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這日夜裏明珠宿衛乾清門,皇上召他進宮說話。明珠跪見了,皇上默視良久,隻遞了個折子給他,也不吭聲。
明珠捧接了折子,原來是山西巡撫吳道一的密奏,上頭寫道:“陳廷敬回鄉之日,傅山專赴陳宅密訪。陳廷敬赴京過太原拜會罪臣,旋即造訪陽曲五峰觀會晤傅山。因傅山行事甚密,且身邊盡是黨羽,無法探知詳情。罪臣以為,傅山恃才自傲,故作清高,密結黨社,反心昭然。陳廷敬同其往來,其心叵測,不得不防。如何處置傅山,恭請聖裁!罪臣山西巡撫吳道一密奏。”
明珠讀罷折子,皇上才道:“陳廷敬回山西時同傅山有所來往,你同陳廷敬打過交道,朕想讓你暗中留意著。傅山在天下讀書人心目中很有聲望,萬不得已不可動他。為保國朝江山永固,朕最需要的就是讀書人。此事甚密,不可說與任何人!”
明珠道:“臣知道如何行事。”
明珠剛才留意了折子具款日期,見這密奏已是半年前的事了。為何皇上這個時候才把折子給他看?明珠心裏裝著這個疑惑,便猜皇上對陳廷敬有投鼠之忌。
皇上又道:“前明宗室早已斷絕餘脈,可有些讀書人卻不識時務,逆天而行。朕憂的不是他們謀反,料他們也沒有能力謀反;朕憂的是他們不順,這可關乎人心向背之大局。”
明珠奏道:“臣以為,皇上仁德廣施,澤被天下,隻要假以時日,必會萬民歸心。至於少數讀書人,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搖頭道:“明珠呀,滿人中間少有你這樣的讀書人,可你畢竟沒有讀通漢人的書哪!漢人中的讀書人,標榜自己以天地之心為心,百姓也就把他們的心當做天地之心。讀書人雖然不多,卻一個也小視不得!”
明珠忙請罪道:“臣糊塗,謝皇上教訓!”
皇上歎道:“朕雖然不怕他們謀反,但話又說回來,大風起於青萍之末,仍需防微杜漸。傅山他們要串聯,就讓他們串聯,不必驚動他們,暗中看著就是。一旦膽敢輕舉妄動,嚴懲不貸!”
明珠退身出宮,卻見衛向書大人早候在外頭了。他心想皇上夜裏很少召見臣工的,想必是為著莊親王那樁事。又想鼇拜肯定是奏過皇上了,不然皇上不會這麽急著就要召見衛向書。隻是不知道皇上會如何處置這樁麻煩事。明珠朝衛向書恭敬地道了個好,自個兒回乾清門去。
衛向書躬身進宮,太監引他進了西暖閣。皇上正端坐炕上,望著衛向書微笑。衛向書上前跪拜了,皇上微微點頭,說道:“起來坐吧。”
太監便搬了張椅子過來,放在衛向書身邊,道:“衛大人,您請坐吧。”
衛向書甚覺奇怪,惶恐地望著皇上,仍是跪著。原來皇上所謂賜坐,臣工們並不是真的就能坐上椅子,而是仍然跪著,坐在自己腳後跟上。這會兒見太監真的搬來了椅子,衛向書哪敢站起來?
皇上笑道:“衛向書,你是老臣,不必拘禮,起來坐吧。”
衛向書叩頭謝恩,從地上爬起來,半坐在椅子上。皇上暖語再三,慢慢說到莊親王胡鬧的事。說話時,皇上間或兒惱怒,間或兒歎息。衛向書漸漸就聽出皇上的意思了,便從椅子上下來,仍跪在地上,道:“皇上,他們想安個罪名,要臣的腦袋,這很容易。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隻是臣以為,這清朝的天下要當得起一個清字!”
皇上長歎道:“衛向書,這話別人說出來,朕可以要了他的腦袋。可你說出來,朕體諒你的一片忠心。說句掏心窩的話,朕也痛恨那些囂張跋扈的王爺,可他們要麽就是朕的宗親,要麽就是隨先皇百戰沙場的功臣,朕真是為難呀!如今天下並不太平,朕要做的事情千頭萬緒,萬萬不可自己家裏先鬧出變故來。”
衛向書明白聖意已定,卻並不願就這麽白白送死,可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與其哀求皇上饒命,不如把話說得慷慨些。他豁出去了,便道:“皇上,為了天下太平,臣願受百年沉冤!”
衛向書說罷,伏身在地,聽憑皇上怎麽說去。卻聽皇上說道:“他們還想殺掉陳廷敬和明珠!”
衛向書低頭問道:“關陳廷敬和明珠什麽事?”
皇上說:“你不知道呀,正是明珠從陳廷敬嘴裏問得蛛絲馬跡,李振鄴才東窗事發啊!”
衛向書恍然大悟,道:“難怪大比之前,陳廷敬東躲西藏,原來如此呀!臣同索尼、鼇拜審案時,隻道是皇上明察秋毫,看出了李振鄴不軌,而李振鄴也供認不諱,臣也就不去細想他是如何案發的。皇上,臣不讚同點陳廷敬做狀元,就是為了保他平安,沒想到他還是未能逃過劫難。”
皇上道:“朕記得你當時說到天恩過重,對陳廷敬並不是好事。你今日且細細說給朕聽。”
衛向書回道:“臣是想起了蘇東坡兄弟的掌故。當年蘇東坡兄弟雙雙中了進士,宋仁宗皇太後歡喜得不得了,說為子孫找到了兩個當宰相的料子。蘇氏兄弟的文名本早就傳遍天下,可如今皇太後這麽一說,就害了蘇東坡兄弟。滿朝百官很多人等著做宰相哪!東坡兄弟便成了眾矢之的。他兩兄弟誰也沒做成宰相,東坡倒是被放逐了一輩子!”
皇上聽罷,喟歎道:“唉,真是禍倚福伏,世事難料呀!”
衛向書又道:“皇上,這次大比別的進士隻是考了文章,陳廷敬卻又考了人品、膽識、謀略、城府,此人真是非同尋常!”
皇上卻道:“聽你這麽說,朕愈發替陳廷敬惋惜了!真該點他做狀元。”
衛向書拱手搖頭,道:“臣以為,如能保住陳廷敬,他才二十出頭,若真是塊料子,皇上不急,可以慢慢地用他。”
皇上內心有些隱痛,他扶了衛向書起來,仍叫他坐到椅子上去,然後說道:“好你個慢慢用啊!都說光陰似箭,時不我待,朕倒真希望時光再快些。”
衛向書聽懂了皇上弦外之音,皇上想叫歲月快點兒熬死那些昏老的王爺,好讓朝廷安靜些。這話卻是君臣倆誰也不敢說出口的,大不孝啊!
皇上慢慢踱步,圍著衛向書轉了幾圈,道:“你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朕不會讓他們對你如何的。你且回家暫避幾年,朕到時候自會召你回來。”
衛向書再次跪下,道:“謝皇上不殺之恩。臣早有田園之思,皇上準臣乞歸,就不必再召臣回來了。”
皇上聽出衛向書說的是氣話,也並不怪罪,仍是好言相慰。
第二日,皇上召鼇拜入宮,明珠隨侍在側。見鼇拜覲見,明珠便要回避,皇上卻叫他不用走開。鼇拜叩拜過了,皇上也不細說,隻道:“你同索尼來參衛向書。”
鼇拜聽得沒頭沒腦,問道:“皇上,這是為何?”
皇上道:“讓莊親王他們來參衛向書,朕應允了,不真的就聽憑他們擺布了?再說他們來參,非要他的命不可的!”
鼇拜這才明白皇上深意,便說:“皇上旨意臣已明白,隻是索尼每到緊要處便做縮頭烏龜啊!”
皇上說:“這回他想縮頭朕也不讓他縮!你去向他轉達朕的旨意!鼇拜,你是個幹臣,很得朕心。索尼是個和事佬,朕也得用他。朝廷裏沒有你不行,沒有索尼和稀泥也不行。”
鼇拜拱手謝恩,稱道:“皇上禦人之道,聖明之極!”略作遲疑,“還有兩個人怎麽辦?”
皇上知道鼇拜講的是明珠和陳廷敬,便道:“那兩個人夠不上你去參!”
明珠暗地裏全聽明白了,卻佯裝不知。他知道鼇拜故意探測聖意,要的就是皇上那句話。心想衛向書到底成了俎上肉,真是沒了天理。這時,忽見皇上麵色悲戚,眼裏似有淚光。
鼇拜也覺出皇上心裏難過,他搶先掩麵哭了起來,道:“開國維艱,皇上不得不曲意違心,隱忍用事,臣深感自己無能。若得皇上諭示,臣不怕碎屍萬段,幹脆去收拾他們算了!”
皇上歎道:“鼇拜休出此言,朕不忍再看到骨肉相殘了。肅親王豪格恃功悖妄,原來廢為庶人,後念他稍有悔意仍複原爵,可他故態複萌,隻好再次治罪。豪格最後死於囚所,朕想著就心有不忍。鄭親王濟爾哈朗驕狂逾製,治罪之後仍是寬貸,他照樣不知改悔。英王阿濟格也是被治了罪的。攝政王於國朝功勳卓著,可他死後竟叫人告發罪逆諸宗,朕怎可置之不理?如今莊親王又是這般,朕雖是痛恨,卻不想再治他的罪了。可朕又豈能聽任擺布,隻好折衷裁斷,堵住他們的嘴再說。”
鼇拜聽了皇上這番話,更是痛心不已,淚流滿麵。皇上自己也很是難過,卻勸鼇拜道:“你是身經百戰的虎將,怎麽也婆婆媽媽起來了?起來吧。”
鼇拜說:“臣寧願廝殺戰場,也不願糾纏官場哪!戰場上刀刀見血,痛快!臣是根直腸子,在官場裏頭繞不了那麽多彎兒!”
明珠在旁聽著,心裏也頗感悲戚,卻總覺著鼇拜那眼淚是拚著老命擠出來的。
索尼早早地起了床,今兒朝廷裏頭有大事。索額圖也早起來了,他自己收拾好了便過去侍候阿瑪。知道皇上今日要他阿瑪跟鼇拜同參衛向書,心裏覺著窩囊,道:“阿瑪,咱們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索尼苦笑道:“你不懂,說了你也不懂!咱們這皇上,雖說年紀輕輕,胸藏雄兵百萬哪!”
索額圖又道:“分明是明珠抓到了陳廷敬,才牽出了科場案,怎麽外頭都說是我問出來的!”
索尼又是苦笑,道:“是呀,人家可是把查清科場案的頭功記在你頭上,又不是誹謗你,你就有口難辯!”
索額圖道:“我可不想貪這個功,這不是引得莊親王他們痛恨我嗎?”
索尼邊說邊穿戴整齊了,說:“單憑這一條,我就得同鼇拜一道參衛向書,這樣才顯得你同他們不是一夥的!”
索額圖這麽聽著就明白了,可又覺得自己父子似乎讓人牽著鼻子走了,氣憤道:“阿瑪,我們可是被人耍了呀!”
索尼笑道:“被皇上耍了,就沒有辦法了。不必再說,我們進宮去吧。”
索額圖騎馬隨在阿瑪轎子後邊,心想老聽外頭人說他阿瑪最會和稀泥,該忍的時候屎打在鼻梁上都不會去擦擦。他心裏真是憋屈,不知道該不該跟老爺子學著點兒。
父子倆去了乾清門候朝,見王公大臣們早站在那裏了。衛向書也到了,索尼過去拱手問候。索額圖見著更是別扭,心想阿瑪等會兒就要參人家,還朝人家拱手不迭,好不親熱。再看時,卻見他阿瑪同鼇拜、衛向書三人湊作一堆敘話,就像至交好友。
上朝時候到了,臣工們站好班,魚貫而入,進了乾清門內。內監早擺好龍椅禦案,近侍把皇上的隨身佩刀放在了禦案上。不多時,皇上駕臨了,臣工們齊聲高呼萬歲。
皇上說近日收到折子頗多,吩咐臣工們挨件兒奏來。平日原是按部循序奏事,今日鼇拜搶先獨自上前跪了下來。臣工們正覺驚訝,隻聽鼇拜奏道:“臣鼇拜會同索尼參左都禦史衛向書四宗罪:一、假稱道學,實為小人;二、呼朋引類,黨同伐異;三、清廉自詡,暗收賄賂;四、結交外官,居心叵測。有本在此,恭請禦覽!”
群臣大驚,卻是鴉雀無聲。太監接過折子,進呈皇上。皇上早就看過折子的,隻是瞟了幾眼,就放在禦案上。半晌,有人跪下奏道:“衛向書清明剛正,忠誠皇上,有口皆碑!鼇拜同索尼深文周納,構陷良臣,請皇上明鑒!”
皇上閉口不言,麵色陰沉。索尼稍作猶豫,跪上前去,道:“這次臣同鼇拜、衛向書奉旨查辦科場案,衛向書多次找到老臣,妄圖借題發揮,羅織罪名,誣陷忠良。幸而皇上英明,目光如炬,不然必將構成冤獄!”
莊親王上前跪奏:“衛向書貌似厚道老成,實則詭計多端。今年會試山西中式八人,天下讀書人義憤難填!他同新科進士陳廷敬屬山西同鄉,兩家早有交往,卻裝作素不相識。他出任會試總裁,處處暗助陳廷敬。陳廷敬鄉試點了解元,會試中了會元,都是衛向書從中安排!”
皇上瞟了眼莊親王,道:“如此說來,朕就是個文章不分好壞的瞎子囉!”
莊親王正不知如何回答,索尼忙說:“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臣以為陳廷敬畢竟不是草莽之人,文章經濟自是不錯,但是否當得起第一,隻有衛向書心裏明白!殿試之後,皇上沒有點他狀元,實在是聖明!”
鼇拜跟索尼這番話都是場麵上的文章,早合計好了的。莊親王以為有人替他幫腔,又道:“老臣以為,應革去陳廷敬的功名,從嚴查辦!這樣的讀書人不殺,就管不了天下讀書人了!”
皇上望望衛向書,道:“衛向書,你自己有什麽話說?”
衛向書知道此事已成定局,說與不說都已無益,便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臣無話可說!隻是說到今年山西會試中式八人,既無使襻作弊之事,更無暗收賄賂之實。隨意治臣的罪便是了,萬萬不可冤枉了那幾個讀書人!”
鼓動莊親王放刁的那幹人這會兒都啞巴了。他們有話是不敢在這裏說的,說了便是明擺著自己不幹淨。有的大臣覺得這事來得蹊蹺,必有隱情,應將衛向書交九卿會議,不可草草裁奪。皇上卻道:“朕以為不必了。近來四邊都不安寧,朝中又屢起事端。朕已心身俱疲,煩惱至極。衛向書早有林泉之思,田園之想,就讓他回家去吧。”
莊親王聽得皇上這麽說了,顧不得失體,叫了起來:“衛向書十惡不赦,不能輕易就放過他了!”
皇上隻當沒聽見,也不斥責莊親王,道:“衛向書供奉朝廷多年,總算勤勉,可惜節操不能始終。朕念你多年侍從清班,略有建言,稍有微功,不忍治罪。著你原品休致,回家去吧!”
衛向書跪伏在地,道:“罪臣謝皇上寬大之恩!”
莊親王胡攪蠻纏,叫囂起來:“皇上,衛向書該殺!陳廷敬、明珠都該殺!”
皇上忍無可忍,拍了禦案罵道:“博果鐸!衛向書縱然有罪,也到不了論死的份兒上!陳廷敬一介書生,他犯了什麽天條?你敢當著諸位臣工的麵說出來嗎?明珠隨朕多年,日則侍從,夜則宿衛,朕怎麽不見他有可殺之罪?朕念你有功於國,一再容忍,不然單是你咆哮朝堂就是死罪!送莊親王回家歇著!”
早有侍衛過來半扶半拖,把莊親王架了出去。大臣們心裏都像有麵鏡子似的,早已看出裏頭玄機,沒誰再敢吭聲半句。
陳廷敬聽說衛向書被斥退回家,並不知曉個中詳情。他隻是翰林院庶常館的新科進士,宮闕之內的大事隻能得之風傳。回家同老太爺說起這事兒,翁婿倆也隻能猜個大概。陳廷敬去衛向書府上拜訪,門房說衛大人不想見人。
這日陳廷敬打聽到衛大人要回老家去,便特意置備了酒水,領著大順,守在城外長亭等候。終於見著來了兩輛馬車,陳廷敬上前看看,果然是衛向書領著家口回山西。陳廷敬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禮,道:“衛大人,廷敬來送送您。”
衛向書下了車,道:“廷敬,我一個罪臣,別人避之不及,你還專門來送行。你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糊塗了!”
陳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話說,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廷敬敬佩您,哪管別人怎麽說!濁酒一杯,聊表心意!衛大人略略駐足如何?”
衛向書吩咐家人隻在車裏等著,同陳廷敬去了亭子。兩人舉杯碰了,一飲而盡。陳廷敬問道:“宮中機要密勿我輩是聽不著的。衛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麽會聽信讒言呢?”
衛向書笑笑,道:“本來是要我的腦袋的!”
陳廷敬驚道:“啊?就因為殺了莊親王的兒子和李振鄴嗎?他們可是罪有應得啊!”
衛向書搖搖頭,說:“你還蒙在鼓裏啊!你同明珠的腦袋,他們也想要!這就像一樁生意,隻是王爺他們開價太高了,皇上打了個折扣!如果隻殺你和明珠,莊親王他們仍不解氣。不如保住你倆,拿我開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隨人擺布,就打發我回老家去。”
陳廷敬道:“太委屈您了,衛大人!”
衛向書歎道:“廷敬呀,皇上麵前當差,沒什麽委屈可說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過,但你又必須做好。難哪!”
陳廷敬覺著半懂不懂,就像沒有慧根的小和尚聽了偈語。衛向書回敬了陳廷敬一杯酒,道:“有兩樁事,我也不想瞞你了。你在太原鬧府學,不肯具結悔罪,沒法向皇上交差,我替你寫了悔罪書哄過了皇上。殿試時考官們草擬甲第你是頭名,待啟了彌封,皇上也有點你狀元之意,我又奏請皇上把你名次挪後。”衛向書便把東坡兄弟的掌故說了。
陳廷敬這才醍醐灌頂,恍然過來。原來衛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去年在太原他就不明白為什麽糊裏糊塗從牢裏放了出來,今日才知道是衛大人暗中成全。衛大人替他寫了悔罪文書,實則是冒著欺君大罪!點狀元的事,他也早聽人說起過,雖是將信將疑,心裏想著也並不暢快。原來也都是衛大人為著他好,用心良苦!陳廷敬不禁跪了下來,朝衛大人長揖而拜。
衛向書連忙扶他起來,道:“廷敬,老朽隻是為皇上惜才,你不必記掛在心。依你的才華器宇,今後必是輔弼良臣,少不得終老官場。世人隻道宦海沉浮難料,可你少年得誌,宦海無涯,你得慢慢兒熬啊!你且記住老朽說的一個字。”衛向書說到這裏,停下來,望著陳廷敬。
陳廷敬忙問:“請衛大人賜教!”
衛向書嘴裏慢悠悠吐出一個字,道:“等!”
衛向書說罷,拍拍陳廷敬的肩膀,上了馬車。衛向書正要啟程,陳廷敬回頭卻見張汧同幾位山西新進翰林跑著趕來了。陳廷敬忙請衛大人留步。原來張汧他們也是上衛家去過的,衛向書既怕連累了年輕人,又怕顯得自己同他們真像那麽回事似的,通通不見。陳廷敬本來同張汧走得近些,想邀著他同來送行,轉眼又想也許各是各的打算,怕勉強了倒還不好,就獨自來了。
衛向書再次下車,見山西八位新進翰林都到了,禁不住老淚縱橫。陳廷敬叫大順去亭內取了酒來,卻隻有兩個酒杯。陳廷敬酌了杯酒奉上衛大人,八位翰林輪流捧著酒壇,恭恭敬敬同衛大人碰了杯,再仰頭滿灌大口。
已是初冬天氣,城外萬木蕭瑟,寒鴉亂飛。衛大人的馬車漸行漸遠,慢慢看不見影兒了,陳廷敬他們才悵然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