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麝香大王迷蹤

1

昨天下午,從昆明開往成都的火車上,有個中年汽車司機魏冬青與女列車員玩開了“捉迷藏”——年關在即,女列車員按照上級規定要旅客們“檢查一下自己的行李”,是否攜帶著鞭炮之類的危險品上了車。她從前邊慢慢地走過來,一邊詢問,一邊向旅客們宣傳行車安全……這是很正常的事,孰料坐在後邊的魏冬青卻慌了神兒,趁著火車突然鑽進山洞、車內電燈尚未打開的機會,將自己的一隻旅行包從貨架子上轉移到臥鋪底下藏起來了。“此地無銀三百兩”,魏冬青弄巧成拙,雖然瞞過了女列車員,卻騙不了身邊的旅客。他們覺得好像坐在了火藥包上。

“你哥子帶了炮竹就交出來噻,要保證大家的安全嘛!我都不敢坐在這裏嘍!”身邊一位旅客操著四川口音好言相勸。

“莫嚷莫嚷,放心!”魏冬青陪著笑臉,低聲解釋:“我包包裏莫得炮竹,是藥材。”

“鬼才相信!是藥材你躲個啥子嘛?”

“老兄請、請吸煙!昆明的大重九……莫再問長問短啦。”

“哪個吸你的大重九?莫打火!把炮竹引爆了,大家過不得年!”

正在爭吵,乘警來到了跟前。魏冬青更慌了,發誓賭咒:“我要是帶了危險品,你就罰款,判刑!”

真是越描越黑。乘警堅持要他打開旅行包,結果查出來300大兩麝香。

兩個多月以前,我九龍海關和深圳公安局就向全國發出了逮捕“麝香大王”王強的通緝令。現在,汽車司機魏冬青和大批麝香已被帶到了成都。我們年輕的海關查私員蔡軍,也心情興奮地坐在了飛往成都的客機上……

快手梁榮在哪兒?他是個“三頭六臂”的大忙人啊!眼下正在追捕一夥走私文物的罪犯,同時“兼顧”著緝拿王強的任務。

最近,何教授發達的大腦又逐漸膨脹了——又高興又懊惱。先說高興的吧。第一件大事就是國家正式頒布了麝香專賣法,從此,國內這種珍貴的藥材(香料),隻準交售給指定的國營收購站;獵戶不準濫捕濫殺香獐,不準私自買賣麝香,更不準走私出境。“這樣,就有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大宗麝香走私的問題了!”

“沒那麽簡單吧?”小蔡搖頭。

“是啊,沒那麽簡單,單靠紙麵上的法律還不行,還要靠咱們大家嚴格執法。從前隻有咱們一家查禁麝香走私出口,連B縣工商管理局的那位副局長都知情不報,還包庇下級,認為買賣麝香可以賺錢,可以致富!現在,各地有關部門就都必須依法查禁買賣麝香的事情了!”

小蔡笑著搖頭,出於禮貌不當麵反駁何教授。

直到昨天深夜,成都方麵來了加急電報,要求九龍海關立即派人前去共同審理魏冬青大量套購麝香的案件,小蔡才相信了何教授的預言:大家動手切斷“麝香大王”的貨源!

“豈止切斷貨源,我要你去‘順藤摸瓜’!魏冬青的300兩麝香又是從什麽人手裏買的?還有誰在幹這種勾當?他們的麝香如今怎樣偷運出境?這些都是很重要的線索。也許從這條藤上能摸到王強的下落!明白了吧?”

“明白!”

自從中秋節前夕粉碎了麝香走私集團的“閃電大反撲”轉眼快三個月了,何教授的懊惱與日俱增——為什麽會讓王強從快手梁榮的手指縫裏像條泥鰍似的溜掉了呢?什麽人向他提供衣食住行?……總之,緝拿流竄犯是個很棘手的難題。鄺玉屏就曾經在外地流竄了三年之久嘛——不對,不是“在外地”,而是就在當地流竄!想到此,何教授精神一振,拍拍寬大的額頭,哎呀,別忘了一條常識:燈下黑!

2

何教授失眠了,大腦皮層許多的興奮灶無法抑製,難以平靜。吃不香,睡不寧,節約了糧食,還收不到減肥的效果。真煩人!

“什麽是聰明?聰就是聽,明就是看,多聽多看,人就聰明!”

何教授睡不著覺,在燈下用紅藍鉛筆列了個名單:阿賢婆,鄺玉屏,王金枝,孫仲雲,王豔各,劉蘭香,陳阿福……這些在押案犯的名字,有的用紅筆寫(屬於急辦),有的用藍筆寫(也不放過),雖然可以區分輕重緩急,但也有個共同的特點:他們的口供還很不完全。

看著這一串名單,何教授自問自答:“到哪兒去找麝香大王?就到這些人嘴巴裏去找!”

**夫人王豔容此時正在拘留所裏接受強製性的戒毒治療。所謂“強製性”,既來自公安局的規定,也來自這個“人比黃花瘦”的病女人自身機體的迫切需要。從被捕的那個時刻開始,她就料定自己活不過兩三天去了——無須虐待,更不必勞改和“洗腦”,隻要沒收了她隨身攜帶的一點點白麵兒和那幾包裝進了白麵兒的“肯特”香煙,她大概連徐家旺滿地翻滾的勁頭都沒有,很快就會像“煙灰”一樣手腳發涼,失去體溫,壽終正寢。

這天下午,在她死活不成的時候,拘留所的護士來給她打了一針。此後每天注射四針,還吃藥,還強迫她到小樹林裏去打太極拳、吸新鮮空氣。不想吃飯就注射葡萄糖、喝鹽開水……一個三天,兩個三天,三個三天,最難熬的階段過去了,這個40歲的女人沒有死,心中反而萌發了求生的欲望。她大著膽子說了一句話:“護士小姐,不要再打葡萄糖了,我想吃飯。”

沒承想,前來找她“談話”的竟然是鼎鼎大名的何肥佬!她早就知道有個“真正的對頭”何肥佬。她不僅在鹿茸洋行小老板黃天富那裏見過何肥佬的照片;聽劉蘭香小姐詳細描述過這位老海關的“好心腸”和種種厲害;還從澳門寄出過兩封匿名信“揭發”何肥佬與劉蘭香的“暖昧關係”哩。說也奇怪,此時此地,她心裏覺得並不怎麽害怕這位禿頂的胖教授了。他會對我進行報複嗎?肯定不會——最難忍受的折磨莫過於在煙癮發作之際教我自己把自身撕爛……利用我當個“眼線”嗎?放回澳門去,向他密報消息?也不可能——連年輕無知的劉蘭香都教他上過當,怎麽還會放掉我!那……先看看他要幹什麽吧,反正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怕什麽!

“希望你珍視這次獲得新生的機會!”

這就是“死對頭”何教授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話不在多,僅此一句就使王豔容相信了中國政府將會給予她一條活路,至少也不會拉出去槍斃了。她計算過自己的罪名:大量走私黃金、麝香、脅迫別人走私;吸毒犯;使用假護照;黑手黨的小頭目。哎呀,扣我個“五毒俱全”、“民憤極大”,判處死刑也無法開脫呀!然而麵前坐著的何肥佬沒有這個意思。

“我可以告訴你:王強在逃,至今還沒有捕獲。所以,你們這個走私集團的案子現在還沒有結案。也就是說,向法院正式起訴之前,你王豔容還有立功和爭取從寬處理的機會。”

“何先生,你吩咐吧,要我做什麽事?”

“那好。你要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就這樣,他們交談了兩小時。**夫人說了許多有用和沒用的話;不過,對老調研員何明來講,沒用的話也“有用”——下麵就是經過他的大腦篩選、加工之後的一段故事。

八年前,有一位澳大利亞籍的鄺玉珍女士護送父母的骸骨壇還鄉,途經香港的時候結識了王豔容小姐——她倆的祖籍都是廣東省B縣菠蘿村,就結伴同行。

“有這麽回事。”菠蘿村現任村長王寬證實了王豔容的供詞,眯縫著眼睛告訴何教授:“我記得,那是1978年夏天,當時我是大隊長,公社來電話,說鄺玉珍和王豔容的老輩兒都是我們菠蘿村大隊的鄉親,叫我們好生接待。什麽事情呢?鄺玉珍申請一塊山坡地,蓋一間小靈屋,把她父母的靈骨長期存放在家鄉。作為交換條件,她把鄺家在縣城附近的一片瓦房就捐獻給我們大隊。說來話長,就長話短說啦。鄺家是地主,臨解放的時候跑掉了,下南洋去了。這片房產在土改的時候充了公,我們大隊用它開辦了一個黑白鐵加工廠。那兩年落實私房政策,華僑政策,鄺玉珍給政府來過幾封信,公社就決定把房產還給她。可是她家在內地沒有直係親屬,這房子我們就照樣占著。這次她回來,要求交換一小塊山坡墳地,我們當然願意啦!”

“這件事是你經手辦的吧?”何教授問。

“我做的主。經辦人是王強,他當時是大隊的副業隊長。”

王金枝的交待,補充了近幾年這家鄉辦工廠的活動情況:“我不知道誰是‘麝香大王’。我隻知道一切聽王強的。我高中畢業以後,到黑白鐵社來當會計,就是他派我來的。”

“哪一年?”何教授問。

“1982年冬天。王強是副業隊長啊!他叫我幹啥就幹啥。看我聽話,年輕,過了年他就提拔我當了廠長。我根本不會當廠長,反正一切聽他的吧。廠裏組裝收錄機,由生產副廠長和技術組去管;我管全麵,其實隻管財務——會計、出納也由王強派,一兩個月就換人。我並不是推責任。其實我就是一個傀儡,收錢也好,付款也好,都是王強說了算,我一概不問,隻管簽字蓋章。後來,我漸漸知道了一些事,知道他們走私麝香,私分贓款,王強就嚇唬我,因為我也私分了一份,再加上是我管財務,我簽字蓋章,會計換了一大堆,廠裏一本糊塗賬,要是說出去了,頭一個判刑的就是我!”

“王強不是當治保主任去了嗎?”

“這是去年的事情。外邊風聲緊了,他去當治保主任,就沒人懷疑他。其實,不論他幹什麽,這個廠子從來歸他管。縣裏工商局的孫科長也護著他。這次不是還要跟美國霍特公司搞合資經營嘛!反正王強能賺錢,大家能分紅,就有人替他賣命。我知道自己有罪,窩贓,貪汙,偷稅,工廠成了走私集團的轉運站、聯絡點。我願意受懲罰。可是,請領導同誌考慮一件事情:我隻是個受人利用的掛名廠長……”

“王強常到廠裏來嗎?”

“不常來。”

“你是掛名廠長,那個真正的廠長是誰?”

王金枝的嘴唇哆嗦著,不肯說。

“鄺玉屏常到廠裏來嗎?”何教授盯著問。

王金枝點點頭,又說:“不是他。”

“是誰?”

“同誌……首長,讓我先講一句良心話:你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說吧!你是在新社會長大的青年,總應該了解黨的政策吧?我們決不冤枉好人!”

“工廠的房產是鄺玉珍捐獻的。王強後來硬要說是鄺家以房產入了股,年年按股分紅,這筆錢並沒有給鄺家,而是落進了王強一夥的腰包。鄺玉珍有個遠房堂叔叫鄺美賢,解放前在廣州幹過什麽偽職,後來被遣送還鄉勞動了。他懂技術,王強就派他到廠子來管生產。這個人有小辮子抓在王強手裏,不敢亂說亂動,隻埋頭工作,也不敢過問財務上的事情。後來王強讓他當了生產副廠長。真正把廠子管起來的,就是他。”

3

成都鐵路公安部門的同誌向蔡軍介紹了初審情況:魏冬青是運輸公司的卡車司機,成都人,此番是回家過年的。他的300兩麝香,原木是在川藏公路沿線零星收購了半年,才攢成這個大數目。為此,他已經預支了廣東B縣王先生四萬元“貨款”;交貨之後還可以再得四萬元。十天前,他收到了王先生的信,叫他到昆明去交貨;可是在約定的地點等了三天,沒人提貨,估計出了問題,又慌慌張張把麝香帶回成都,做賊心虛,反在火車上被查獲了。

“這個王先生多大歲數?什麽模樣?”蔡軍直接訊問魏冬青。

魏冬青見蔡軍穿著海關製服,又是廣東口音,心裏已經明白了一半,趕緊說:“王先生與我年齡差不多,廣東人,比我高些,瘦一些……”

他描述的樣子,不像王強,倒很像鄺玉屏。小蔡心想:半年前他與鄺玉屏打交道,這可能性是比較大的;但是,十天前收到王先生的信,這個“王先生”當然不可能是鄺玉屏了。難道是王強自己寫的?這家夥逃跑之後還敢寫信?還敢自己提貨?而且是到昆明去提貨……蔡軍仔細察看了“王先生”的這封信,的確是13天以前從廣州付郵的,隻有郵戳,沒寫地址。他後悔自己不認識王強的筆跡,也不相信下了通緝令兩個月之後王強還敢呆在廣州……好在我小蔡不是孤軍作戰——這封信已做“特快函件”隨當天的航班寄給何教授去了(小蔡懂得,無線電傳真更快,但那複印件畢竟不真,無法鑒定信紙,化驗墨水、漿糊等等,而這些用品的產地,都能說明罪犯活動的範圍和接觸的人)。

“魏冬青!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處境?”

“知道,知道!坦白從寬……”

“你一共認識幾個王先生?!”蔡軍瞪了眼。

“是是,認識兩個。”

“把真名實姓說出來!”

“是是,一個叫鄺玉屏,一個叫王金枝。”

小蔡大怒:“你不認識麝香大王嗎?”

“他們倆都是麝香大王呀……”

第一次交鋒到此為止。小蔡與何教授通了長途電話。

“……很明顯,魏冬青已經知道鄺玉屏和王金枝被捕了,所以才拋出這兩個死老虎來搪塞一陣。教授,那封信收到了嗎?”

“剛收到,是王強的筆跡!正做進一步化驗。阿梁已經回到廣州,這邊由他負責。”

“昆明方麵怎麽辦?王強有可能去雲南。他會不會從西南邊境外逃?”

“放心,雲南方麵已經有了布置。我估計,他不會空著手外逃。”

“教授,這個魏冬青相當頑固,如果他拖延時間怎麽辦?”

“說得對!不要拖延時間。再談一兩次,就可以暫時放下,請成都的同誌繼續審訊。你隨時準備去蘭州!”

“明白!”

又交談了兩次,不出所料,魏冬青要開了死狗,不肯交待實質問題。

“他還不了解麝香大案整體的進展情況,我沒時間也沒必要對他多講了。”蔡軍對成都的同誌說:“我今天就去蘭州。大概青藏公路上也有魏冬青這樣的司機吧!不能讓麝香大王再鑽這個空子。”

“放心!魏冬青的案子我們抓緊辦。不會撬不開嘴巴的!”

就在蔡軍飛往蘭州的同時,何教授親自住到B縣來坐鎮了。一種奇怪的預感告訴他:麝香大王也許近在眼前!

這個奇怪的預感是怎麽產生的?是從那幾個在押案犯嘴巴裏得來的。

中秋節前夕,王強一跑,由他這個“治保主任”負責監督改造的阿賢婆自然也就不能再留在菠蘿村了。這天,何教授來到拘留所與她談話,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鄺玉屏和鄺玉珍是兄妹嗎?”何教授明知故問。

“說反啦,是姐弟。也不是親的,是同宗,五服之內的同輩人。親戚也有窮有富,玉珍家富得流油,玉屏家窮得流汗。”

阿賢婆的態度相當好,出乎意外地健談。從前,梁榮說她最頑固,一貫裝聾賣啞,今天卻判若兩人。

“鄺玉珍是鄺美賢的什麽人呢?”

阿賢婆苦笑:“這還用問!阿賢是我丈夫,玉珍是我侄女。這麽講吧:美賢這美字輩兒是玉珍、玉屏這玉字輩的叔叔。也是五服之內。鄺美賢在國民黨的軍艦上做過機械師,也是國民黨員,這些事早就清算過了。他的成份是地主,我的成份是貧農。現在也都不算數了。”

“收錄機工廠是怎麽回事?”

“你說黑白鐵社呀?我坦白交代吧,寬不寬大由你們去定。也許是馬後炮。王強跑掉了,我不坦白,別人也會說。別人坦白過了嗎?”

“我是特意來問你的!”

“好好,我說我的。臨解放的時候,鄺家逃得太急。有一壇子金條銀元埋在牆腳下,兵慌馬亂,沒敢帶走。鬧紅衛兵的時候,王強和鄺玉屏是紅衛兵頭頭,打過好多人,從鄺家一個賬房先生嘴裏打出了這個秘密,就把賬房先生打死了。他們挖了一陣,也沒挖到手。十年以後,鄺玉珍回鄉送靈骨,她知道埋金銀的地方,又讓王強和玉屏去挖,牆都挖倒了,還是沒有。”阿賢婆冷笑了幾聲:“究竟有沒有?誰也不知道。隻知道王強一直管著這個黑白鐵社,不準別人插手。”

“他不是讓鄺美賢當副廠長了嗎?”

“阿賢是個軟雞蛋呀!全村隻有他這一個老機械師,又是國民黨員,又是地主,被王強打怕了的人……”阿賢婆幹澀的眼睛裏冒出了怨恨的凶光,咬著牙說:“鄺玉屏當著我的麵抽他阿賢叔的耳光,抽得鼻口流血,阿賢連躲都不敢躲一下……還逼著我去賣柚子,裏邊裝著麝香的,被你們抓住了呀。我要是不幹,他就打阿賢……現在我也想開了,再沒有人打阿賢了,我還怕什麽?把話講清爽:我有罪,阿賢無罪。給我判刑,我願意!隻求求政府,快些抓住王強,我丈夫就安全了!”

“好!你看,王強會跑到什麽地方去?”

“這可說不準。不過,你一定要我說,我就說:鄺玉屏逃跑了三年多,倒有一多半時間住在我家裏。外邊不是他們的天下!”

4

何教授到醫院裏來找鄺玉屏談話。

這是一次打破常規的舉動——鄺玉屏自從在大鵬灣被木槳砍傷頭部之後,至今四個多月了,一直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醫生都相信他是嚴重腦震**,護士則認定他是個“植物人”了——靠“鼻飼”牛奶維持著植物般的沒有知覺的生命。所以,誰也沒料到學識淵博的何教授居然要跟“植物人”談話。

護士吃了一驚,皺起眉頭說:“怪事!”

何教授聽了很高興,問她:“你感到驚訝嗎?如果鄺玉屏也感到驚訝,他會不會皺一下眉頭呢?”

“試驗過!”女護士沒好氣兒地說,“我們最反對讓植物人長期壓住病床……我們做試驗的辦法多得很。”

何教授笑笑:“既然如此,就讓我也試一次吧。也許我的辦法更靈。”

鄺玉屏躺在單間監護病房裏,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屋裏隻有何教授一人對他“談話”。

“鄺玉屏!你注意聽著。不要錯過這次機會。我就是查辦麝香走私案件的負責人,就是你們又怕又恨的何肥佬、何教授。今天我親自來告訴你兩件事情。第一件:你和王強挖出來的黃金已經被查獲了。王強企圖攜帶黃金和麝香出境,用它作資本,去當香港鹿茸洋行的股東,結果是王豔容、王金枝、孫仲雲、劉蘭香等人一齊被捕。而且,阿賢婆揭發了你打死鄺玉珍家裏賬房先生的罪行。第二件事:王強一個人空手跑掉了,至今還沒有抓到。不過,已經發出了通緝令,各個出境口岸都有照片,他跑不出去。他手裏沒有錢,所以也不肯跑出去。”

“鄺玉屏!我要告訴你的事情講完了。你的處境自己心裏明白。裝死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如果拖到我們正式向法院起訴的時候,那就一切都晚啦!最後提醒一句:在抓到麝香大王之前,你還有立功贖罪的機會,還可以爭取到一條活路。”

何教授一邊說,一邊注意觀察“植物人”的表情。不出女護士所料,這個家夥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他究竟聽見了沒有?現在誰也不知道。何教授離開了醫院。他這個古怪的行動,也許會留下話柄,被女護士當作笑料。然而,何教授是決心把工作做到家,滴水不漏——如果鄺玉屏是裝死,或者,四個月前的腦震**已經治愈了,總之,如果他聽得見我這番話,就必定在他心裏掀起波瀾,產生震動——他還有什麽理由繼續為王強賣命呢?

“把工作做到家,把工作做到家!”……與鄺玉屏“談話”之後,何教授進入了一種自言自語的思索狀態。怎樣才算把工作做到家了呢?一方麵,要把在押案犯的口供盡可能地都挖出來,串起來,使許多片斷,隻言片語,交織成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另一方麵是什麽呢……他有點悟到了:這個“到家”,果然帶著雙關語的味道啊——麝香大王的家在哪裏?就在B縣,就在鄉辦工廠,就在菠蘿村嘛!我為什麽不把工作做到他的“家”裏去哩?

行動是思想的繼續。想到做到!何教授趕到B縣“過年”來了。他住在了鄺美賢慘淡經營的鄉辦工廠,要在麝香大王的“家”裏抓麝香大王。

這家隻有三百人的鄉辦工廠,日子實在難過。自從王金枝和孫仲雲被捕,B縣派的調查組三進三出,凍結資金,停產整頓,連當月的工資都發不出去了。職工怨聲載道。從前在廠裏當過會計、出納的年輕女人被找回來一大群,有的哭,有的罵,罵什麽難聽話兒的都有,卻沒有一個人能說明白本廠的財務情況。結果便是更換一個調查組,再從頭搞起。

廠裏的職工,絕大部分是菠蘿村的農民,不領工錢也得吃飯呀!村長王寬不能不管,隻好從公積金裏挪點錢,從其它企業裏借點錢,給大家發放生活費。

就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情況下,卻沒有一個職工要求調走。“這是為什麽呢?”何教授問縣裏調查組的幹部。

“嗨,菠蘿村人多地少哇!他們在廠子裏幹了這麽多年,再回村裏去務農,也怕吃不了苦吧。”調查組的幹部說得很在理。

本著把工作做到家的精神,何教授去菠蘿村搞了個小小的統計,立刻推翻了縣調查組幹部的說法。原來村裏的農田多得很,還存在著轉手承包的怪現象哩!所謂轉手,就是某甲承包了村裏的農田,簽了若幹年的合同,每年某甲要向集體交多少糧食或錢;現在某甲為了外出掙錢,就把這些農田轉手包給某乙,還要每年倒貼給某乙多少錢。何教授從不放過任何怪現象。他想,某甲寧可倒貼錢,也要把田轉包給某乙,這因為某田在外邊可以掙大錢,倒貼也合算。現在,鄉辦廠的職工隻能領到一點點生活費,他們為什麽不願意回村去幹活兒呢?怕吃苦,可能有這樣的人,但總不會全廠三百人個個怕吃苦吧!嗯,他們不願意調離這個廠子,一定另有原因。

何教授也沒有什麽絕招兒。既然住在了廠裏,那就和職工們聊聊天吧。沒用多久,他便聽到了又一個怪情況——副廠長鄺美賢決心個人出麵承包這個工廠。一旦處理完了王金枝等人的案子,他就把已經寫好了的報告遞上去。“村裏會批準的!”幾個工人都這麽說,而且大家都相信鄺老頭能把廠子救活,賺大錢!

何教授的工作又朝“家裏”推進一步,找鄺美賢正式談話了。

所謂正式談話,就是拿出他一貫的作風來,開門見山,單刀直入,既打消對方的顧慮使他相信,又逼得他無處躲藏。

“鄺副廠長,我來之前,剛剛跟王寬村長談過。也跟王金枝、鄺玉屏以及你的老伴兒阿賢婆談過。當然啦,還有王豔容,和那個假裝霍特公司的瑪莉小姐,都詳細談過。我今年五十歲啦,看你的樣子比我還大十多歲,哈哈,都不是年輕人啦,彼此經驗豐富啊!”

“搞機械我有經驗。辦案子你有經驗。”鄺美賢的態度不卑不亢。

“好!請問,你有什麽把握使這個廠子起死回生呢?”

“王強是這個廠子的吸血鬼、太上皇。王金枝是花瓶兼混蛋。鄺玉屏是打手。在他們的把持和剝削之下,我還能把工廠維持下來,保證產品質量,打開銷路;今後,除掉了這些魔鬼,我當然有把握將廠子辦好啦!”

“從前是怎麽維持下來的呢?”

“走私集團也需要利用這個工廠打掩護,他們並不希望廠子垮掉,所以,剝削也是有限度的。他們主要靠走私麝香賺錢,並不直接幹涉生產管理,逢年過節還暗中送紅包,小恩小惠,收買人心,也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吧。”

“所以三百職工至今不散,是嗎?”

“王強是罪犯,可並不是無能。廠子生產收錄機,利潤相當高。他們在財務上故意搞成一筆糊塗賬,目的並不糊塗。偷稅漏稅,國家吃虧,截留利潤,集體吃虧;行賄送禮,孫科長這些幹部並不吃虧。當然,本廠的職工包括我,也不吃虧——我們的實際收入比國家職工高得多。老何同誌,說實在的,我鄺美賢並不是一個好人!國家的法律我懂得。我不敢貪汙,不敢犯法。我老婆被迫當馬仔,責任也不在我。我惹不起走私集團。我是石頭縫裏的一棵草,在夾縫裏求生存。”

“現在你能不能打消顧慮,徹底揭發走私集團?”

“不能。”

“知情不舉,包庇罪犯,也是犯法行為呀!”

“我懂得國家的法律……我等著。”

“什麽意思”

鄺美賢猶豫了片刻,神色緊張,聽聽附近沒有什麽動靜,才壓低聲音,莫名其妙地說了半句話:“你們把我抓起來吧……”

5

我公安部門的化驗結果和調查報告送到了何教授手中。結論觸目驚心,又在意料之中。

18天之前,“王先生”從廣州發往成都(給魏冬青)的那封信,不但是王強的親筆信,而且還是一份“自供狀”:

——信紙,是B縣印刷廠半年前的產品,目前B縣文具店裏還在出售。這一批信紙從來沒在廣州銷售過。

——信封,惠州市兩個月以前的產品,剛調入B縣一個月零三天,文具店有售。這種信封也沒在廣州銷售過。

——墨水,廣州華南文具廠本季度出產的純黑墨水,屬於不脫色型的碳素墨水,B縣有售,菠蘿村也有售。

——鋼筆,上海產的“永生”牌銥金筆。磨損程度鑒定,八成新。

——郵票和膠水,這是最有趣的,都是B縣郵局18天前發售的和免費提供顧客使用的。

——郵戳,是廣州長途汽車站附近郵局18天前加蓋的。

這說明什麽?說明18天以前麝香大王還在B縣!也許還到過B縣郵局——他不會把自己寫的親筆密信不封口就交給別人(拿去用郵局的膠水粘口和貼郵票)。但是,通緝令下了兩個月,他怎敢在本縣郵局公開露麵呢?如果到B縣郵局去買郵票、粘信封的人不是王強本人,那就一定是走私集團一名尚未被發覺的“忠實”幹將——王強可以把未封口的密信交給他,而他在B縣郵局封了口和貼郵票之後,就搭長途公共汽車去到廣州,一下車便把密信投進了郵筒(這樣才會蓋上附近郵局當天的郵戳)。

這名幹將是誰呢?很可能就是由他去昆明找魏冬青取那300大兩麝香吧。為什麽又失約了呢?……當然,還有許多疑問一時得不到答案。諸如此人為什麽不去成都提貨?為什麽一定要去昆明提貨?他提貨時還要交給魏冬青四萬元現金——這樣大數目的現鈔從何而來?

不過,最明顯也是最重要的事實——18天以前麝香大王就在B縣!這不能不叫何教授和梁榮隊長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

“在廣州緝拿王強,仍然是大海撈針!”

何教授對梁榮說著。這位偵緝隊長已經由“滿天飛”的狀態“降落”在廣州,現在又被組長召回到B縣了。

“教授,我支持您的想法——麝香大王的根基仍然在本縣。”

“我忽然想起了36年前解放大軍剿匪時期的情形。那時候一些股匪被打散了,到處流竄,可是,流竄得並不遠,因為他們畢竟是土匪——土匪是離不開本鄉本土的。”

“對!我雖然年輕,也聽老同誌講過,解放初期的土匪,實際上是地主武裝,跟反動會道門也有勾結,封建色彩很濃。那些土匪頭子,有錢有槍,但他並不往港台和東南亞逃跑,隻在山溝溝裏打轉轉兒,甚至鑽進山洞躲起來。您說得對,土匪跑到外地就吃不開了!”

“是啊,我參加過一年剿匪,當小通信員嘍。阿梁,你猜那些土匪頭子最後是怎麽抓住的?還是我們在山區建立了農會,開展了土改,由當地的民兵領著解放軍,鑽到山洞裏去才把殘匪徹底消滅光的。”

梁榮笑了起來,拉住何教授的手:“我聽懂啦!組長大人,不用再做思想動員了。我完全擁護您的決定——在麝香大王的老巢裏抓麝香大王!”

“好!”何教授誇獎助手:“你真聰明。現在的第一件事,就要依靠公安局的威力,充分發揮你偵緝隊長的權威,雙管齊下……”

行動是迅速的。B縣公安局立刻布下了天羅地網;同時,那個請求“把我抓起來”的鄺美賢也收到了正式傳票,走進縣公安局的大院,被專政機關“監護”起來了。

在正式錄音的情況下,偵緝隊長梁榮與他和和氣氣地交談(這些錄音帶將來拿到法庭上去也是可靠的證據):“鄺美賢,根據你本人的請求,從現在起,你的行動受我們監督,你的人身安全受我們保護。任何人也無法加害於你。因此,你應該徹底解除顧慮,與我們合作,把麝香走私集團的內幕和一切活動都揭發出來,以便迅速逮捕王強這些既危害國家又威脅著你的安全的罪犯。聽明白了嗎?”

梁榮的話還沒有說完,63歲的鄺美賢已經流下了眼淚……

兩盤錄音磁帶,一共放了110分鍾。何教授連夜細聽了兩遍。重要的段落則反複聽了好幾遍。

“……‘**’開始的時候,王寬是菠蘿村大隊的隊長。為了保自己,他兼任了民兵連長。不久,縣城裏有了紅衛兵,無法無天,橫衝直撞,王寬就立刻組織了本村的紅衛兵造反兵團。‘兵團司令’就是他的堂弟王強。那時候王強是公社農業中學的高中生,家庭出身是富農,不是‘紅五類’,王寬就給他家改了成份,硬說王強是貧農。王強的‘參謀長’就是鄺玉屏,我的堂侄,他家倒是真正的貧農。這個紅衛兵造反兵團當時是很凶的,到公社揪鬥幹部,到縣城抄家,在本村更是胡作非為,打傷了好幾十人,打死了七個人。其中就有外逃大地主鄺玉珍家的賬房先生鄺美成。”

“林彪摔死那年,紅衛兵不吃香了。王強和鄺玉屏便跑到廣州去報考汽車司機。這以後的事情我不詳細,隻聽說他們跑過很多地方,在青藏公路和川藏公路上都開過大卡車。這時候王寬也下了台,據說是經濟問題。打倒‘四人幫’之後,我們菠蘿村的一位老幹部複職了,當了縣委書記。這位孫書記公開說王寬是受‘四人幫’迫害的好幹部,在最困難的時候偷著給孫家送過幾次糧食,還把孫書記本人在村裏藏了三個月,免遭批鬥,等於救了他一命。這麽一說,王寬也跟著官複原職,前兩年大隊改成村,他就是村長了。他這個村長硬得很,誰也不敢惹,因為孫書記很快又當了地委書記。這位孫書記,就是縣工商管理局孫仲雲科長的父親。”

“王寬複職以後,王強和鄺玉屏也回到了菠蘿村。一個當副業隊長,一個管黑白鐵加工廠。村裏挨過打的、家中被打死過人的,誰還敢說話?當然,事情也不這麽簡單。王強另外有辦法:第一招兒,他用鄉辦工廠的錢,給這些受害者家家送禮,親自登門賠禮道歉;第二招兒,他把當年的紅衛兵打手們盡可能地全部都調出村,安排在黑白鐵加工廠裏。這真是個絕招兒呀!不但村裏減少了磨擦,這個黑白鐵廠也被他控製得牢牢的了。王金枝為什麽高中畢業就能進廠當會計,緊接著就提拔當廠長?就因為王金枝的哥哥王金才也是紅衛兵,當過王強的‘副司令’。現在王金才在水產公司當幹部了,不需要王強照顧,那就照顧他的妹妹吧!”

“我說這些事,是冒著殺身之禍呀!我是什麽人!剛才已經坦白過了。要給我扣大帽子容易得很……何況我本身也有罪。知情不舉,包庇走私犯,這還是輕的。鄺玉屏用的夾層油桶,盛麝香粉的假桅杆和桅杆頂球,還是我畫的圖,我一個人加夜班給他焊出來的呐。我老婆也當了馬仔。我也收過王強塞給的紅包!”

“你同誌別怪我啦!你怪我不揭發過硬的材料?我有什麽過硬的材料啊……好吧,我豁出老命去了,說兩條,也說不準確,說不完全。這也算不得揭發檢舉,隻能供你們辦案做點兒參考吧。1981年,王寬當大隊長的時候,自己領著十幾個人,駕著機動漁船到海上去買過尼龍布,還有收錄機、電視機。錢是全村各家各戶湊的銀元,金銀首飾。買回來的東西大家分了,幾乎家家有份兒。後來說這是‘群眾性走私’,打擊經濟犯罪的時候不予追究,王寬也再不千這種冒險的蠢事了。第二件,我也說了吧,也許不說明任何問題,你同誌聽這麽一下就算了。前兩個星期,王寬村長找我去了一趟,動員我出麵承包這家收錄機加工廠。他說,300職工都是本村的鄉親,現在發不出工資,村裏也沒錢長期貼補,又不能讓大家餓飯。他還說,王強和王金枝的案子總有個完結吧,就算結不了案,工廠也得恢複生產。還說,我出麵承包,職工們信得過,他也放心。就這些。我怕他,不敢反駁,就一口答應了。”

以上就是何教授認為的重要的段落,他反複聽了好幾遍,直到一縷晨曦鑽進了窗簾的縫隙。這裏是縣公安局的一間工作室,沒有別人。梁榮也不在——他昨天與鄺美賢談話過後,跟何教授緊急商量了一下,就開車到200裏以外的醫院找鄺玉屏去了,隻留下這兩盤磁帶請教授自己仔細研究。

早飯過後,何教授正打算找鄺美賢再談一次的時候,梁榮突然打來了電話。

“教授!您能不能立刻到醫院來一趟?鄺玉屏拒絕跟我談話,一定要跟何教授麵談。”

何教授笑了:“他的腦震**好啦?”

“您別笑,情況緊急——有人給鄺玉屏下了毒藥,企圖殺人滅口。我要趕緊追查凶手。您能來一趟嗎?”梁榮有些急了。

何教授反而異常冷靜地說:“阿梁,不要急。忙中有錯。你先把鄺玉屏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請當地公安局去追查凶手。你盡快趕回菠蘿村,到王寬家裏來找我!”

“明白了!謝謝你。”梁榮是個一點就破的聰明人。

6

蔡軍與蘭州鐵路和公路的公安部門取得聯係之後,便決定到青海的腹地去跑一趟。他想碰碰運氣,看自己能不能逼近“柳爺”。

“柳爺”是什麽人?當地公安部門的同誌告訴他:“這是個神秘人物。他跟鐵路員工和汽車司機都有來往,收購貴重的藥材,當然也買麝香啦!不同的季節,他還收購貴重的毛皮。而且,他跟盜墓的還有聯係,收購出土文物。”

“青海湖大得很,湖裏不但有大魚,還有怪獸呐!”公安幹部笑著說:“你們廣東人,一開口就是抓大魚。我們的口頭禪是抓怪獸!因為他跟盜墓集團有來往,我們也在抓他。不過,這頭怪獸出沒無常。他經常活動的地方不在蘭州,目前天氣冷,他很可能在格爾木收購毛皮。”

在長途電話裏向何教授“力爭”了一番之後,小蔡獲得了五天“假期”,允許他去格爾木“長長見識”。在這種問題上,何教授是軟心腸——他不相信麝香大王會跑到柴達木盆地去;不過,從長遠考慮,讓小蔡長長見識還是值得的,何況這位“柳爺”還套購文物哩。

從蘭州乘火車西行,繞過西寧,也就是青藏高原了。列車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山穀裏蜿蜒前進,繞過青海湖北岸,繼續爬坡,不到一千公裏的路程足足爬了一晝夜,待到下坡時,已進入柴達木盆地。格爾木市是這條高原鐵路的終點站——自從鐵路修到這裏之後,它也就變成了青藏公路實際上的起點站了——從前的青藏公路起自西寧,通到拉薩;現在北段有了鐵路,便將青藏公路“縮短”三分之一,格爾木成了鐵路與公路的物資轉運站,這個城市很快就熱鬧起來了。

晚上九點鍾車到格爾木,這裏還剛剛是黃昏時節,太陽擦著山脊,滿天彩霞。小蔡感到驚奇,莫非手表快了?一笑,想起了時差。全國統一使用北京時間嘛。在深圳卻不覺得,雖然深圳到北京的距離與此地一樣遙遠,卻是一個在南、一個在西。幸虧如此,趁亮兒趕緊找旅店吧!這裏的氣溫少說也有零下20度,在室外呆久了,不凍掉鼻子也會凍壞腳巴丫兒。

他隻穿著一雙單皮鞋,頭戴單帽,沒有手套和耳罩,走在堅冷如鐵的凍土路上,寒風沒用兩分鍾就吹透了他的棉大衣。幸虧教授讓我帶了這件棉大衣!不好,第三分鍾,也許是四分鍾吧,這位小老廣已被高原的大風吹了個透心涼,直想嘔吐,又想起了哪個電影裏把大活人凍成冰棍的模樣,是不是《冰山上的來客》?一抬眼,他望見了真的白頭雪山!

“我的媽呀!”小蔡低呼一聲,渾身來勁兒(凍得來了精神),飛快地跑進了一家又低又矮的小旅店。在成都和蘭州,下了飛機有人接,關於住處,他還委婉地提了個希望。“最好有洗澡的地方,我們廣東人的毛病呀,不衝涼就上不了床!”現在倒痛快,沒人接,他也早把“衝涼”的毛病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隻要能避風,烤烤火,就是高級賓館!

這家旅店的房屋雖然矮,規模可不小,實際上是個很大的院子,院內停放著幾十輛大卡車,還有犛牛、駱駝、狼狗和穿在鐵條上架火烤著的整羊。院子四周是客房、馬廄、廚房、商店、油庫、廁所和收購站。無須介紹信,也不用登記。小蔡被店夥計熱情地領進一大間平頂客房,“哪裏有空位就睡哪裏!”原來是靠牆一圈大炕,也可以叫通鋪吧,炕席溜溜光,交50元押金便領到一條毛毯和一個長方形的蕎麥皮小枕頭。屋子中央是磚頭砌成的煤火灶,灶裏嵌著溫水罐、開水罐,灶台上擺滿了大海碗、小銅盆、鋁飯盒、刷牙缸子和沒吃完的羊排骨、牛尾巴、切肉餐刀。這是旅客共用的桌台。最可愛的是灶火口竄起一尺多高的藍色火苗,照人臉,暖烘烘,小蔡認準了這裏就是天堂。

作為海關查私員,小蔡經驗不多;但若單講檢查麝香,他已稱得上個專家了。至少鼻子好使——店夥計把他領進這間客房的第一分鍾,他已經從那煤煙味、牛羊肉味、汗酸味、燒酒味、奶茶味、煙草和臭腳巴丫子的混合氣味中聞到了一般奇異的臭味——香極為奧,就和“臭小姐”劉蘭香第一次讓他聞見的臭味那樣。

然而他無權進行檢查。這裏不是九龍海關。這裏的客人們也根本不把他小蔡放在眼裏。並不因為他的棉大衣裹住了海關製服,而是這些旅客根本就不知道海關是什麽機關。

胡亂吃了一海碗青稞麵做的牛肉湯貓耳朵之後,肚裏熱乎乎,他便湊到灶火邊烤腳。人家還是不把他放在眼裏,主要因為語言不通。小蔡一直跟別人說話。說了個把鍾頭,才弄明白他們大多是蒙古族、藏族、哈薩克族的兄弟。也有漢族司機,都是陝西人,說話同樣不好懂。其實,倒是大家覺得小蔡的話不好懂,此時此地他是少數民族。小蔡也察覺了這一點,直後悔自己沒下狠心學習普通話,唉,有句俗話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廣講官話!”我現在講的廣東官話一定很難聽吧?

直到大家紛紛睡倒的時候,小蔡還是沒有打聽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來。上炕之前,必須去一趟廁所,否則,如果起夜那非凍僵不可。

“小兄弟,跟我來……”

回客房的時候,一位北方大漢將他截住,親熱地拍拍肩膀,指著尚未關門的廚房兼酒館兒。小蔡明白,自己剛才一個勁兒地打聽“買賣”早就被人盯上了。

進了酒館兒,北方大漢要了烤羊肉串和一壺燒酒,低聲說:“你是廣東人,穿得單薄,不喝點兒就睡覺,小心凍病了!”

小蔡也不推辭,說了聲“我請客!”便吃喝起來。心想,是得喝點兒。天氣太冷,而且,在這地方,不喝酒的人大概吃不開。

“小兄弟,你們廣州是大碼頭啊!到這邊來打算辦點什麽貨呀?”

“土特產。洋貨我們那邊有的是。”

“對對,土特產裏你要什麽?”

“那就看你有什麽啦。”

大漢啞聲失笑:“哈哈,你要星星,我連月亮一塊給你摘下來!”

“那還要看價錢怎麽樣。”

“大行大市”

“什麽規矩?”

“柳爺的規矩!”

“聽說過,我不認識他。你說明白點兒。”

小蔡搖頭:“先收一半錢,我又不認識你!”

大漢又笑了:“請柳爺擔保嘛!”

“我也不認識他呀。”

“我領你去。”

“他在哪兒?”

“小兄弟,別問啦。我看得出,你這趟身上沒帶錢。去把錢拿來,我自然會帶你去。”

“下次我到哪兒找你呢?”

“你就到這個店裏來吧。一露麵兒,我就會主動找你。我不在,也會有人上來找你。一切放心,要買什麽有什麽!兄弟我最講信用,否則就不吃這碗飯啦。還有,醜話說在頭裏:你千萬不要去報告公安局!聽明白了吧?”

這一夜小蔡也沒睡著。倒不是害怕那個北方大漢,主要是他沒睡過大炕,像烙餅一般,翻過來掉過去,折騰到天亮。

一夜失眠,倒也想清楚了自己的處境——我單獨留在格爾木啥事也辦不成!別說身上沒錢,有錢也不能去買私貨,紀律不允許我們用這種手段去搞偵察。也用不著現在去報告公安局,連蘭州的公安幹部都知道有這麽個“柳爺”,我昨晚這段小插曲實在算不上新聞……吃過早飯,他趕緊回到火車站,買了去蘭州的車票。

也許這次格爾木之行對梁榮破獲文物走私活動有用?或者,對何教授來說,一切沒用的情況都有用?小蔡一時還想不明白。

7

回到蘭州,小蔡與何教授通了電話,得到的指示是“立刻飛回來!”

當天晚上,小蔡便坐到了何教授和梁隊長麵前。他把自己這次格爾木之行詳細匯報了一遍。究竟有用沒用呢?妙極啦,幾百句話裏隻有一句有用——北方大漢說的那句“送貨上門,廣州,上海都行”。而且,這十個字裏隻有兩個字有用——上海!

“上海!”何教授輕輕敲了一下桌子,高興地說:“有了這兩個字,小蔡往返萬裏沒白跑啊!”

“為什麽……怎麽回事兒?”小蔡有點兒受寵若驚,急切地問。

何教授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含混不清地說:“啊——好好睡……一覺起來……直飛上海……”

“誰飛上海?派我去吧……去幹什麽?”

梁榮把小蔡拉開,走出屋去。“讓教授睡一會兒吧!你沒見他眼珠上掛血絲兒了嗎?”

他們住在B縣公安局招待所。來到梁榮屋裏,小蔡不依不饒,哪肯睡覺哇,“梁隊長,你們不能把我蒙在鼓裏呀!”

“那也得早點睡。明天我去上海……”梁榮反問:“你還記得嗎?半年前阿賢婆交待過一條重要線索——鄺玉屏有兩個酒肉朋友。一個就是孫仲雲嘍,你跟他打過交道,現在也抓起來啦,另一個呢?始終沒露過麵兒的……”

汽車是水產公司的。三個人都是本單位的職工,因公外出。開車的不是專職司機,他叫王金才,是位中年幹部,但也不是“非司機駕駛”,他有駕駛執照;也不是酒後開車,大概是熬了夜,早上打瞌睡吧……目前,這些事兒都是次要的,司機本人昏迷不醒,不是追究事故原因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安置傷員住院——辦完手續之後,兩位受輕傷的職工立刻打電話報告了本單位領導。不久,水產公司派來了一名工會幹部,給王金才交了住院費,把兩位受輕傷的職工接走,又派車去B縣接王金才的家屬來醫院探視。

一切事情進行得平淡無奇。

但是,醫生、護士和偵緝隊長梁榮都嚇了一大跳。這天傍晚,梁榮與鄺美賢談話之後,把兩盤錄音磁帶交給何教授去連夜研究,就抓緊時間開車飛奔這家醫院來找鄺玉屏談話。一進醫院,就被保衛科的同誌攔住。

“你也跑來湊熱鬧呀!”保衛科的同誌臉色難看,話都是橫著說出來的。

梁榮請他看了證件,忙問:“出了什麽事兒?”

“你就是快手梁榮啊,久聞大名。不過,這時候任何人也不準接近鄺玉屏。你過幾天再來吧!”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同誌,鄺玉屏是我們的案犯,我有權隨時提審犯人。”

“怎麽又是你的犯人了呢?他是九龍海關送來的大走私犯哪!”

“同誌,別誤會。這是九龍海關與我們深圳市公安局共同負責辦理的案子。”

“不行!現在,謀殺鄺玉屏的案子已經由我們這裏的公安局直接辦理了。”

“什麽?謀殺鄺玉屏!誰?”梁榮大驚。

“你找公安局去吧。他們正在追查凶手。”

梁榮不再耽誤時間,立刻去找當地公安局的同誌……

“剛才,兩個小時以前,醫院保衛科請我們去勘察現場……”當地公安局的同行向梁榮介紹了案情。

上次何教授到醫院來找“植物人”鄺玉屏談話,事前通過了保衛科。因此,盡管醫生、護士認為這次“對牛彈琴”純屬笑話兒,不願接待,保衛科還是安排了“談話”。何教授談話之後,又再三叮囑醫院保衛科的同誌,“請你們晝夜防範!”

“您的意思是重點防範什麽呢?”保衛科長很認真。

“譬如,鄺玉屏的腦震**是假裝的,或者這四個月當中已經治好了,他能聽見我說的話,那麽,就要防止他逃跑,或者自殺,或者向外邊傳遞消息……”

“有。如果鄺玉屏真的是個植物人,聽不見我說的話,那麽,我來找他談話這件事,也可能被咱們醫院的工作人員傳到外邊去——請你不要加以禁止。傳出去之後,外邊的走私分子就會產生錯覺,誤以為鄺玉屏被治好了,能說話了,這樣,走私集團內部就會發生恐慌。他們必然有所活動——就會給我們的偵緝工作提供新的線索。當然,他捫究竟會搞些什麽名堂?我現在也說不具體。”

“明白啦。您放心吧!我們保衛科一定認真對待。”

不出何教授所料,這天傍晚,醫院住院部神經外科的醫護人員交接班的時候——下白班和上夜班的都集合在辦公室裏開一刻鍾短會,各間病房都沒有工作人員的短暫時刻,昏暗的樓道裏有個身影快速走過。負責“晝夜防範”的保衛幹事看見了,還以為是某個護士趕到辦公室去開會,一想不對,方向不對,衣服顏色也不對,不是白大褂,顏色較深,倒像病人穿的藍色衣褲。他趕緊到那邊幾間病房挨個兒看了一遍,昏迷的和不昏迷的病人都躺在**,被子蓋得好好的,不像有誰起來過。當他從門縫裏觀察鄺玉屏的單人病房時,差點兒沒叫出聲來——這個昏迷了四個多月的“植物人”正在**坐著,瞪著眼睛朝房門這邊窺視。

保衛幹事屏氣觀察。隻見鄺玉屏表情驚慌,翻身下地,光著腳歪歪斜斜地走到緊靠房門的桌子前邊,拿起一隻“鼻飼”瓶細看(這是專門給昏迷病人往鼻子裏灌牛奶和葡萄糖、生理鹽水的用具),用鼻子聞味兒,皺著眉頭,兩隻手哆嗦著,把暖瓶裏的水倒進“鼻飼”瓶裏洗刷……保衛幹事已經明白了,當鄺玉屏剛要把刷瓶水倒入痰盂的時候,他快速地推門進屋,劈手奪過了“鼻飼”瓶。

“鄺玉屏!你在幹什麽?”

鄺玉屏當場被嚇傻了。他虛弱的身體像一灘泥似的癱軟下去……

經化驗,“鼻飼”瓶裏被投入了劇毒,那狠心的劑量,足夠鄺玉屏死一百次!

誰是凶手?公安局的痕跡檢驗員趕到現場提取的指紋,除了值班護士和保衛幹事的之外,就是鄺玉屏本人留下的痕跡。根據作案時間和保衛幹事親眼看見的那個身影,初步判斷,凶手就在這棟樓裏,但是,急切之中,誰也沒有懷疑到王金才頭上——他上午剛發生車禍。抬進醫院以後一直昏迷不醒,現在還躺在病**嘛。

對於梁榮來講,他根本不知道王金才住進了這家醫院。而且,事情發生得這麽巧——王金才自己開車,恰恰撞在了這家醫院附近的樹上,也得了腦震**,正好住到了鄺玉屏所在的同一個神經外科……當然,即使知道了,單憑這一連串的“巧合”也還不足以逮捕王金才。

聽了當地公安幹事介紹的案情,快手梁榮立刻趕回醫院審訊鄺玉屏。可惜,虛弱的鄺玉屏這次倒是真的被嚇昏了,想說話都說不清楚,醫生給他打了強心針,梁榮守在旁邊於著急……直到第二天清早,鄺玉屏清醒一些了,思想壓力可並未減輕,他拒絕跟梁榮談話,指名要見何肥佬。“他來,我才能坦白……清楚。”

梁榮給何教授打電話,請他趕緊來一趟。結果相反,何教授叫梁榮立刻趕到菠蘿村去,到村長王寬家裏去。

梁榮趕到王寬家裏的時候,何教授已經坐在堂屋裏開會了。這是一次很別致的“三級幹部聯席會”。主管治安工作的副鄉長正在講話,見粱榮趕到,立刻向大家介紹:“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快手梁榮!公安局的偵緝隊長。有他參加我們的會議,跟何教授一起指導我們的破案工作,抓麝香大王就更有保證了!”

參加會議的人不多,除了村支部書記和村長,還有兩位治保委員,這是村一級的;鄉級的則是副鄉長和一位治安員;縣級的則是公安局的一位科長。“三級幹部”一共七人,由副鄉長主持會議。梁榮是公安戰線的英雄,他的到來,頓時給會議增添了三分光彩和七分緊張氣氛。

副鄉長表情嚴肅地繼續說著:“具體任務和工作方法剛才已經講過了。會議地點就設在村長家這間堂屋裏。咱們參加會議的七個人,也就是公安局緝拿麝香走私分子的參謀小組組員。對外講,是開三級幹部聯席會;對內講,就是參謀小組正式開始工作啦!現在我宣布三條紀律:第一,嚴格保密;第二,我們七個人暫時不處理其它工作,全力以赴地投入戰鬥;第三,晝夜值班,堅守崗位,會議期間一律不準請假,特殊情況必須由我本人批準……”

“嘻嘻,”小蔡笑出了聲,“咱們教授真有辦法!這麽一來,就把王寬老老實實地給穩在家裏啦。”

梁榮拍他一巴掌:“對!你也看透了這步棋——教授早就把眼光投向了菠蘿村,盯住了王寬這隻老狐狸!”

“那為什麽還要派你明天去上海呢?”

“因為王金才剛從上海回來……”

8

梁榮並沒有去上海,而是小蔡坐在了廣州直飛上海的第一班客機上。今天是1987年元旦。我們的小蔡19歲了!連續“放單飛”——他為何教授與粱隊長對自己的信任感到無比自豪,也為自己新年伊始就挑起重擔而感到責任重大。

我能圓滿地完成任務嗎?就像快刀斬亂麻那樣,在盤根錯節的人際關係網裏迅速理清頭緒,順藤摸瓜,一腳踢到王強的腦袋上嗎?

“反撲”失敗,**夫人王豔容、鄉辦工廠廠長王金枝等人被捕,王強本人在逃……兩個多月過去,好像雙方都平靜了一段時間。然而,成都的汽車司機魏冬青運送大批麝香露了餡兒,惹得何教授親自出馬,住到B縣的鄉辦工廠來掏老窩兒——這盤棋就開始對奕起來了。

“如果說魏冬青被捕是對手丟了一隻當頭炮,那麽,何肥佬進廠就是一著逼宮的臥槽馬!”梁榮講得津津有味兒。

何教授連續走了三步險棋——找王寬和鄺美賢談話,追根刨底,特別是親自去醫院找鄺玉屏……哎呀呀,莫非這個昏迷不醒的家夥被醫治好了?要是他殺起回馬槍來,“我”怎麽受得了!這個“我”,要麽是王強沒有離開B縣,要麽就是隱藏在菠蘿村的“村長”王寬,總之這步棋把麝香大王逼到了絕路上。

“難道有兩個麝香大王嗎?”小蔡大感興趣。

“誰規定的隻準有一個?一明一暗唱雙簧,不是常見的把戲嘛!”

“那,教授為啥不早點指出來呢?”

“他不是神仙,不會算卦,隻會下棋。”粱榮讚歎道:“高手下棋,有時候也‘投石問路’,看看對方作何反應?教授的這著棋,果然是‘一石雙鳥’啊!”

就在鄺美賢主動請求“把我抓起來”——縣公安局對他實行“監護”那天,麝香大王再也沉不住氣了,於是,長期不露麵的水產公司幹部王金才,剛從上海回來,就“奉命”出動,駕駛汽車到醫院附近去撞在了樹上。

“咱們的工作也有漏洞,”梁榮說:“雖然何教授要求醫院保衛科派人晝夜防範,但是,咱們畢竟沒有注意到這個王金才——阿賢婆早就交待過有這麽一個人;當天鄺美賢又說過他是王金枝的哥哥,是王強當年的‘副司令’。可咱們呢,僅僅因為他長期沒露麵兒,就忽略了這個危險人物……唉!”

“別歎氣呀,諸葛亮還唱過空城計嘛!”小蔡關心的是結果,“王金才是狗急跳牆,送貨上門——抓起來了吧?”

梁榮苦笑:“甕中之鱉,跑不了啦。不過,又是一個‘腦震**’,無法審訊,取不到口供,唉,就連是不是他投的毒,也還證據不足哇!”

何教授的“棋”暫時走到這裏;剛剛投下的三粒新棋子尚未收到效果——教授本人去找鄺玉屏談話;副鄉長坐鎮菠蘿村“穩住”王寬;派小蔡代替梁榮去上海——這是小蔡主動要求的任務,如此安排,快手梁榮就可以大顯神通了……

這次與青海格爾木之行不同,住在上海海關幹淨的招待所裏,又有公安局的同誌協助,事情也許好辦得多吧?

“最近上海比較亂,別的姑且不說,光是流入上海套購商品的行幫組織就有好多夥兒。”上海的同誌向小蔡介紹情況:“譬如,從浙江來的一個小商販行幫就有上千人!”

“其它省份的呢?有沒有廣東來的,西北或西南省份來的?”

“有,人數多少不一樣而已。他們的活動,主要是套購上海出產的新式服裝、家用電器、化妝品、名牌香煙和其它緊俏的日用百貨,然後運回本省去倒賣,從中牟取暴利。這些行幫,並不是什麽嚴密的組織,沒有固定的成員或頭目,隻是利用同鄉關係,互相介紹熟人和門路,要買牡丹煙得找誰走後門呀?要車船托運貨物又得找誰呀?行賄或者送禮的‘規格’是多少呀?以及在哪兒落腳、在哪兒存貨等等,互相幫個忙,也免得受上海人的欺負。這些行幫,倒有點兒像解放前的同鄉會館,帶有濃厚的地方色彩和江湖氣味兒。其中,也混雜著少數壞人,坑蒙拐騙、敲詐勒索,炒賣外匯、掩護走私……”

小蔡拿出來一些票據請上海公安局的同誌幫助鑒定。其中有上海市的出租汽車收費單、公共汽車電車票、兩張電報收據和一張紅房子西餐館包桌的訂座單(上麵有訂座人王金才的姓名和一個電話號碼)。這些票據都是在王金才受傷之後,從他留在汽車上的一件風雨衣口袋裏搜查出來的。由此可見,麝香大王命令他開汽車去撞大樹,也是個倉惶的“緊急行動”呀。

好在越是節日,公安局的同誌們越是出全勤。鑒定票據的速度很快,結論周全準確,立刻勾畫出了王金才在上海四出活動的時間表和路線圖。

依據公安局進一步的調查,有三件事情小蔡驚訝不已:第一件,那兩封電報(底稿)的內容都是催貨的,分別拍往蘭州和成都,一封要求對方把“選定之貨送滬”,另一封則是給魏冬青的,也是叫他把貨物改送到上海來;第二件,根據訂座單上的電話號碼,查明王金才住過的旅館和房間,這一帶恰是廣東行幫集中活動的地方;第三件,根據紅房子西餐館服務員的回憶,那天王金才宴請的客人都講廣東話,似乎是歡迎兩位港商。

小蔡立即打長途電話向何教授報告了情況:“……很明顯,王金才在上海建立了一個私貨轉運站!我想請上海公安局的同誌協助搜查一下。可是,他們說沒有確鑿的證據,目前還不能搜查。教授,你說呢?下一步……”

“王強敢到上海來?”

“有這種可能。”

“你們那邊進展如何?”

“案情進展很快!你隨時和我保持聯係……”

9

經醫生反複檢驗,確診:王金才前額碰傷,輕度腦震**,目前仍處於昏迷狀態。也就是說,前天傍晚溜到鄺玉屏病房裏去的投毒犯不可能是王金才本人。那麽,凶手是誰呢?

何教授好像並不太關心這件事,他對梁榮說:“追查凶手的事,就請當地公安局的同誌繼續辦理吧。阿梁,你設想一下,如果對手知道了這次謀殺未遂,鄺玉屏還活著,他們將會怎麽辦?統統裝死嗎?我看不見得。那就讓他們驚慌失措吧——要利用對手的失誤!利用走私集團內部的矛盾。好啦,咱倆分分工吧:我同意小蔡去上海,目的是為了讓小夥子多得到一些鍛煉,也為了把你留下來,坐鎮B縣,揭開菠蘿村的迷霧。我去撬開鄺玉屏的嘴巴,給你們及時提供線索。”

在梁榮的記憶裏,何教授很少這樣具體地給老搭檔“上課”;今天講得這麽仔細,說明了教授的眼睛始終盯著菠蘿村,我梁榮也必須認真對待啊!

在菠蘿村這邊“穩住”了王寬等人之後,何教授親自來找鄺玉屏——他已被梁榮轉移到拘留所來了。這裏既安全,又方便。

鄺玉屏在病**躺了四個多月,處於一種“植物人”——活死人的狀態,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點,近兩個月,他恢複了知覺,又要繼續裝死,處境就更難堪了。譬如,很想吃飯,卻隻能繼續接受“鼻飼”,被人家用膠皮管從鼻孔穿進去,往食道裏灌牛奶,還不敢動,簡直跟受刑一樣。身體血液循環不良,四肢發麻,局部長了褥瘡,也靠護士給翻身和清洗……幸虧住的是單人病房,沒人的時間他就睜開眼睛,活動身子,夜裏還偷著下床練習走路,否則,別人在他那個專用的“鼻飼瓶”裏放了毒藥,他就可能看不見,更無力走過去洗涮瓶子了。

在這種不死不活的情況下,他想過逃跑,也想過自殺,隻因為勇氣和體力都不足,哪一條也辦不到。他知道自己罪大惡極,如不繼續裝死,活過來之後,也得判處死刑,死得更快。

上次,何教授到病房裏來找他談話,真的把他嚇了一跳。雖然他繼續裝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但是,何肥佬信心十足、居高臨下的口氣,和談話的內容,還是在他心裏掀起了波瀾。“王豔容、王金枝、孫仲雲、劉蘭香等人一齊被捕!”這話不可能是假的,否則,何肥佬就根本不知道有個王豔容。“阿賢婆揭發了你打死鄺玉珍家裏賬房先生的罪行!”這更是真的,隻不過太冤枉了,主要責任在王強身上啊!“在抓到麝香大王之前,你還有主動贖罪的機會,還可以爭取到一條活路!”這話是真的嗎?我倒是可以提供線索,但是,賣了王強,還有王寬哪,他怎麽饒過我哩!

然而,鄺玉屏畢竟疑慮太重,思想多變,當梁榮把他從醫院轉移到公安拘留所之後,他認為一切都完蛋了。連何教授趕來談話,他也不相信會給什麽活路了。

這兩天他的胃口又壞啦,不思飲食,夜裏還說胡話。拘留所的護士隻好重新給他吃藥。了解到這些情況之後,何教授對拘留所的幹部說:“還是讓我來給他治治思想病吧!”

何教授的藥方,是領鄺玉屏到屋子外邊去散步。走到一處土坡上,何教授指著圍牆另一邊說:“你看看,她在做什麽?”

鄺玉屏眯起眼睛細看,原來是幾個女犯人在護士的指導下打太極拳。他一眼就認出了**夫人王豔容和阿賢婆!

“這幾個女犯人,有的年老多病,王豔容正在接受戒毒治療。”何教授並不多說什麽。

他把鄺玉屏領到一間學習室外邊,不須指點,就能看見劉蘭香在給十幾名女犯人讀報。

鄺玉屏不說話,眼睛裏流露出淡漠的神情。

“跟我去看錄相!”

鄺玉屏震驚了。剛才他還以為那打太極拳和讀報的場麵是故意安排的;現在,這些錄相的片斷卻是絕對真實的。別的姑且不談,單說畫麵裏人們穿的衣服吧,全是單薄的夏裝,僅此一點就能說明不是這兩天臨時錄製的,不是故意錄給我看的——那時候我還是個“植物人”嘛。

這些錄相的內容,有陳阿福認罪的畫麵和口供;有王豔容感激政府幫她戒毒,表示決心重新做人的片斷;還有劉蘭香與她姐姐抱頭痛哭,跪在她父母跟前表示悔過自新的畫麵……

鄺玉屏的嘴巴終於被撬開了。

“我徹底坦白!可是,請求政府先把王寬抓起來!我再慢慢說。”

“為什麽?”何教授不想打斷他的話。

“他是頭號魔王!在我牛奶瓶子裏放毒藥的女人,我看見啦,就是王金才的老婆!他兩口子都是王寬的死黨。我敢肯定,是王寬下令毒死我,殺人滅口……”他已喘作一團了。

“別著急。王寬已經被監視起來了。你放心詳細地往下說吧。”

“我知道王強在哪兒。一共有好幾個地方,都是我從前建立的關係……不,不要錯過了時機呀!從前,隻要外邊風聲吃緊,我就偷著回到菠蘿村,就住在王寬家裏!他家裏有個地窖,裏邊有金銀,麝香,港幣,還有文物,要是相信我,抓王強啊,第一處就是這個地窖!”

“另外幾處呢?”

“何肥佬——不,何教授!你怎麽不著急呀?”鄺玉屏望望審迅人安祥而嚴肅的麵孔。才哭聲央告起來:“饒了我的死罪吧!饒了我吧……我徹底坦白……給我一支筆,我把那些地方,人名,都寫出來……”

到此為止,鄺玉屏才真正相信了何肥佬是個老練的對手。難怪麝香大王和香港鹿茸洋行的小老板黃天富一次又一次栽到他手裏……而這位“好心腸的教授”果真毫無報複之心嗎?

10

何教授辦案很講究節奏,有板有眼,該快的快,該慢的慢。現在,鄺玉屏一下子就交待了五個聯絡點和九個人名,似乎到了應該一網打盡的關鍵時刻,他倒有點費思索了。

離開公安拘留所,何教授自己開車返回九龍海關的途中,通過無線電對講機,他已把那應該急辦的事情告訴了快手梁榮;然後,胖教授緊鎖眉頭,走進了海關關長的辦公室。

梁榮在B縣公安局和檢察院同誌們的緊密配合下,迅速逮捕了王寬和王金才的妻子;抄了王寬家裏的地窖,除少量金銀、港幣和麝香之外,居然查獲了800餘件文物古董!

“不要聲張!”

海關關長聽完何教授的匯報,剛剛表態,梁榮報告戰果的電話便直接打到關長辦公室裏來——對講機的聲音可以放大,室內幾個人都能同時聽到。當他說到查獲800件文物的時候,何教授欣然重複了關長剛說過的這句話:

“不要聲張!”

“是,明白!”梁榮是個一點就透的人。

“王強的行蹤有線索嗎?”何教授問。

“沒有。需要進一步審訊。”

“阿梁,這件事要快!”

“是,連夜審訊!”

與梁榮通話完畢,查私處長笑了:“教授料事如神呀!”

“處長,你別笑,更別誇我,”胖教授嘟噥著:“你這一表揚,過春節的時候我家裏就又要缺一位家長啦!”

“不不,我保證你春節在家吃團圓飯好不?”

“誰要相信你許的願,他準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關長也笑了起來:“吃一頓團圓飯並不難,可以提前,也可以錯後嘛!何必非趕在除夕呢?”

“二位領導,布置任務吧!10分鍾之後我還要跟小蔡通個長途電話。”

“教授,你認為王寬也是個麝香大王嗎?”查私處長問。

“不是。保守一點說,他也夠不上個走私文物的大王。但他肯定是文物大王手下的一個幹將,他家是個轉運站。這個文物走私集團的情況更複雜。”

“好!咱們三個人的看法一致。”關長站起來握住何明的手:“這就是我說不要聲張的意思。教授,現在需要連續作戰!文物走私太猖狂了。多少無價之寶,國寶啊,上萬件出土文物擺在了香港古董商的貨架子上。再不嚴加查禁,我們就是曆史的罪人了,對不起祖先,也對不起子孫!最近已經連續破獲了幾起大案,但那盜墓和走私的罪行並未停息。我決定:何明小組從今天起就逐步轉入查禁文物走私的鬥爭中去!實際上你們已經打開第一個突破口了呀。”

“梁隊長什麽時候趕到?”小蔡的話都有些顫音了。

“陰天。你放心,組織上已經跟上海有關部門聯係過了,他們會協助你抓麝香大王的。”

“協助我?還是叫阿梁快來吧!”小蔡急了,平時的傲氣已不複存在。

何教授提高聲調:“你蔡軍同誌也是一位老資格的海關查私員了嘛!大膽地把擔子挑起來。”

“是,小蔡明白!”

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何教授吸了許多香煙,一支接著一支,戒煙的決心又一次變成泡影。

四個小時以前,當鄺玉屏寫下了五處聯絡站和九個聯係人的名字,交到何教授手裏的時候,隻看了一遍,他的禿頂大腦便進入了高度興奮狀態。分析、判斷、步驟和行動方案,就像泉水裏的氣泡那樣成串地冒了出來……這九個人名,包括魏冬青,有五個是青藏和川藏公路上的汽車司機,這使他想到麝香,也想到了盜墓者和出土文物。那五個聯絡站,除了上海的以外,竟有三個在西北地區,這更使他聯想到出土文物。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這顆發達的大腦裏早就盤算著狠狠打擊文物走私活動的各種辦法了!

先抓王寬,這是急事急辦。剩下的五個地方呢?不能立刻搜查。這除了要去當地公安、檢查部門履行種種法律程序之外,也有何教授辦事講求節奏的原因——他從來不肯打草驚蛇,也不相信有那麽多“一網打盡”的故事。留一留!留到偵破文物走私大案的時候,就能從中捕捉到許多有用的線索嘛!

帶著這些想法去向海關關長匯報,結果是完全符合領導意圖。多妙!何教授在自己的工作室裏苦笑一下,唉,我這個人呐,曆來都是自討“苦”吃……

深夜,梁榮打來電話:“王寬非常頑固,拒不交待問題,初審毫無結果。”

“阿梁,對不起!剛才是我催得太急。罪犯也是人嘛,不消除他思想上的障礙,就撬不開他的嘴巴。急也沒用。”

“王金才的老婆倒是坦白交待了。中秋節前夕,王強根本沒有逃到外地去,而是躲在了王寬家裏,最近這個把月才和王金才四出活動,在上海建立新據點,想從那邊偷運私貨出境。這次謀殺鄺玉屏的行動是王寬策劃的,先派王金才開車到醫院附近去撞樹,又派他老婆利用探視的機會攜帶毒藥進入神經外科病房,躲在女廁所裏,乘醫護人員交接班的時機去作案投毒……”

元月六日,“麝香大王”王強在上海一下火車就被捕獲了。頭天晚上,從青海“送貨上門”的那個北方大漢,連同兩箱子出土文物,先在上海火車站被查獲。這是快手梁榮采納了小蔡的建議——既然何教授提出“不要聲張”,“不要打草驚蛇”,咱們為什麽非要等他們走進了上海這一處私貨轉運站之後才動手呢?索性“熱情”些,堵住出站口更好抓!

兩周以後,“麝香大案”初審完畢,即將向法院正式起訴的時候,何教授又開了一個通宵夜車,寫了幾份材料,直到旭日東升,梁隊長開著“藍箭”越野車和小蔡來接他,才剛剛寫完,又一份一份認真地簽字蓋章。

“教授,吃早點了嗎?”小蔡問著。

“你們等我三分鍾,刷牙洗臉。”

“您不是說今天早點出發嗎?結果又不吃早飯——想減肥呀?報上說越餓越胖!”

梁榮翻看了一下那幾份書麵材料,再望望何教授熬夜之後有些浮腫的眼泡,一陣心酸:“這些情況,我都向公安局有關的同誌談過了,您何必還要熬夜……”

何教授表情嚴肅認真:“這是我親口答應過的事情,怕有疏漏,寫出來,呈報法庭,也可以提供給辯護律師作個證據。”

小蔡拿起來一看,原來是好心腸的胖教授提供的證詞,請求中級人民法院根據法律和劉蘭香、鄺玉屏、王豔容坦白交待、揭發檢舉首犯的實際表現,酌情給予減刑。

1987.3.18.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