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習文正在理發店裏掃地。見我進門,她抬起頭掃了一眼,軟軟地問,理發嗎?

我點點頭。

習文說,稍等一會,水還沒燒熱。

習文將地掃完,又去抹桌椅台幾。

後來,爐子上咕噥一響,壺裏的水開了。我站著無事,就過去將壺提起來,往桌上的一溜開水瓶裏灌。習文收拾完,在一邊看著。我將壺裏重新灌上冷水,擱到爐子上。

習文說,城裏有那麽多理發店,你怎麽不去城裏理發?

我說,我答應過上你這兒來,上學之前,先是沒借到錢不知什麽時候走,後來晚上借到錢,第二天一早又得趕車,就沒來得及來。

習文說,那天你來也沒用,我爸一晚上沒歸家,我從四點鍾起床找起,一直找到下午一點,都沒見到人影,直到天黑時師傅才慌張地告訴我,說他剛才聽說我爸在河裏出事了。

我說,我也是天黑時聽說的。可我一點也不相信。

習文說,直到現在我也不信。我每天到他墳上去燒紙錢,總覺得他還活著。

我說,你爸跟你透露什麽沒有,不然別人怎麽會下這樣的毒手!

習文說,我爸隻說過,其實我家一點不窮,如果想要錢,隻需打聽一下,往台灣那邊的親戚那兒寫個信,一夜之間就可以蓋過金福兒。可我爸不願靠別人的恩賜過日子,他說那樣就違背了爺爺讓他來西河鎮報恩的願望。

我說,你爺爺到底讓你爸來報什麽恩?

習文搖了搖頭。

忽然門口有人叫,學文,我就曉得你在這兒。

我扭頭一看,是蘇米。

蘇米穿著一套紅色的牛仔服,倚在門口,衝著我們笑。我看出她那笑裏麵有些勉強。

蘇米說,我就曉得習文在哪兒你一定也在,所以我一下車就問習文。

我對習文說,這就是蘇米。

習文沒說什麽,隻是輕輕一笑。

我問蘇米,你怎麽來了?看你爸?

蘇米說,我來看習文。我和胡校長請的假,胡校長讓我代問習文好!

蘇米將一隻信封遞給習文,裏麵裝著一封信和二十元錢,胡校長要習文自己買點吃的,補補身子。

蘇米往轉椅上一坐,說,習文,幫我做個你最拿手的發型吧。

習文說,我做不了,剛學的,隻能隨便吹一吹,燙一燙。

蘇米說,隨便最好,我就喜歡隨便。

見習文不願動手,我說,蘇米,你得排隊,我比你先來,得讓我先理發,才能輪到你。

蘇米說,你太不文明,連沉船時男人都得讓女人先上救生艇呢!

這時,習文的師傅進了鋪子,說,鬧什麽鬧,這晚了還不開張做生意,準備喝西北風呀!你們先讓一下,讓習文將鎮長的發型重新做一做。

我們回頭一看,鎮長果然也站在門口。

鎮長走近轉椅對習文說,昨天你給我吹的這個樣子當時還覺得可以,晚上一照鏡子發現頂上太高了,人顯得俗氣,你再給我吹低一點。

蘇米坐在轉椅上不動身。

習文說,你先讓一下吧!

蘇米說,我先來,不讓!

鎮長看了一眼後問,這孩子怎麽沒見過?

習文說,她叫蘇米,從城裏來的。

我說,我的同學。

鎮長忙說,那次我去找大橋時,曾在食堂裏碰過麵,是不是!你先做吧,我先去布置一項工作,回頭再來。

習文的師傅忙說,鎮長,要不我來幫你吹一吹,壓一壓?

鎮長沒理他,隻顧對蘇米說,大橋和你同學一場,你能幫他的時候就盡量幫幫他。

說完這話,鎮長徑直走了。

習文的師傅在身後小聲嘟噥,不想讓我摸你的頭,我的手未必比撿破爛的手髒!

鎮長剛走,蘇米就從轉椅上跳起來,正要說什麽,外麵的人先吆喝起來。

和蘇米坐同一輛客車上鎮裏來買瘦肉的一個城裏人,受不了五駝子的折磨,低聲罵了一句婊子養的。被五駝子聽見,吵起來後,五駝子拿起刀要砍他。

那城裏人在前麵跑,五駝子在後麵追。

追到理發店外麵,正好碰上鎮長。

鎮長說,駝子,你發什麽瘋,快把刀放下,別丟西河鎮的人。

五駝子紅了眼,說,你懂得丟人,你的人丟在哪兒了你自己都不曉得!

鎮長火了,說,當心我將你的執照沒收了。

五駝子說,我早曉得金福兒串通你來整我,先是占我的地盤,現在又想封我的刀,別把我惹急了,放一把火燒了那男盜女娼的棲鳳樓。

鎮長氣得臉發白。

金福兒這時從看熱鬧的人群中走出來,說,說我就說我,別把領導扯進來。我就站在這兒,你想砍就攏來,我若是後退一步,就不是娘生的,就是從牛屁眼裏屙出來的。

五駝子怔了怔,說,你的賬總有一天我會算的,我今天先和婊子養的城裏人算賬。

五駝子要追時,金福兒打了一聲口哨,那條大狼狗立即躥上來,擋在了五駝子前麵,也不哼不叫,隻是死盯著五駝子,讓一條通紅的長舌頭在前麵吊著擺來擺去。

五駝子有些怕,後退了一步,大狼狗立即逼上來一步。慢慢地五駝子被逼到牆邊,沒有退路了。

他叫了一聲,媽的,老子不想活了!

說著,舉刀就向自己頭上砍去。沒等落下,大狼狗跳起來,張開嘴將他的手腕叼往。

金福兒問,你還想不想死?

五駝子說,大仇未報,狗日的才想死呢!

金福兒吆喝一聲,領著大狼狗正要走開,蘇米從我們後麵鑽出來,衝著他倆說,你們一個比一個惡,說不定趙老師就是你們殺的。

金福兒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蘇米。

蘇米說,我不怕你的狼狗,我連警犬都不怕。

金福兒沒說什麽,扭頭走了。

五駝子沒了對手,也無精打采地回肉鋪去了。

人都散了以後,蘇米對習文說,你今天休息一天,我陪你散散心。

習文說,不行,師傅不答應,要扣工錢的。

蘇米掏了五元錢放在台幾上,說,這算是你給我做了發型。

蘇米回頭對我說,你理發的錢呢?

我掏出那五角錢,放在五元錢的旁邊。

習文的師傅笑起來說,習文,今天你就歇歇吧!

出門上街,剛走到棲鳳酒樓前麵,一輛警車迎麵而來,並在我們身邊來了個急刹車。隨後,車內跳出蘇米的爸。

不等他爸開口,蘇米搶先說,你不要強迫我,我今天不回去,明早我們會趕到學校上第一節課的。

蘇米的爸說,學文,都一起走吧,這車裏是空的。

我探頭一看,王國漢待在被鐵柵欄隔起來的車子尾部。

蘇米也發現了王國漢,她問,這是什麽犯人?

蘇米的爸說,是個強奸犯。

蘇米說,讓我和這種人坐一輛車,你不惡心嗎?爸爸,你這一段發什麽頭暈,一天到晚總是捉強奸犯,那麽多殺人犯不去捉,連我都不好意思說我爸是刑偵隊長了。

車上的偵察員都從車內探出頭來,學著蘇米說,蘇隊長,我好惡心啊!

蘇米不笑,嘟著嘴說,我爸是糊塗官,你們是糊塗兵,我要是當局長,就將你們統統關一個月的禁閉,不準抽煙喝酒,然後看能不能開幾個聰明孔。

一個偵察員說,我是太蠢了,上小學二年級時,考了個八十八分,回來後自己跪在地板上,撩起花裙子,要爸爸打十二下屁股,說這樣下回就能考一百分。

蘇米臉紅了,說,爸,別讓他說了,男同學在這兒呢!

蘇米的爸揮手止住了偵察員們的話,叮囑幾句,便上車走了。

我們在鎮上到處逛,中午時分,正準備去習文家做飯吃,大橋從一輛卡車上跳下來,直埋怨我們不該沒有邀他,害得他聽到消息後,連假也顧不上請。

大橋邀我們上棲鳳樓去吃一頓。蘇米不願,非要上習文那裏自己做著吃。大橋便跑回家拿了錢,買些好菜拿到習文家。

蘇米一進習文的屋,見到趙老師的畫像就哭起來。

這像是習文根據記憶畫的。

習文說,我的畫畫不好,其實我爸長得比這畫像好。

我和大橋知道,趙老師活著的模樣,遠不如這畫像。

吃罷飯,我們一起去河灘上玩。我和大橋不停地往蘇米身上撒沙子,蘇米也用沙子向我們還擊。我們不怕,扭扭腰,抖抖衣服,提提褲帶,身上的沙子就沒了。可是蘇米則要不斷地躲到柳林裏去處理身上的沙子,這時,她總叫習文監視我們,讓我們麵向河中央。有習文監視,我們都不願犯規,哪怕蘇米三番五次地趁機從背後襲擊我們,我也老老實實地待著。

黃昏時,我們回到鎮裏。習文和蘇米在前,我和大橋在後,並肩順著小街往前走。夕陽彌漫在整個鎮子裏,小街兩旁白的棉花,紅的辣椒,黑的瓦脊,一條條,一道道,明明白白地朝著朦朦朧朧的暮色裏鋪陳而去。在這白晝與黑夜交接之際,金福兒等人家的大彩電還沒有歌唱,貧寒之戶飼養的牛羊尚在牧歸的路上,於是鎮子就陷入一種深沉的靜謐之中。我在西河鎮生長了十幾年,也是頭一回發現這近乎神秘的寂靜,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人影在晃動,可他們的晃動一如瓦脊上的炊煙。我想不通,這時候人們為什麽突然都不作動靜了。

蘇米被這景色迷住了,忽然間大聲說,習文,你太自私了,每天都擁有這麽美的黃昏,怎麽就不裝一點放在信封裏寄給我呢!

街邊的人被蘇米的聲音驚動了,紛紛抬起頭來,看過後,一個個都怔住了。

五駝子拎著一籃子屠刀站在巷口看我們的眼光有些發直。在他的對麵,棲鳳酒樓的落地窗前,金福兒叼著一支煙,一手舉著打火機,一手擋著風,卻不知點火。

我說,誰曉得他們現在在想什麽?

大橋說,不是想牛郎織女,就是想賈寶玉和林黛玉。

我說,西河鎮的人有這份雅心思?我說他們是在想趙老師當年到鎮裏的情形。不信你可去問金福兒。

大橋真的走到金福兒麵前,“喂”了聲,說,你在想什麽,這種呆樣子。

金福兒說,看到你們兩對,我就像又見到趙長子和他先前的漂亮媳婦。

大橋回來說,學文你快成神仙了。

蘇米正要問習文什麽,大橋又說,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殺了趙老師,他殺趙老師這樣的人有什麽意義呢?

蘇米馬上呸了他一口,說,大橋,等到天下有比你更蠢、更笨、更癡、更傻、更苕、更呆的人出世後,你再開口講話,好不好!

習文嘴上說沒事,臉上的那一點笑意已經全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