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眼下正是收獲季節,二季稻的香氣湧進了西河鎮。沿街兩長溜的大小簸箕裏曬著雪白的棉花,家家戶戶的屋簷下掛著一串串的幹紅辣椒,往上則是一層仿佛沒有邊際的黑瓦。

爺爺沒有種棉花。看到棉花我就忍不住要用手去撫摸,那種感覺使我想起了蘇米的小手。我似乎第一次發現西河鎮有如此奇妙的景色。

我就在這樣的動人景色中走進派出所。

辦公室裏有好幾個人,一個在擦槍,一個在看報紙,一個在抽煙,其餘的人都在打瞌睡。

我說,我要找蘇米的爸。

頓了頓,見沒人理我,便又說,我要找蘇米的爸,我有急事。

擦槍的和抽煙的相視一笑,還是沒理我。

我火了,大聲說,我要找蘇米的爸,聽見了沒有!趙老師都死這長時間了,你們還在這裏睡覺、閑坐。

這時,派出所文所長從裏屋出來,說,是學文啦,怎麽進城才三天,就敢到派出所裏來抖威風了。

我說,我要找蘇米的爸,他們卻不理我。

文所長說,蘇米是誰,他爸是被人拐走了還是怎麽地,你得說清楚哇!

我正要解釋,蘇米的爸也從裏屋走出來了,說,你們別再開玩笑了,他還是個孩子,不懂得大人的幽默。

除了睡覺的人以外,大家都笑起來了。

蘇米的爸對我說,有什麽事,到裏屋來說吧!

我一進去就說,聽說你將殺死趙老師的凶手抓起來了?

蘇米的爸說,誰告訴你的?

我想了想說,五駝子,還有蘇米。

蘇米的爸說,瞎猜,沒影的事。

我說,你別保密,大家都曉得你將王國漢抓起來了。

蘇米的爸說,抓王國漢是因為翠水告他強奸了她。

我一下子泄了氣,說,蘇米總說你破案如何厲害,恐怕是替你吹牛吧!

蘇米的爸說,這個案子太複雜了,可一查起來又平常得讓人發膩,沒有哪一點可以成為線索。讓人感到像是起了霧的夜再蒙上眼睛那樣,你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就在眼前,可就是抓不住它。你曉得胡校長是怎麽建議的嗎?他說這個案子得請社會學家來偵破。

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蘇米的爸抓起話筒,說了幾句。文所長進來問誰的電話。蘇米的爸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蘇米打來的。

隔了一陣,蘇米他爸果然將話筒遞給我,說,蘇米要和你講話。

我拿過話筒說,有什麽事嗎,蘇米?

蘇米在很遠的那端說,你是個笨蛋,你是個逃兵!

我說,你們跑的是半程馬拉鬆,我跑的是全程馬拉鬆。

蘇米說,可誰能作證?學文你沒有見到上午的那個場麵。其實剛過折返點我就跑不動了,我卻一直拚命地往前跑,老師幾次勸我放棄,上車休息,我就是不答應。好不容易到了學校門口,我實在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這時,幾十個女同學擁上來,像舉著馬拉多納一樣,舉著我跑過終點。

蘇米說,你曉得我為什麽能夠堅持下來嗎?我一直在追你,越是看不見就越想追上去,可你卻欺騙了我!

蘇米在那邊放下了話筒。

我也默默地放下話筒。

蘇米的爸說,吵架了?女孩子就這樣,一時晴一時雨的,連天氣預報都不發布。

我說,我曉得她會原諒我的。你們什麽時候審訊王國漢?

蘇米的爸說,馬上開始。

我說,我想聽聽。

蘇米的爸說,你還小,這種強奸案你不能聽。

我說,我還是想聽,說不定他與趙老師的死有關。

蘇米的爸想了想說,那我就陪你在這兒聽吧!你要記住,這可是看在蘇米的麵上破的例,你以後可不能欺負她。

我說,我沒有那個威風,敢欺負城裏人。

屋裏有一隻小喇叭和審訊室的話筒相連。蘇米的爸將開關一按,喇叭裏就傳出聲音來。

王國漢是翠水告發的。他自己卻不知道,所以一審問,他先交代出來的竟是蓉兒,接下來又交代了一個叫鳳兒的,還有一個叫彩娟的,他剛脫了她的褲子,聽見有人走過來,就連忙跑了。

交代了這幾個,王國漢說再也沒有別的了。偵察員說他不老實,用電警棍在他眼前碰出許多嚓嚓響的火花。王國漢又說出他和翠水的事,他聲明翠水是自願的,他答應給翠水二十元錢,可那天翠水沒有先洗澡,身上有一股汗臭,結果他隻給了五元錢。翠水將錢丟了,邊穿衣服邊說要告他強奸。

審到這裏,文所長喊大家去吃飯。蘇米的爸將我也叫上。

蘇米的爸說,這小子不老實,關鍵的東西可能在最後,等我們吃完飯他就會開口的。

蘇米的爸他們喝酒比派出所文所長他們厲害多了,樣子也凶,個個拿著酒杯威風得像打了大勝仗的英雄。

蘇米的爸不讓我喝酒,隻叫我吃菜。

我從未見過這麽多的好菜,不一會兒就吃飽了。

離開飯桌,我去審訊室看動靜。

王國漢雙手銬著掛在窗子的鐵欄杆上,兩隻腳尖踮著剛剛踩在地上,一聲聲地呻吟就像五駝子在殺豬。

王國漢看見我,有氣無力地說,學文,救救我,我快吊死了。你去和文所長說一下,我什麽都說。

我說,趙老師是不是你殺的?

王國漢說,我什麽壞事都幹了,就是沒殺趙長子。

我說,你不交代,那我就不去說。

王國漢說,好好,我交代,趙長子是我殺的。你快去喊人來吧!

我急忙跑到派出所隔壁的那家餐館,對蘇米的爸說,快去,王國漢交代出來了,趙老師是他殺的。

蘇米的爸一愣,說,你怎麽曉得?

我說,我在鐵柵門外麵問出來的。

這時,大家的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蘇米的爸一揮手說,各人來個門前清,散席。

天黑了下來。

蘇米的爸和我坐在審訊室外麵的一間屋子裏,裏麵的問答聽得一清二楚。

王國漢說他貪汙了金福兒公司的六千多元錢。他還在和鎮長一起出外考察時,趴在衛生間的通風窗上看過鎮長洗澡。說完這些,王國漢說他再也沒做別的什麽了。

蘇米的爸站起來,走進審訊室說,趙老師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

王國漢說,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天晚上我在翠水房裏一直沒離開。

蘇米的爸說,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別以為我一點不曉得。

王國漢垂下頭說,趙長子死後,我就一直想把習文搞到手。夜裏我去過三次,但她總將一把刮胡須的刀子放在枕邊,我就不敢動手。

審完王國漢,我正要走,蘇米的爸叫住我,要我看完本縣新聞再走。

八點鍾,電視機裏開始播本縣新聞,最後一條是縣一中秋季運動會勝利結束的消息。電視裏反複播送蘇米被一群女學生舉著跑向終點的鏡頭。蘇米的爸眼睛周圍變成了一片潮濕。我的心裏有點激動,但不太激動。

往外走時,蘇米的爸問我,你是不是去看習文?

我點點頭。

蘇米的爸說,帶我一起去,蘇米在電話裏要我一定代她去看看習文。

聽到這話,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習文屋子的牆縫裏到處都是燈光。

聽到敲門聲,習文忙將一把雪亮的剃刀拿在手裏。

習文說,誰?

我說,我是學文,還有公安局的蘇隊長。

習文開開門。屋裏到處都是趙老師用過的教材和備課筆記。

蘇米的爸說,有一個叫蘇米的女孩讓我代問你好!

習文說,謝謝。

說時,她用眼睛盯了我一下。

我不敢看她,望著別處說,蘇米是蘇隊長的女兒,和我是一個班的。

蘇米的爸蹲下來,翻了幾下鋪在地上的書,說,你是想從中找到一些線索嗎?

習文點點頭。

蘇米的爸說,找到沒有?

習文搖搖頭。

蘇米的爸說,作為趙老師的女兒,你一定會有一種直覺。就是那種沒有任何根據,也沒有任何理由,但又堅持相信的一種想法。你能告訴我,誰最有可能成為凶手嗎?

見習文沒說什麽,蘇米的爸又說,可以叫學文出去,你單獨和我說行嗎?

習文說,不用,除了他,西河鎮人人都像是殺我爸的凶手。

蘇米的爸歎息一聲,說,這可是最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