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老師是南京人,他那下江口音雖經四十幾年的銷蝕,到臨死前還能讓人輕而易舉地聽出來。趙老師不肯學說西河鎮的話,但也不說南京話,而是說普通話,每句話的尾音總是哧哧的。

過去,我常想,一九四五年冬天,趙老師在西河鎮初次露麵時該是何等模樣?

最初,我設想,他騎著一匹黑得像緞子一樣的高頭大馬,蹬著比鏡子還亮的黑色高筒皮靴,再披一件黑色的大氅,大氅裏麵是黑色的西裝,領口打著一隻紅色的蝴蝶結。他身邊的那個女人,騎著一匹白色的小馬,戴著一頂白色的紗帽,罩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在與趙老師領口紅蝴蝶結平齊的位置,是女人一張粉紅色的秀麵。馬蹄噠噠地敲著清脆的石路,西河鎮飄灑著一股醉心醉意的芬芳,人們都呆呆地看著這一對人兒,不知是何方人物。望著他們走過眼前,有人猜測,這一定是蔣委員長的兒子。

爺爺聽到我的這種猜想後,毫不猶豫地說,長子那時比你想的還威風。

我又設想,那個冬天裏,天上正下著鵝毛大雪,漫山遍野不見人蹤獸跡。忽然間,一陣衝鋒號震得西河鎮家家戶戶的火塘裏,火苗不敢再躥了,火星不敢再迸了。人們扒開門縫看見外麵的路上,正踏踏地開進一小隊正規軍,一色的德國造衝鋒槍橫掛在胸前,黃呢子軍服挺括得褲線能當刀殺人。一輛美式吉普車駛在隊伍中間,趙老師身佩中山劍,站在吉普車上,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傲慢地向兩邊招著。那些當兵的都是真正的山東大漢,一個個神威孔武,凜凜逼人,一字隊形排開,猶如白馬寨上那堵千年不走形的古老城堡。然而,當趙老師一身戎裝站到茫茫雪地中時,那些山東大漢,在人們的眼裏,立刻變得像一群等待發配的可憐罪犯。

此種設想,依然讓爺爺搖頭,說,這樣子隻是長子當時百股威風中的一股。

我隨即也明白,老師若是那種軍官的樣子,他一定活不過五幾年和六幾年。

當我開始明白女人的**後,準確地說是當我發現自己迷上習文以後,又有一個念頭時時在心裏泛起。

某個普通的冬日,西河鎮無雨無雪,無霧無風,沒有特別歡慶的事,也沒有特別傷心的事,男人肩挑一擔髒兮兮的糞桶懶洋洋地往過冬的麥田裏送肥,女人在陽光下用一隻糙手捧著肥碩的**給小孩喂奶。有狗時而尖吠,有牛偶爾低哞,雞不飛麻雀飛,豬不跳山羊跳。西河牽著薄薄的白氣,瓦脊上樹著瘦瘦的炊煙。就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山裏人的日子,趙老師領著新婚的妻子出現在鎮裏,白淨淨的臉上盡是微笑,亮晶晶的眼睛閃著聰慧的光澤,文縐縐的話說得像唱歌一樣。見到我爺爺,他連忙鞠了一躬,碰上抱著陀子和佛兒的化緣和尚,趕緊施舍了兩塊大洋。而且,他還輕而易舉地認出了大佛寺前那塊石碑上的碑文,這之前西河鎮沒人能夠認全,就連老七他叔的參謀長也隻能認出八九成。隨後,他又認出西河鎮的石頭裏,哪一塊裏麵有鐵,哪一塊裏麵有銅。他和妻子合起來唱的歌,比鎮公所那個破留聲機裏麵唱的還好聽。最讓人驚訝的是,他還會畫畫,畫誰像誰,一時間西河鎮裏,鳥不啼唱,人無高聲,山水花草亦大大褪色了。

關於這個念頭,爺爺一直沒有評說,隻是默默地沉湎於往事之中。

爺爺說,從前鎮裏所有的女人都想跟他好,就隻有教私塾的王先生的媳婦從不用正眼瞧他。王先生的媳婦是鎮上最漂亮的女人,他想她都想得發了瘋,做夢時總喊她的名字,有時他抱著奶奶當王先生的媳婦親熱。奶奶為這氣得患病死了。趙老師和他妻子來西河鎮的第三天晚上,王先生的媳婦就自己跑到爺爺的屋裏,問爺爺現在還要不要她。

西河鎮老一輩人愛說,別看趙長子如今像是一泡臭狗屎,讓誰踩誰都不願下腳,當年他可是威風極了。爺爺他們說“威風極了”四個字時,總是充滿百感交集的滋味。

我至少問過一百次,趙老師來西河鎮時到底是什麽模樣。小時候,爺爺總是說邪話打岔,說還不是像現在長著個卵子樣,不過現在是蔫的,過去是硬的。待我上初中後,逢到問,爺爺總是一聲不吭,偶爾開口,也隻有幾個字,說你是不是無聊得心煩。實際上,我聽出是爺爺自己在心煩。

在我進城讀初三的頭天晚上,爺爺忽然對我說,學文,你這樣子進城去,剛好和趙長子當年來鎮裏時相反。

當時,我穿著父親留下的大襯衣,下身的褲子卻是上初一時母親為我做的。

我說,那你說清楚,趙老師來鎮裏時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爺爺想必是為了平衡一下我的心,終於開口說了幾句,你還是不曉得好,說了,我拿不準你會怎麽想。連我現在都不明白,將趙長子弄到如今這種地步,究竟是西河鎮的榮耀還是西河鎮的恥辱。

一九四五年的冬天,接連經曆了洪災、戰亂和狼禍之後的西河鎮,遍地瘡痍,其淒慘荒涼程度令人望而生畏。這種時機,趙老師無論是文裝還是武扮,都會是威風無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