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科爾昆領著新任錢法監督許達來到寶泉局錢廠,向忠迎出大門請安:“給科大人請安!恭喜科大人升任戶部侍郎!”
科爾昆道:“免禮!向忠,這位是新任錢法監督許達大人。來,見過許大人。”
向忠忙朝許達施禮,道:“小的見過許大人!”
許達說:“我對錢法不太熟悉,往後還望你多多指點。”
向忠忙拱手道:“豈敢豈敢!”
科爾昆說:“許大人,向忠在寶泉局師傅中很有威望,遇事你找他就是了。”許達朝向忠點點頭,向忠憨笑著,老實巴交的樣子。
見過禮了,向忠恭請兩位大人進去用茶。向忠恭敬地上下招呼。用過茶,科爾昆說:“向忠,我同許大人去寶泉局衙門交接賬本,你也同著去吧。”
向忠受寵若驚,忙點頭應了。
科爾昆同許達各自乘轎,向忠騎馬隨著,去了寶泉局衙門。進了客堂,見八仙桌上早堆著幾疊賬本。原來科爾昆已吩咐過這邊了。科爾昆叫來寶泉局小吏們見過許達,吩咐他們往後要好生聽許大人差遣。小吏們應諾過,都站在堂下。科爾昆指著桌上賬本,說:“去年十三關共辦銅二百六十九萬二千三百零九斤六兩,盡入寶泉局倉庫。到上月為止,鑄錢共耗銅一百五十八萬四千二百三十二斤五兩,庫存銅一百一十萬零八千零七十七斤一兩。所鑄錢卯也都有詳細賬目。許大人,請您仔細過目。”
許達翻開賬本細細看了,說:“科大人,我們去倉庫盤點一下銅料、製錢?”
科爾昆笑道:“許大人要是放心不下,那就去倉庫盤點吧。不過今日就交接不完了,戶部那邊催我早些到職。”
向忠插話說:“許大人,小的在寶泉局當差三十多年了,從順治爺手上幹起的,送走的錢法監督不下十人。向來規矩都是如此,官員交接庫存,隻憑賬冊,盤點實物另擇日期。”
科爾昆搖頭道:“不不不,既然許大人提出盤點實物,那就去倉庫一斤一兩過秤吧。向忠,我得馬上去戶部,你就代我盤點。”
向忠略作遲疑,點頭應承了。許達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科大人,既然向來都是隻憑賬冊交卸,我又何必節外生枝呢?不必了,不必了。”
科爾昆卻道:“我就怕許大人信不過,日後萬一虧空了,不好說啊!”
許達忙說:“科大人說到哪裏去了!卑職得罪了!”
科爾昆笑道:“哪裏的話。既然許大人信得過,我倆就各自簽字?”
許達點點頭,請科爾昆先簽字,自己再簽了。許達簽字時,科爾昆直道許大人一筆好字,真是愛煞人了。許達卻說科大人的字好,滿大臣中書法最好的當是明珠大人和科爾昆大人。
兩人交接算是完結,言笑甚歡。向忠知道所謂實物盤點另擇時日,都隻是一句話而已。向忠見過那麽多寶泉局郎中離任,還沒誰回頭盤點過庫房銅料。離任的多是升官了,哪裏還願意去管舊事。繼任的品銜總低些,又不敢再請前任回來斤斤兩兩地過秤。
科爾昆喝了會兒茶,起身告辭,道:“許大人,鼓鑄新錢的擔子就落在你肩上了。趕緊吩咐下去,鼓鑄一錢四分的新錢。”
許達俯首領命,恭送科爾昆出了寶泉局衙門。
許達沒來得及理清寶泉局的頭緒,就奉旨先鼓鑄了一錢四分的重錢。可重錢發了出去,市麵上的製錢仍是吃緊。皇上聞奏,急召大臣們去暢春園問事。
徐乾學早跟著皇上到暢春園了,才從澹寧居出來,迎麵遇著陳廷敬,忙上前請安:“下官徐乾學見過陳大人!”
陳廷敬笑道:“哦,乾學啊!我一回京城,就聽說您這次館試第一,龍顏大悅啊!”
徐乾學搖頭道:“下官不才,隻因陳大人沒參與考試,我才獲第一啊!”
陳廷敬搖手道:“不是這個理兒,不是這個理兒!”
徐乾學又道:“陳大人,下官有句話,放在心裏憋不住。三年前參您的是張英大人,這回在皇上麵前力保召您回京的也是張英大人。這幾年,滿京城都說您同張英大人不和,下官看不懂啊!”
陳廷敬笑道:“乾學,張英大人我向來敬重。我得去麵見皇上,失陪了。”
徐乾學直道慚愧,拱手而去。陳廷敬早已猜著,張英參他必定另有原由。陳廷敬趕到澹寧居,明珠等大臣們已為鑄錢之事商議多時。陳廷敬請過安,皇上問道:“廷敬,錢法之事,你有什麽辦法?”
陳廷敬道:“臣已寫了個折子,恭請皇上禦覽!”
皇上看罷折子,站起來踱步半日,道:“滿朝臣工都主張加重鑄錢,惟獨陳廷敬奏請改鑄輕錢。你們議議吧。”
薩穆哈說:“銅錢短缺,都是因為百姓覺得銅錢太輕,錢不值錢。如果再改鑄輕錢,百姓越發不認製錢了。陳廷敬的主意太迂腐了!”
陳廷敬道:“啟奏皇上,臣以為,銅錢短缺,不在百姓不認製錢,而是百姓見不到製錢。臣在山西就查訪過此事,原來製錢都到奸商手裏去了。臣想京省情形同山西也差不多。奸商毀錢鬻銅,才是症結所在!”
薩穆哈聽了不服,說:“皇上,陳廷敬混淆視聽,顛倒黑白!”
皇上並不說話,聽憑臣工們爭論。
陳廷敬說:“啟奏皇上,臣算過賬,依一文製錢重一錢二分五厘算,奸商毀錢千文,可得銅十斤!按時下銅價,一兩銀子收進來的銅錢,銷毀變銅之後,可足足賺六錢銀子!現在新錢一文又加重到一錢四分,奸商花一兩銀子收銅錢,可賺七到八錢銀子!如此厚利,奸商難免鋌而走險!”
皇上望了望明珠和薩穆哈,說:“朕怎麽沒聽你們算過這筆賬?”
明珠支吾著,薩穆哈卻說:“陳廷敬妄自猜測,並無依據!”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高士奇說話了:“啟奏皇上,臣近日聽到一種新的說法,說是銅錢短缺,都因市麵凋敝;市麵凋敝,都因民生疾苦;民生疾苦,都因大戶統籌!”
皇上冷笑道:“陳廷敬,你聽說過這話嗎?”
陳廷敬知道高士奇故意整人,卻隻好說:“臣沒聽說過。”
明珠奏道:“啟奏皇上,朝廷平定雲南,大戶統籌功莫大矣!如今備戰台灣,仍需充足的軍餉,大戶統籌斷不可廢!”
皇上仍回炕上坐下,搖手道:“大戶統籌朕無廢止之意,不要再說。眼下錢法受阻,則民生不便;民生不便,則無處生財;無處生財,則庫銀難繼。最終是軍餉難以籌集,備戰台灣就會流於空談!因此說,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理順錢法!”
錢法議了多時,仍是莫衷一是。陳廷敬奏道:“啟奏皇上,臣有三計,請皇上聖裁!一、理順錢法,改鑄輕錢,杜絕奸商毀錢鬻銅;二、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三、調整鹽、鐵、茶及關稅,防止偷漏,以充庫銀!”
皇上點頭道:“聽上去倒是頭頭是道啊!朕命明珠召集九卿會議詳加商議!”
明珠俯首領旨,心裏卻頗為不快。皇上若依了陳廷敬改鑄輕錢,就等於打了明珠的嘴巴。
陳廷敬又道:“臣還有一言奏明皇上!京省鑄錢,戶部管著寶泉局,工部管著寶源局。臣以為,積弊皆在戶、工二部,應避開這二部另派錢法官員督理!”
薩穆哈聽了陳廷敬這話,立時火了,道:“陳廷敬,你事事盯著戶部,是何居心!”
皇上拍了龍案怒道:“薩穆哈,你在朕麵前公然與人爭吵,殊非大臣之體!”
薩穆哈忙跪下道:“啟奏皇上,臣因參劾過陳廷敬,他記恨在心,處處同臣過不去!”
皇上閉上眼睛,不予理睬,隻道:“錢法之事,你們再去議議,朕以為陳廷敬所說不無道理,不妨一試。朕還有個想法,命陳廷敬任錢法侍郎,督理京省鑄錢之事。”
明珠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再開九卿會議就隻是過場了。陳廷敬便兼了錢法侍郎,督理京省鑄錢大事。薩穆哈是個憋不住的人,找上明珠,滿肚子委屈,說:“明相國,皇上準了陳廷敬鑄錢之法,我們就得打落了牙往肚裏吞啊!”
明珠卻說得冠冕堂皇,道:“薩穆哈,我們身為朝廷大臣,心裏不要隻裝著自己的得失榮辱,要緊的是國家錢法!隻要陳廷敬在理,我們都得幫著他!”
薩穆哈道:“自然是這個道理。可皇上並沒有說赦免陳廷敬的罪,他仍是戴罪在身,皇上幹嗎總向著陳廷敬?”
明珠冷冷一笑,說:“高士奇也說過這種傻話!你以為陳廷敬真的有罪?他根本就沒罪!”
薩穆哈眼睛瞪得像燈籠,說:“明相國,下官這就不明白了。陳廷敬有罪,那可是三年前皇上說的呀!”
明珠笑道:“這就是咱皇上的英明之處。皇上得讓你覺得自己有罪,然後赦免你的罪,你就更加服服帖帖,忠心耿耿!做皇上的,不怕冤枉好人。皇上冤枉了好人,最多是聽信了奸臣讒言,壞的是奸臣,皇上還是好皇上。”
薩穆哈點點頭,卻仍是木著腦袋,半日想不明白。明珠見薩穆哈這般模樣,暗歎滿臣的愚頑無知,嘴上卻不說出來,隻道:“薩穆哈,陳廷敬精明得很。他提出繞開戶部、工部,另派官員督理錢法,隻怕是算準了什麽。寶源局不關你的事,寶泉局可是你戶部管的啊!”
薩穆哈隻知點頭,胸中並無半點主張。
向忠聽說朝廷又新派了錢法侍郎,做事越發小心了。一日夜裏,蘇如齋正在賬房裏把算盤打得啪啪兒響,劉元押著輛馬車進了全義利記。原來,向忠讓他把新鑄的製錢直接送到蘇如齋這兒來了。蘇如齋倒是嚇著了,劉元卻說:“向爺想得周全,怕你四處收羅銅錢惹出麻煩,幹脆把新鑄的銅錢往你這裏拉!”
蘇如齋愣了半日,才道:“這可是好辦法啊!隻是寶泉局那邊好交代嗎?”
劉元笑道:“新任寶泉局郎中監督許大人是個書呆子,很好糊弄!隻是聽說新任錢法侍郎陳廷敬是個厲害角色。”
劉元反複囑咐蘇如齋多加小心,悄然離去。
過了幾日,陳廷敬去寶泉局上任,科爾昆依禮陪著去了。劉景、馬明二人自然是隨著的。許達早接到消息,領著役吏及向忠等恭候在寶泉局衙門外。彼此見過禮,陳廷敬說道:“天下之錢,皆由此出。我今日指天為誓,不受毫厘之私,願與諸位共勉!”
科爾昆慷慨道:“我願同陳大人一道,秉公守法,共謀鑄錢大事!”
許達拱手道:“卑職身為寶泉局郎中監督,職守所在,不敢有絲毫貪念。”
陳廷敬點頭道:“皇上著我督理錢法,可我對鑄錢一竅不通,願向各位請教!我想從頭學起,先弄清庫存多少銅料,再弄清每年鑄錢耗銅多少。”
科爾昆朝陳廷敬拱了手,道:“陳大人,下官以為當務之急是改鑄新錢,而不是清理庫存啊。”
向忠看看科爾昆眼色,道:“稟陳大人,曆年陳規,都是爐頭到寶泉局領銅,鑄好製錢,再如數交還。賬實兩清,不用盤存。”
陳廷敬打量著向忠,回頭問科爾昆:“這位是誰?”
科爾昆說:“回陳大人,他是爐頭向忠。寶泉局爐頭共百名,都由他管著。”
陳廷敬問道:“管爐頭的爐頭,有這個官職嗎?”
向忠道:“回陳大人,小的並不想多管閑事,隻是曆任錢法監督都信任小的,錢廠師傅們也都肯聽小的差遣。”
向忠雖是低眉順眼,語不高聲,口氣卻很強硬。陳廷敬瞟了眼向忠,發現這人眉宇間透著股凶氣。
科爾昆似乎看出陳廷敬的心思,道:“陳大人,向師傅是個直爽人,說話不會繞彎子,請您多擔待。”
陳廷敬隻朝科爾昆笑微微點頭,並不答理,隻回頭問許達:“許大人,怎麽不聽您說話?”
許達略顯窘狀,說:“卑職到任之後,忙著鼓鑄一錢四分的新錢,別的還沒理出頭緒。”
陳廷敬望望許達,覺得此人稍欠精明,任錢法監督隻怕不妥。他同許達平日不太熟悉,隻聽說此君寫得一筆好字。
陳廷敬環顧諸位,道:“我以為寶泉局諸事,千頭萬緒,總的頭緒在銅不在錢。朝廷對民間采銅、用銅,多有禁令和限製,天下銅料,大多都在寶、源二局。銅價或貴或賤,原因也在寶、源二局。”
許達拱手低頭,道:“陳大人這麽一指點,卑職茅塞頓開。”
陳廷敬起身說:“我們去倉庫盤點吧。”
科爾昆忙說:“回陳大人,我已同許大人交卸清楚,請許大人出示賬目。”
陳廷敬卻道:“先不管賬目,要緊的是盤準實物。”
科爾昆心裏不由得暗驚。曆任寶泉局錢法郎中交接都沒有盤點倉庫,他料定那裏頭必是一筆糊塗賬。他剛剛卸任,如果盤出銅料虧空,自是吃罪不起。可是陳廷敬執意盤點實物,他也沒有話說。
倉庫為頭的役吏喚作張光,他見這麽多大人來了,隻管低頭站著,不敢正眼望人。進門處堆放著古舊廢錢,科爾昆抓了些攤在手裏,說:“陳大人,這些都是曆朝舊錢,摻些新銅,就可鑄錢。”
陳廷敬湊上去看看,點頭不語。
科爾昆挑出一枚古錢,說:“陳大人,這是秦錢的一種,叫半兩錢。”
張光忙湊上來插話,說:“佩戴古錢,可以避邪。”
科爾昆便說:“陳大人不妨佩上這枚半兩錢。”
陳廷敬笑道:“我剛才指天為誓,不受毫厘之私啊。”
科爾昆道:“陳大人如此說,下官就真沒有臉麵了。督理錢法的官員,都會找枚古錢佩戴,大家都習慣了。”
陳廷敬看看科爾昆和許達,見他倆腰間都佩著一枚古錢。
許達也說:“就請陳大人隨俗吧。”
陳廷敬不便推辭,說:“好吧,既然說可以避邪,我就受領了。”
向忠忙找來一根絲帶,穿了那枚半兩錢,替陳廷敬佩上。
張光依著吩咐,領著役吏們過秤記賬去了。科爾昆很擔心的樣子,說:“陳大人,這麽多銅料和製錢,盤點起來頗費周章,怕耽誤了鑄錢啊。”
陳廷敬道:“不妨,吩咐下去,這邊隻管盤點,另外讓造母錢的師傅加緊刻出新錢樣式,盡快進呈皇上。”
許達應道:“卑職這就吩咐下去。陳大人,庫存製錢怎麽辦?”
陳廷敬說:“盤點之後封存,待新錢樣式出來後改行鼓鑄!”
許達領命,跑到旁邊如此如此吩咐張光。
陳廷敬在倉庫裏四處巡視,發覺裏頭堆著的塊銅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亦是同一顏色,暗自覺得蹊蹺。他猜這些塊銅隻怕就是毀錢重鑄的,不然哪會形製相同,成色無異?他心中拿定主意,吩咐道:“許大人,先把倉庫裏的塊銅登記造冊,從即日起,寶、源二局不得再收購塊銅!”
許達隻道遵命,向忠卻暗自驚駭。
當日夜裏,向忠把蘇如齋叫到了家裏。蘇如齋在客堂裏站了半日,向忠並不說話,隻是閉著眼睛坐在炕上,咕嚕咕嚕抽著水煙袋。向忠抽完了煙,眼睛慢慢睜開了,蘇如齋才敢說話:“向爺,不知您深夜叫我,有何要緊事?”
向忠臉色黑著說:“天大的事!”
蘇如齋望著向忠不敢出聲。向忠見蘇如齋這副樣子,冷笑道:“看把你嚇的!還沒那麽可怕。告訴你,寶泉局往後不收塊銅了。”
蘇如齋頓時慌了:“啊?向爺,您不收塊銅了,我可怎麽辦呀?”
向忠道:“蘇如齋,現在不是收不收塊銅的事了,你得摸摸自己的腦袋!”
蘇如齋著急地說:“向爺,這可是我們兩人的生意啊!您撒手不管了,隻是少賺幾個銀子,我可要賠盡家產啊!您怎麽著也得想個法子。”
向忠說:“逆著朝廷辦事,那是要掉腦袋的!”
蘇如齋又怕又急,額上滲出汗來。向忠緩緩道:“不著急,我已想了個法子。你就改鑄銅器,然後損壞、做舊。民間廢舊銅器,寶泉局還是要收的。”
蘇如齋麵呈難色,道:“重鑄一次,我們的賺頭就少了!”
向忠瞪了眼睛說:“少賺幾個銀子,總比掉腦袋好!新任錢法侍郎陳廷敬,看上去斯斯文文,辦事卻不露聲色,十分厲害!好了,你回去吧。”蘇如齋恭恭敬敬施了禮,退了出去。
薩穆哈知道陳廷敬去寶泉局並不急著鑄錢,卻先去倉庫盤點,心裏頗為不安。他也是任過錢法郎中的,知道銅料倉庫的賬是萬萬查不得的。他深夜跑到明珠府上,甚是焦急,道:“陳廷敬胡作非為,明相國,您可要出麵說話呀!”
明珠緩緩問道:“陳廷敬如何胡作非為了?”
薩穆哈說:“皇上著陳廷敬趕緊鼓鑄新錢,他卻不分輕重緩急,去了寶泉局就先盤點倉庫,用意在於整人,動機不良,此罪一也;未經朝廷許可,擅自禁收塊銅,必使銅料短缺,擾亂錢法,此罪二也!”
明珠搖搖頭,半字不吐。薩穆哈又道:“明相國,陳廷敬分明是衝著科爾昆來的,實際上就是衝著您和我呀!”
明珠雖未做過錢法郎中,卻督理過錢法,銅料倉庫真有虧空,他也難脫幹係。可他見不得薩穆哈遇事就慌裏慌張的樣子,很有些不耐煩,說:“薩穆哈,您說的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薩穆哈沒討到半句話,仍直勾勾望著明珠。明珠隻好微微笑道:“別著急,別著急!”
薩穆哈歎息著告辭,出門就氣呼呼地罵人。他回到家裏,見科爾昆已在客堂裏候著他了,不免有些吃驚,問道:“科爾昆,這麽晚了你為何到此?”
科爾昆說:“薩穆哈大人,陳廷敬日夜蹲在寶泉局,隻顧盤點倉庫,別的事情他概不過問。看來陳廷敬是非要整倒我才罷手啊!您可得救救我呀!”
薩穆哈安慰道:“你怕什麽?你既然已向許達交了賬,倉庫虧空,責任就是他的了!”
科爾昆說:“倉庫到底是否虧空,誰也不清楚。我從大人您那兒接手,就沒有盤點過庫存。”
薩穆哈作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說我把一個虧空的攤子交給你了?”
科爾昆說:“下官接手寶泉局的時候,聽大人您親口說的,您從上任郎中監督那裏接手,也沒有盤點庫存。”
薩穆哈冷冷道:“科爾昆,你不要把事情扯得太寬了!”
科爾昆卻說:“稟薩穆哈大人,下官以為,眼下隻有把事情扯寬些,我才能自救,大人您也才能安然無恙!”
薩穆哈聽了不解,問:“此話怎講?”
科爾昆笑了起來,說:“萬一陳廷敬查出銅料虧空,曆任戶部尚書、錢法侍郎、郎中監督,包括明相國,都跟銅料虧空案有關,我們這些人就都是一根藤上的螞蚱,陳廷敬就單槍匹馬了!”
薩穆哈怒道:“放屁!老夫才不願做你的螞蚱!”
科爾昆嗓子壓得很低,話卻來得很硬:“大人息怒!您不願做螞蚱,可陳廷敬會把您拴到這根藤上來的!”
薩穆哈點著科爾昆的鼻頭,道:“科爾昆,你休想往老夫身上栽贓!我向你交卸的時候,倉庫並沒有虧空!”
科爾昆卻不示弱,道:“大人,您不是沒有虧空,而是不知道有沒有虧空。曆任寶泉局郎中監督交接,都沒有盤點庫存,這是老習慣。隻是如今碰上陳廷敬,我同許達就倒黴了!”
薩穆哈瞟了眼科爾昆,說:“那你們就自認倒黴吧!”
科爾昆叫了起來,說:“不行!隻能讓許達一個人倒黴!如果搞到我的頭上,我就要把大家都扯進去!”
薩穆哈罵道:“科爾昆,你可是個白眼狼呀!”
科爾昆聽著並不生氣,慢慢兒說道:“薩穆哈大人,救我就是救您啊!請大人明白下官一片苦心!寶泉局已經著火了,大人您得讓這火燒得離您越遠越好。隻燒死許達,火就燒不到您身上;我若是燒死了,您就惹火上身了!”
薩穆哈雖是怒氣難捺,可想想科爾昆的話,也確實如此,便按下胸中火頭,問道:“要是許達一口咬定沒有盤存,你怎麽辦?”
科爾昆笑道:“薩穆哈大人,隻要您答應救我,許達,我去對付!”
薩穆哈眼睛偏向別處,厭惡道:“好,你滾吧!”
科爾昆卻硬了脖子說:“大人,下官也是朝廷二品大員,您得講究官體啊!”
薩穆哈破口罵道:“去你娘的,官體個屁!”
科爾昆狡黠而笑,拱手告辭了。他知道事不宜遲,從薩穆哈府上出來,又徑直跑到許達家裏。許達還未睡下,正在書房裏檢視新式母錢。聽說科爾昆來了,不知出了什麽大事,忙迎了出來。許達領著科爾昆進了書房,吩咐下人上了茶。科爾昆看著桌上的母錢,卻視而不見。他這會兒心裏哪還有母錢,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些體諒許達難處的漂亮話。
許達慢慢就聽出些意思來,原來是要他替銅料虧空背黑鍋。許達驚恐道:“我不知道是否虧空銅料,倘若真的虧空很多,說不定要殺頭的啊!”
科爾昆道:“我可以猜想到,倉庫肯定是虧的。大清鑄錢三十多年,曆任寶泉局官員幾十人,交接時都沒有盤點倉庫,哪有沒人搗鬼的?”
許達更加害怕,道:“若是這樣,我死也不會替大家背黑鍋。”
科爾昆卻隻道替許達著想,苦口婆心的樣子,說:“許達兄,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會虧空多少銅料,但我猜想虧空的數目肯定不會太小,都是曆任錢法官員積下來的,不是哪一個人的罪過。那些錢法官員,如今早扶搖直上了,大學士、尚書、侍郎,最小的官也是巡撫了。你有本事扳倒他們,你就可以不認賬。”
許達聽了,垂頭半日,哭了起來,道:“科大人,您這是把我往死裏整呀!”
科爾昆拍著許達肩膀,說:“你認賬了,大家都會記你的恩,保你免於一死,等風聲過了,你總有出頭之日;要是你想把事情往大夥兒頭上攤,你就死路一條!”
許達怔怔地望著科爾昆,甚是恐懼。科爾昆搖頭道:“許達兄,你別這麽望著我。你要恨,就去恨陳廷敬!”
天色都快亮了。這時,科爾昆忽見牆上掛著些字畫,連聲讚道:“原來隻知許達兄的字好,不想畫也如此出色!”
許達歎道:“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談字說畫!”
科爾昆笑道:“許達兄不必灰心,事情不會糟到哪裏去的。老實同你說吧,原是明相國、薩穆哈大人有所吩咐,我才上門來的!”
許達便道:“也就是說,明相國和薩穆哈大人都想把我往死路上推?”
科爾昆連連搖頭,說:“誤會了,許達兄誤會了!明相國跟薩穆哈大人都說了,隻要你頂過這陣子,自會峰回路轉的!”
許達如喪考妣,科爾昆卻在細細觀賞牆上許達的字畫。突然想到許達在交接賬冊上的簽字,科爾昆心中忽生暗計,客客氣氣地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