啥滋味兒?鄒乒乓說,我也是啊,是人都有張臉。可是……我怕是改變不了壞印象了,隻能破罐子破摔了。那個兵說,我想通了,奶奶的有啥了不起,褲襠裏長的是一樣的玩藝兒,不信他們比咱多長一個卵子。鄒乒乓你文化比我強,你幫幫我。我隻要把炮書啃下來了,別的就不在他們話下。鄒乒乓就動心了,說:咱們這樣落後的兵,還能上進嗎?那個兵說,我哪一頭也不如你,我都敢說行,你怎麽不行?咱倆也別吭氣。他們訓練他們的,咱們在家吃小鍋飯。到上炮那一天咱們也去,讓狗日的老魏瞪大狗眼看看究竟誰是後進戰士。後來兩個兵就從床板上下來了,把內務整得整整齊齊的,然後從隊列動作開始……這以後你就可想而知了。”
淩雲河聽天書般地聽完,撇撇嘴不屑地說:“我還當你有多大的錦囊妙計,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我要是遇上了這樣的兵,肯定比你的招數還絕你信不信?”
魏文建說:“我知道你嘴裏不服心裏服。不管怎樣你都得承認我的辦法確實管用。嘿嘿,當然了,這種辦法隻能在小範圍根據具體的對象偶爾一試,不能推廣普及到大雅之堂。”
淩雲河問:“現在這兩個兵怎麽樣?”
“都當上了副班長。當然,那個兵本來就是個好兵,而且很會用計,我看他以後可以當指導員。”
淩雲河哈哈大笑:“這麽說來,你是當政委的料囉?”
魏文建說:“眼下我隻想把排長先當上。”
當初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們並不知道軍隊幹部製度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革,哪裏想到還有這麽多的周折呢?哪裏會想到懸在頭頂上方伸手可及的果實會倏然遠去,原先是均分給每一個人的東西,在一夜之間幾百倍上千倍地消失了,隻剩下寥寥無幾的希望之星懸在眾人的頭上,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還要為之進行激烈的甚至是無情的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