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父親母親去世的第二年夏天,我開始長大了。

那是一個美麗的黃昏,我洗過河水澡後,坐到岸邊的大石頭上,看星星和月亮在河裏洗澡,發出叮咚叮咚的撩水聲。我看見很涼快的風,很涼快的水,很涼快的月光,不懷好意地朝一個半裸的女人身上湧去,把水做的女人調戲得一片嘩嘩響。

女人一點不覺得,坐在淺水裏,將一支民歌反反複複地唱得一遍比一遍好聽。洗完澡,女人來到大石頭下邊穿衣服。就在她輕輕拍打衣服的時候,歌聲忽然沒有了。

女人站在大石頭下麵,瞅著自己的襯衣久久地發呆。浸在河裏的半塊月亮和幾隻星星,從提在手中的襯衣窟窿裏鑽出來,掛在她那不太高的乳峰上。我聽見女人很輕很輕地哭了起來。

我悄悄地從石頭上退回河堤,然後又退到去趙老師家的路口。這女人是趙老師的女兒,名叫習文,早我一年上的初中。前幾天來了通知,說她考上了縣高中。

我蹲在路口時,有一條水蛇從眼前爬過去,長長的黑影在路上橫著移動,那響聲如同冬夜裏父親和母親將撩到地上的棉被拖回去一般讓我肉麻和心跳。水蛇過去半天,路上還留著一股難聞的腥臭味。我正想挪個位置,習文從路那頭走來了。

習文這時已不再哭了,依然唱著那首民歌,甚至從歌裏也聽不出憂傷來。

我連忙站起來,迎著走去,嘴裏也裝模作樣地哼著一首歌。

走了幾步,路那頭忽然沒動靜了。

我故意問,誰呀?

等了一會兒,習文才說,是我。

我說,你是習文啦?我是學文。

習文說,我聽出來了。

我說,你去哪兒了?

習文說,沒去哪兒,轉一轉。

我說,我陪你行嗎?

習文說,不用了,我要回家。

這時,習文已經走到了我的麵前。

我說,聽說你考上高中了,全鎮上就你一個女的,祝賀你。

習文說,我讀不成了,從明天開始我去跟人學理發。

我說,高中怎麽不讀,熬三年就可以進大學。

習文說,我爸沒錢。

我說,你爸真沒用,一個女兒也養不起。

習文說,不許說我爸,你們西河鎮才沒用呢,隻曉得欺負像我爸這樣的老實砣子。

我說,你說“你們西河鎮”,那你不是西河鎮的人?

習文不說話。

不過,在我看來,趙老師和習文的確不像西河鎮人。西河鎮人早上起床,總是蹲在家門口刷牙,但趙老師和習文不是這樣,他們總是在屋裏對著臉盆刷牙,再將水端出來,倒進外麵的水溝裏。

我說,起碼你不該去學理發。

習文說,我爸說,別看這職業現在賤,將來可是件了不起的技術活。

說過後,習文要繞過我回家去。

我伸出手攔住她。她挺著胸脯走到我的手臂前,我盼著她再往前走,她卻停了下來。

習文說,你讓開。

我說,我不是故意說你爸沒錢。

習文說,你現在是故意的。

我隻好放下手臂。習文走過去時手臂在我的手臂上擦了一下,讓我大半夜都睡不著覺,自己用另一隻手去摸這條手臂時,就像在撫摸習文的手臂。

這天晚上,爺爺是偶然有事才沒去河邊陪我。第二天黃昏,他要陪我去時,我堅決地拒絕了。

我告訴爺爺說,我長大了。

看習文洗澡心裏特別涼爽,看完回家一整夜都不覺得熱。我天天去,說是趴著,其實是躲在那塊大石頭後,一而再,再而三,就上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