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陽曲知縣戴孟雄在五峰觀山門外下了轎,望著漫天風雪,他不由得朝手裏哈了口氣,使勁兒搓著。錢糧師爺楊乃文和衙役們緊跟在後麵,都冷得縮了脖子。楊乃文說:“老爺,您這可是九上五峰觀了!這麽冷的天!我看這傅山也太假清高了!”

戴孟雄悄聲兒道:“不可亂說!皇上的旨意,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戴孟雄吩咐大家不要多嘴,恭恭敬敬地走進三清殿。道童見了,忙進去傳話。傅山正在寮房內提筆著書,聽了道童通報,便說:“你照例說我病了!”

道童回到三清殿回話:“戴老爺,我師傅一直病著哩!”

戴孟雄笑道:“我早猜著了,你們師傅肯定還是病著,我特來探望!”

道童說:“戴老爺,我師傅吩咐,他需獨自靜養,不想別人打攪!”

楊乃文忍不住了,道:“你們師傅架子也太大了吧?”

戴孟雄回頭責罵楊乃文:“老夫子,你怎敢如此說?傅山先生名重海內,皇上都成日價惦記著他!去,看看傅山先生去。”

戴孟雄說著徑自往裏走,道童阻擋不住。來到傅山寮房,見傅山身背朝外,向隅而臥。戴孟雄走到床前坐下,問道:“傅山先生,您身子好些沒有?”

任戴孟雄如何說,傅山就像睡著了似的,半句話也不答。戴孟雄忍住滿心羞惱,說:“戴某慚愧,我這監生功名是捐來的,傅山先生自然瞧不起。可我治縣卻是盡力,傅山先生應是有所耳聞。百姓自願捐建龍亭,把《聖諭十六條》刻在石碑上,用它來教化子孫萬代。我想這在古往今來都是沒有的事兒!我不算讀書人,咱山西老鄉陳廷敬大人算讀書人吧?您也知道,正是陳廷敬大人在皇上麵前舉薦您。皇上可是思賢若渴啊!”

傅山仍紋絲不動睡著,風吹窗紙啪啪作響。這時,一個衙役慌忙進來說:“戴老爺,外頭來了頂八抬大轎,幾十個人,聽說是欽差!”

戴孟雄聞言驚駭,立馬起身,迎出山門。原來是陳廷敬一到陽曲,就徑直上五峰觀來了。珍兒、劉景、馬明等隨行,另有轎夫、衙役若幹。珍兒男兒打扮,像個風流公子。

陳廷敬掀開轎簾,戴孟雄跪地而拜:“陽曲知縣戴孟雄拜見欽差大人!”

陳廷敬問:“哦,真巧啊。起來吧。你就是陽曲知縣戴孟雄?”

戴孟雄回道:“卑職正是!”

陳廷敬說:“我要獨自會晤傅山先生,你們都在外候著吧!”

陳廷敬獨自進了傅山寮房,拱手拜道:“晚生陳廷敬拜會傅山先生!”

傅山慢慢轉身,坐了起來,怒視著:“陳廷敬,你在害我!你要毀我一世清名!”

陳廷敬笑道:“皇上召試博學鴻詞,我是專門來請先生進京的。您我一別近二十年。這些年,朝廷做的事情,您也都看見了。”

傅山冷冷一笑:“我看見了!顧炎武蹲過監獄,黃宗羲被懸賞捉拿,我自己也被官府關押過!我都看見了!”

陳廷敬說:“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朝廷也要召顧炎武、黃宗羲他們應試博學鴻詞。”

傅山話語雖然平和些了,鋒芒卻很犀利:“清廷的算盤,天下有識之士看得很真切。剛入關時,他們想利用讀書人,便有那錢謙益等無恥之輩,背棄宗廟,甘當二臣。可是到了順治親政,自以為天下穩固了,就開始打壓讀書人。錢謙益等終究沒有落得好下場,自取其禍。如今清廷搞了快四十年了,皇上發現最不好對付的還是讀書人,又采取軟辦法,召試什麽博學鴻詞!我相信顧炎武、黃宗羲是不會聽信清廷鼓噪的!”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晚生知道您同顧炎武交往頗深。顧炎武有幾句話,我十分讚同。他以為,亡國隻是江山改姓易主,讀書人不必太看重了;重要的是亡天下,那就是道德淪喪,人如獸,人吃人。”

傅山道:“這些話貧道當然記得,二十年前你就拿這些話來遊說我。”

陳廷敬說:“晚生矢誌不改,還是想拿這些話來說服您。帝王之家籠絡人才,無可厚非。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讀書人進入仕途,正好一展抱負,造福天下蒼生!”

傅山說:“我不知道在你陳廷敬眼裏,陽曲知縣戴孟雄算不算讀書人。他花錢買了個監生,又花錢捐了個知縣。他大肆鼓噪建什麽龍亭,對上粉飾太平,對下勒索百姓!”

陳廷敬道:“我這次回山西,正是兩樁事,一是敦請傅山先生進京應試博學鴻詞,二是查訪龍亭一事。”

傅山笑道:“皇上真是大方,為我這病老之軀,派了個二品大員來!不敢當!”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我因為反對建龍亭,已被降為四品官了。”

傅山心裏似有所觸,卻不動聲色,冷眼打量陳廷敬的官服,原來真是四品了。陳廷敬的官聲,傅山早有所聞,心裏倒是敬重。隻是進京一事,關乎名節,斷斷不可應允了。

五峰觀外,戴孟雄見天色已晚,甚是焦急。見珍兒從觀裏出來,戴孟雄上前問道:“這位爺,眼看著天快黑了,是否請欽差大人下山歇息?”

珍兒說:“戴老爺先回去吧,欽差大人說了,他就把五峰觀當行轅,不想住到別的地方去了。”

戴孟雄心裏犯難,卻不敢執意勸說,隻好先下山去了。

當夜,陳廷敬同傅山相對傾談,天明方散。

第二日,陳廷敬用罷早餐,準備下山去。傅山送陳廷敬到山門外,說:“陳大人,咱倆說好了,您如果真能如實查清建龍亭的事,我就隨您去京城!”

陳廷敬笑道:“請您去京城,這是皇上旨意;查訪建龍亭的事,這是我的職責。兩碼事。”

傅山道:“可是我去不去京城,就看您如何查訪建龍亭的事。”

陳廷敬說:“好吧,一言為定!”

傅山拱手道:“絕不食言!”

陳廷敬下山便去了縣衙,戴孟雄要陪他去鄉下看龍亭。出了城,陳廷敬撩開轎簾,外麵不見一個人影,心裏甚是奇怪。

楊乃文緊跟在陳廷敬轎子旁邊,老是衝著劉景笑,樣子很是討好。劉景看著有些不耐煩,說:“楊師爺,你得跟在你們縣太爺後邊,老跟著我們幹什麽?”

楊乃文笑道:“庸書怕你們找不著路。”

馬明也忍不住了,道:“你到後麵去吧,前麵有人帶路,多此一舉!”

楊乃文覺著沒趣,這才退到後麵去了。

劉景這才隔著轎簾悄聲兒同陳廷敬說話:“老爺,那年您去山東,沿路百姓跪迎。這回可好,怎麽不見半個人影?”

陳廷敬掀開轎簾,再看看外麵,點頭不語。珍兒說:“那會兒我們老爺見百姓跪道相迎,十分高興。我真以為您是個昏官哩!”

陳廷敬笑了起來,說:“要不是我命大,早被你殺了!”

珍兒笑道:“我就知道您會記恨一輩子的,人家死心塌地地跟著您,就是來贖罪啊!”說得陳廷敬哈哈大笑。

走了老半日,仍不見半個人影。陳廷敬越發覺著蹊蹺,便吩咐道:“鳴鑼!”

大夥兒都覺得奇怪,不知老爺打的什麽主意。劉景說:“老爺,一個人都沒有,用不著鳴鑼開道啊!再說了,老爺您也不喜歡張揚。”

陳廷敬道:“聽我的,鳴鑼開道。”

劉景同馬明對視片刻,隻好遵命。一時間,咣當咣當的鑼聲響徹原野,驚起寒鴉野雀,天地之間更顯寂靜。路旁的村舍仍悄無聲息,不見有人出來探望。

楊乃文悄聲兒問戴孟雄:“戴老爺,欽差大人這是玩什麽把戲?”

戴孟雄聽著鑼聲,心裏也發慌,隻得掩飾道:“欽差出巡,鳴鑼開道,理所當然。”

陳廷敬放下轎簾,不再注意外麵,聽憑鑼聲咣當。沿路走了幾十裏地,鑼聲不停地響,隻偶爾驚起幾聲狗叫,就是不見有人出來瞧個熱鬧。陳廷敬心裏明白,戴孟雄早叫人到下麵打過招呼了。

聽得有人招呼說到了,轎便停了下來。陳廷敬掀起轎簾,叫劉景停止鳴鑼。陳廷敬整衣下轎,抬眼望見寒村一處。

戴孟雄也趕緊著下了轎,一個年輕轎夫伸手攙了他,說:“爹,您慢點兒。”

陳廷敬甚是奇怪,問道:“怎麽冒出個喊爹的?”

戴孟雄回道:“這個轎夫,就是犬子戴坤。”

陳廷敬打量著戴坤,二十歲上下,眉眼確似其父,便道:“年紀輕輕,正是讀書的時候,怎麽來抬轎?”

戴孟雄恭敬道:“回欽差大人話,卑職家裏並不寬裕,請不起先生。況且縣衙用度拮據,我讓犬子來抬轎,也省了份工錢。”

陳廷敬點點頭,說:“國朝就需要你這樣的清官啊!”

戴孟雄笑道:“欽差大人,為官清廉,這是起碼的操守,不值得如此誇獎。”

陳廷敬望著戴坤,很是慈祥,說:“不過讀書也很要緊,不要誤了孩子前程。”

戴孟雄道:“看看再說吧。等幾年,陽曲百姓的日子越來越好了,再讓犬子去讀書吧。”

陳廷敬點點頭,不再多說。戴孟雄領著陳廷敬往村子裏走,說道:“百姓要是知道朝廷欽差巡訪,肯定會跪道相迎。百姓可愛戴朝廷啦!可卑職知道,欽差大人討厭擾民,就沒事先讓百姓們知道!”

陳廷敬點頭笑笑,心想一路上銅鑼都快敲破了,鬼都沒碰著一個,陽曲百姓不會都是聾子吧?陳廷敬把話都放在肚子裏悶著,隻拿眼睛管事兒。

戴孟雄邊走邊說:“欽差大人,這就是頭一個建龍亭的村子,李家莊。”陳廷敬早看出這個村子氣象凋敝,並不顯得富裕,便問:“怎麽個由來?誰首先提出來的?”

戴孟雄說:“村裏有個富裕人家,當家的叫李家聲,獨自出錢,建了龍亭。”戴孟雄說罷,便吩咐衙役快快進村叫李家聲出來迎接欽差大人。

陳廷敬聽了並不多說,暫且敷衍著:“哦,是嗎?”

戴孟雄領著陳廷敬走過村巷,忽見一大片宅院,心想這肯定就是李家了。果然有位中年漢子跑出門來,跪伏在地上,叩首道:“草民李家聲拜見欽差大人跟縣官老爺!”

“李家聲免禮!”陳廷敬說罷回首四顧,居然沒見一個人出來觀望。

李家聲爬起來,低頭道:“請欽差陳大人、戴老爺屈就寒舍小坐!”

陳廷敬覺著奇怪,問道:“李家聲,你怎麽知道本官姓陳?”

戴孟雄出來圓場說:“欽差大人是當今山西在朝廷做得最大的官,您隻要踏進山西,百姓誰人不曉啊!”

陳廷敬說:“你不是說不敢讓百姓知道我來了嗎?”

戴孟雄答話牛頭不對馬嘴:“卑職平日出來,也不敢驚動百姓,這都是跟欽差大人您學的。”

楊乃文忙附和道:“我們戴老爺平日暗訪民間,布衣素食,很得民心啊!”

陳廷敬含糊著點頭,進了李家大院。劉景不經意回頭,見不遠處有戶人家的門開了,一個小孩跑了出來,奇怪地看著外麵。一個婦人忙追出來,抱著小孩慌忙往裏跑,頭也不敢回。

進了李家大門,繞過蕭牆,但見裏頭疊山鑿池,佳木蔥鬱,樓榭掩映,好生氣派。池塘裏結著冰,隱約可見殘荷斷梗。想那夏秋時節,李家這園子必定是江南勝景。李家聲卻連聲道:“寒舍簡陋,委屈欽差大人了。”

陳廷敬不說話,隻隨李家聲往裏走。走過這大大的園子,這才到了李家正堂。陳廷敬想這李家真是奇怪,有錢人家通常都把園子藏在後邊兒,他家卻進門就是園子。

進了客堂,李家聲恭請客人上座。下人低頭過來上茶,垂手退下。陳廷敬抿了口茶,說:“李家聲,你們戴老爺說,你自家出錢建了龍亭,把皇上《聖諭十六條》刻成龍碑,本官聽了很高興。”

李家聲拱手道:“草民我能安身立命,鄉親們能和睦一家,都搭幫了《聖諭十六條》,它好比堯舜之法,必定光照千秋!”

戴孟雄說:“稟欽差大人,這個村子十六歲以上,七十歲以下,無論男女,都能背誦《聖諭十六條》。”

陳廷敬似乎饒有興趣,說:“是嗎?李家聲,你背來我聽聽。”

李家聲稍稍紅了臉,道:“欽差大人,草民這就背了。一、敦孝悌以重人倫。二、篤宗族以昭睦鄰。三、和鄉黨以息爭訟。四、重農桑以足衣食。五、尚節儉以惜財用。六、隆學校以端士習。七、黜異端以崇正學。八、講法律以儆愚頑。九、明禮讓以厚風俗。十、務本業以定民誌。十一、訓子弟以禁非為。十二、息誣告以全良善。十三、戒匿逃以免株連。十四、完錢糧以省催科。十五、聯保甲以弭盜賊。十六、解仇忿以重身命。”

李家聲搖頭晃腦背誦完,討賞似的望著陳廷敬笑。陳廷敬稱讚幾句,問道:“聖諭說,完錢糧以省催科,你們村的錢糧都如數完清了嗎?”

李家聲道:“回欽差大人話,我們村的錢糧年年完清,沒有半點兒拖欠!”

陳廷敬回頭望望戴孟雄,戴孟雄忙說:“欽差大人,卑職正要稟報。這個村,全村錢糧都是由李家聲代交的,因此年年都不需官府派人催繳。”

楊乃文忘了規矩,在旁插話:“庸書這個錢糧師爺當得最是輕鬆,不像別的縣,成日帶著衙役走村串戶,弄得雞飛狗跳!”

陳廷敬頓時來了興趣:“啊?這倒是個好辦法啊!朝廷平定雲南,最要緊的就是籌集軍餉。如果各地都依這個辦法,就不會有稅銀拖欠之事。”

戴孟雄道:“回欽差大人,陽曲縣已有三分之二的村用了這個法子,往後我想讓全縣各村都按這個法子來做。自從卑職到陽曲任職,銀糧年年都是如期如數上繳。”

陳廷敬說:“戴知縣,你們完錢糧的辦法比建龍亭更好。朝廷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完錢糧。打仗是要花錢的啊!”

戴孟雄道:“卑職把這個完錢糧的辦法叫做大戶統籌。原打算等明年全縣通行之後,再上報朝廷。而建龍亭不太繁瑣,簡單易行,已在全縣推開了。”

陳廷敬頓時驚了,問:“怎麽?已在全縣推開了?你在疏請上不是說百姓有此願望,奏請朝廷恩準嗎?”

戴孟雄忙低了頭說:“百姓熱忱頗高,卑職不好潑冷水啊!”陳廷敬心裏不快,說:“我過後再同你切磋此事。先去看看龍亭吧。”

陳廷敬等隨李家聲往李家祠堂去。戴孟雄見陳廷敬臉色不太好,心裏甚是忐忑。他知道朝廷沒恩準,擅自建了龍亭,追究起來是要治罪的。

祠堂正對麵有塊空坪,長有一棵古槐,古槐旁邊便是龍亭。亭有八角,雕梁畫棟,飛簷如翅。亭裏麵立有雕龍石碑,上刻《聖諭十六條》。陳廷敬圍著龍亭轉了幾圈,細細看了碑刻,說:“亭子修得不錯。李家聲,修這個龍亭花了多少銀子?”

李家聲回道:“兩百多兩銀子。”

陳廷敬又問:“全村多少人,多少戶?”

李家聲答道:“全村男女老少二百三十二人,四十六戶。”

戴孟雄在旁搭話:“欽差大人,李家聲代完錢糧已不止這個村,周圍十六個村,一千零八戶的錢糧都是李家聲代完的。”

陳廷敬點頭不語,心裏暗自盤算。正在這時,大順突然趕來了。原來陳廷敬回到山西,沒時間轉道陽城老家探望父母,便打發大順回去代為看望。大順已從陽城回來,先去了陽曲縣衙,知道老爺到李家莊來了,這才一路打聽著趕了過來。大順拜道:“老爺,老太爺、老太太、太太跟家裏人都好,老太太特意囑咐,要您好生當差,不要掛念!”

大順說罷掏出老太爺的信來,遞給陳廷敬。陳廷敬讀著家書,不覺雙淚沾襟。珍兒見了,也忍不住流起淚來。劉景跟馬明也都是父母在老家的人,難免跟著傷心。

戴孟雄說:“欽差大人過家門而不入,有禹帝之風,卑職十分敬佩!”

陳廷敬收好家書,歎道:“皇差在肩,身不由己。唉,此話不說了。戴知縣,李家莊的龍亭氣象威武,很不錯。”

戴孟雄見陳廷敬臉上有了笑容,終於鬆了口氣,忙說:“感謝欽差大人誇獎。”

陳廷敬卻突然冷冷地拋出一句話:“其他地方的龍亭,暫時停建!”

戴孟雄慌了,問道:“欽差大人,這是為何?”

陳廷敬道:“未經朝廷許可,擅建龍亭,應當治罪!難道你不知道?”

李家聲忙跪下,說:“欽差大人,草民這是對朝廷的一片忠心啊!”

陳廷敬說:“李家聲,你起來吧。我有話隻同你們戴知縣說,先不說追不追究你。戴知縣,我們回去吧。”

李家聲盛情挽留不成,隻得恭送陳廷敬等出了李家莊。陳廷敬上轎時,望了戴孟雄說:“去你家吃飯如何?”

戴孟雄支吾著,麵有難色。陳廷敬笑道:“怎麽?戴知縣飯都舍不得給我吃一碗?”

戴孟雄道:“卑職家眷不在身邊,我都是在縣衙裏和衙役們同吃。縣衙裏的廚子,飯菜做得不好。”

陳廷敬直道無妨,你頓頓能吃,我就不能吃了?戴孟雄隻好叫楊乃文速速派人下山報個信兒,叫廚子多做幾個菜。陳廷敬卻說不用,陽曲燒賣有名,做幾個燒賣就夠了。

回到縣衙,天色漸晚。飯菜尚未做好,戴孟雄請陳廷敬去內室用茶。房間甚是簡陋,裏頭隻放著兩張床、一張桌子、兩張凳子,別無長物。陳廷敬問道:“你父子同住一間?”

戴孟雄回道:“衙役們都是兩人一間,我們父子也兩人一間。我身子不太好,讓兒子同我住著,也好有個照應。”

楊乃文插言道:“縣衙裏真要騰間屋子出來,還是有的。可戴老爺不願意。連庸書都是獨自住一小間,真是慚愧!”

陳廷敬自從見了戴孟雄兒子抬轎,心裏就一直犯疑惑。這會兒見戴孟雄住得如此寒磣,他真有些拿不準這位縣太爺到底是怎樣的人,嘴上便說道:“戴知縣,你太清苦了。”

戴孟雄道:“卑職自小家裏窮,習慣了。說起來不就是個官體嗎?百姓又不知道我住得到底怎樣,也無傷官體啊!”

說話間,衙役進來請吃飯了。陳廷敬說有事要聊,就讓廚子端了飯菜進來,兩人隻在房間裏胡亂吃些。戴孟雄說:“我這裏有賤內自己釀的米酒,專從老家帶來的。欽差大人嚐嚐?”

陳廷敬說:“我本不善飲,你說是尊夫人親自釀的米酒,就喝兩盅吧。”

戴孟雄先給陳廷敬酌酒,自己再滿上。兩人碰了杯,並不多說客套話,一同幹了。陳廷敬吃了個燒賣,說:“都說陽曲的燒賣好吃,真是名不虛傳!”

戴孟雄說:“這幾年,陽曲百姓吃飯已無大礙,燒賣卻還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百姓哪日都能吃上燒賣,就是小康了!”

陳廷敬酒量不大,幾口米酒下去,眼色有些蒙矓了。他不再喝酒,趁著腦子清醒,問道:“戴知縣,說說你們縣的大戶統籌吧。”

戴孟雄說:“年有豐歉,民有貧富,但朝廷的錢糧可是年年都要完的。逢上歉收年成,大戶完得了錢糧,小戶窮戶就難了。他們得向大戶去借。大戶有仁厚的,也有苛刻的。仁厚人家還好說,苛刻人家就會借機敲詐百姓。”

陳廷敬問道:“你是怎麽辦的呢?”

戴孟雄說:“縣衙每月都會召集鄉紳、百姓,宣講《聖諭十六條》,教化民風。很多大戶感激朝廷恩典,自願先替鄉親們交納錢糧,等鄉親們有餘錢餘糧再去還上。”

陳廷敬沉思片刻,點頭道:“這倒是個好辦法。戴知縣,你把大戶統籌的辦法仔細寫好給我,我要奏報朝廷。”

戴孟雄喜形於色,連聲應承,又道:“楊師爺那裏有現成的詳案,待會兒呈交欽差大人。”

用罷晚餐,陳廷敬乘夜趕回五峰觀。傅山聽說已暫禁捐建龍亭,心裏暗自敬佩,卻又說:“大戶統籌之法,貧道不知詳情,不敢妄加評說。隻是戴孟雄這等人,料也做不出什麽好事。”

陳廷敬也拿不定主意,隻道看看再說。傅山道了安,自去歇息了。陳廷敬毫無睡意,大夥兒就陪著他閑聊。聊著聊著,又聊到了陽曲的大戶統籌。其實陳廷敬心裏老裝著這事兒。朝廷平定雲南,當務之急就是籌集軍餉。這幾年,各地錢糧都有拖欠,官府科催又屢生民變。就愁沒有個好辦法。戴孟雄的法子看上去真的不錯,可陳廷敬沿路所見,陽曲百姓都如驚弓之鳥。欽差大人來了,百姓既沒有迎接的,也沒有攔路喊冤的,連路上行人都沒有。雖說是數九寒天,百姓多在家裏貓冬,可外頭也不會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陳廷敬說:“我本來深感疑慮,可我看了戴孟雄的住房,又見他讓自己兒子當轎夫,怎麽看不覺得他像個壞官啊!”

馬明說:“老爺在路上突然吩咐鳴鑼,我猜百姓聽見了,都以為縣太爺進村要錢要糧來了,躲在屋裏大氣不敢出。”

大順道:“老爺,我不懂你們官場上的事兒,可就是琢磨著,他戴老爺再怎麽清廉,也犯不著讓自己兒子來抬轎啊!除非這是樁肥差!”

劉景說:“咱們不聽戴知縣說了,連工錢都沒有,還肥差哩!”

珍兒道:“有些事情啊,太像真的了,肯定就是假的。那李家聲替十六個村、一千多戶人家代完錢糧,怎麽聽著都不叫人相信。”

陳廷敬說:“可這些村子多年都不欠交國家錢糧,那是事實啊!”

珍兒道:“不是珍兒在老爺麵前誇口,我家在鄉下也是大戶,我爹樂善好施,可也總不能太虧待自己。把自己家先敗了,今後拿什麽去做好事?除非李家聲代完錢糧有利可圖,不然他沒那麽傻。要不然他就是佛祖了。”

大夥兒正七嘴八舌,陳廷敬突然說道:“我想好了,速將陽曲大戶統籌辦法上奏朝廷!”

大夥兒吃了一驚,珍兒更是急了:“老爺,您怎麽就不聽我們的呢?”

陳廷敬說:“你們且聽我說道理。朝廷現在急需納錢糧的好辦法,事關軍機,耽誤不得。且不問陽曲做得到底如何,也不問戴孟雄是清是貪,我反複思量,覺得這個辦法倒是很好。”

馬明也說:“光看辦法,的確看不出什麽破綻。”

陳廷敬說:“劉景、馬明,明日一早,吩咐官驛快馬送出!還有,明日你倆下山,去陽曲縣城看看。我就在這裏等候戴知縣。”

珍兒見陳廷敬執意要將大戶統籌法上報朝廷,悶在心裏生氣,生生硬硬地問:“我明兒幹什麽呀?”

陳廷敬笑笑,說:“你呀,待在這五峰觀上噘嘴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