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夜裏,蘇如齋背了兩個錢袋去向忠家裏孝敬。向忠隻顧抽著水煙袋,瞟了眼幾案上的錢袋,臉上並無半絲笑意,隻道:“好好幹,大家都會發財!”

蘇如齋說:“小的全聽向爺您的。”

向忠道:“嘴巴一定要緊,管好下麵的夥計。”

蘇如齋說:“小的知道。小的聽說陳大人不好對付?”

向忠黑了臉說:“老子在寶泉局侍候過多少錢法官員,我自己都數不清了!沒有一個不被我玩轉的!他陳廷敬又怎麽了?老子就不相信玩不過他!”

這時,家人進來耳語幾句,向忠連忙站了起來,打發走了蘇如齋。家人領著蘇如齋從客堂裏出來,說:“蘇老板,大門不方便,您往後門走吧。”蘇如齋哪敢多說,跟著家人往後門去。

向忠匆忙往大門跑去,迎進來的竟是科爾昆。向忠慌忙請安,道:“科大人深夜造訪,小的哪裏受得起!”

科爾昆輕聲道:“進去說話。”

進了客堂,科爾昆坐下,向忠垂手站著。科爾昆道:“坐吧。”

向忠低頭道:“小的不敢!”

科爾昆笑了起來,說:“你向爺哪有什麽不敢的?”

向忠忙說:“科大人折煞小的了!”

科爾昆道:“向忠,這不是在寶泉局衙門,不必拘禮。你坐下吧。”

向忠這才謝過科爾昆,側著身子坐下。科爾昆哈哈大笑道:“向忠,你不必在我麵前裝孫子。你錢比我賺得多,家業比我掙得大。”

向忠站了起來,低頭拱手道:“科大人別嚇唬小的了。科大人有何吩咐,盡管直說。”

科爾昆道:“好,痛快!陳廷敬不光是要整我,還會整你的!”

向忠說:“你們官場上的事情,我不摻和。小的隻是個匠人,他整我幹什麽?”

科爾昆笑道:“你別裝糊塗了!你是寶泉局鑄錢的老大,你做的事情,經不起細查的。”

向忠小心問道:“科大人意思,要我在陳廷敬身上打打主意?”

科爾昆說:“陳廷敬身上,你打不了主意的。”

向忠哼哼鼻子,說:“官不要錢,狗不吃屎!”

科爾昆立時作色,怒視向忠。向忠自知失言,連忙賠著不是,道:“當然當然,像科大人這樣的好官,天下少有!”

科爾昆冷笑道:“我也不用你戴高帽子。告訴你,陳廷敬家裏很有錢。”

向忠道:“您是說,他真不愛錢?做官的真不愛錢,我就沒轍了。”

科爾昆說:“你別老想著打陳廷敬的主意,他正眼都不瞅你!”

向忠心裏恨恨的,罵了幾句陳廷敬,問:“科大人有什麽妙計,您請吩咐!”

科爾昆說:“我這裏另有一本倉庫盤點的賬簿,同賬麵是持平的。”

向忠滿臉不解,問:“科大人什麽時候盤點過倉庫?”

科爾昆笑道:“我同許大人交接的時候,你帶人參加了盤點。”

向忠聽著雲裏霧裏,半日才明白過來,說:“科大人意思,讓我做個證人?可這是假的呀!”

科爾昆說:“人家許達大人自己都簽了字,你怕什麽?”

原來科爾昆料想許達必定不肯心甘情願背黑鍋,那日夜裏他在許達家突然想起交接賬冊上有兩人的簽名,回去造了個倉庫盤點的假賬冊。向忠根本想不到許達簽名是真是假,隻道:“科大人,小的說句沒良心的話,倉庫是否虧空,同小的沒關係啊!”

科爾昆冷笑道:“你別說得那麽輕巧!你做的事情,我是有所耳聞的!你得記住了,我沒事,你就沒事。我倒黴,就沒人救你了!”

向忠低頭想了半日,歎道:“小的聽科大人吩咐!”

科爾昆道:“這件事我隻交給你去周全,別的我不管了。”

向忠道:“科大人放心,小的自有辦法。”

第二日,向忠約了庫吏張光喝酒。酒喝下半壇,向忠便掏出個錢袋,道:“張爺,這些銀子是孝敬您的。”

張光笑道:“向爺總是這麽客氣。好,我收了。”

向忠舉了杯,道:“兄弟嘛,有我的,就有您的!張爺,光靠您那點兒銀子,養不活您一家老小啊!”

張光歎道:“是啊,衙門裏給的銀子太少了。這些年都靠向爺成全,不然這日子真沒法過啊!”

向忠忙說:“張爺這是哪裏的話,我向某都搭幫您罩著啊!”

張光道:“這回來的許達大人,是個書呆子,好對付。今後啊,我們更好賺錢。”

向忠舉杯敬了張光,說:“可是陳廷敬不好對付啊。”

張光搖頭道:“陳廷敬是大官,管不得那麽細的。大官我也見得多了,他們高高在上,隻會哼哼哈哈打幾句官腔。”

向忠說:“我看陳廷敬厲害得很!”

張光笑道:“大官再厲害,我們也不用怕。他們鬥來鬥去,都是大官之間的事。”

向忠又舉杯敬酒,說:“張爺,萬一有什麽事,您願像親兄弟一樣幫忙嗎?”

張光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豪氣衝天,道:“咱們兄弟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向忠便把倉庫假賬的事說了。張光頓時嚇得酒杯落地,酒也醒了大半,道:“向爺,您往倉庫進出銅料,我能關照的都盡量關照,隻是這做假賬,我死也不敢。”

向忠笑道:“張爺,您是糊塗了吧?陳廷敬已把倉庫盤點過了,肯定賬實不符,您逃得脫罪責?”

張光道:“向爺您別想嚇唬我,我接手以來倉庫進出都有賬目,我一幹二淨!”

向忠笑道:“說您糊塗您還不認!倉庫裏到底有多少銅料,您清楚嗎?”張光道:“曆任庫吏都沒有盤點,已是成例,就算虧了,也不幹我的事,我也隻認賬本!再說了,我如今作證,說科大人同許大人交接是盤點了的,賬實相符,那麽陳大人盤點時虧了,這虧下來的銅料不明擺著是我手裏虧的嗎?我自己把自己往死裏整?”

向忠聽張光說完,輕輕問道:“張爺,我孝敬過您多少銀子,您大概不記得了吧?”

張光臉色青了,說:“向爺,您這話可不像兄弟間說的啊!”

向忠黑著臉道:“兄弟?兄弟就得共生死!您不記得了,我可都記著賬。這麽多年,我孝敬您銀子九千多兩。九千多兩銀子,在那些王公大臣、豪商大賈那裏不算個數,在您就是個大數了。不是我寒磣您,您一個九品小吏,年俸不過三十兩銀子。九千兩銀子,等於您三百年的俸祿了!”

張光拍案而起,道:“向忠,您在害我!”

向忠倒是沉得住氣,招手請張光坐下。張光氣呼呼地坐下,罵個不止。向忠並不理他,獨自喝酒。張光罵得沒趣了,向忠才放下筷子道:“說白了,都因碰著陳廷敬,大家才這麽倒黴。曆任寶泉局郎中監督交接,都不興盤點實物,偏偏這回冒出個陳廷敬,科大人就背時了,您也會跟著獲罪。您要想想,不管科大人有沒有事,您都是脫不了幹係的。不如您認下來,科大人會從中周全。再說了,許大人都認了,您何必不認?上頭追下來,是相信五品大員許大人,還是相信您這個九品小吏?”

張光自己滿滿倒了杯酒,咕嚕咕嚕喝下,垂頭想了半日,眼淚汪汪地說:“他娘的,我答應您吧。”

向忠哈哈笑道:“這就是好兄弟了!來來來,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