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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將鎮上人打死的狼都剝了皮,掛在屋子周圍的石牆上,灰溜溜地繞成一個圈,軟塌塌鬆垮垮的樣子,就像數月之後,隨趙老師來到西河鎮的那個漂亮女人的大衣毛領。爺爺當年的小茅屋,則像女人頭上尖尖的絨帽。

說完這句話,我結束了這個講了一下午的故事。

蘇米家裏沒人。

她嫂子在武漢那邊生了小孩,她媽媽請了一個月的假去照料,她爸已在審訊室泡了一天兩夜,和幾個偵察員一道,正在針對誰搞車輪大戰。

從星期六開始,學校開秋季運動會,老師讓我參加星期一的半程馬拉鬆跑。這個項目是學校的傳統項目,一般的中學是不敢讓學生這樣跑的,怕出問題。胡校長一上任就搞了這個項目,參加者總是那些來自最貧窮家庭的農村學生。這個項目放在運動會的最後,到時胡校長總能請到一個縣裏的主要領導來為冠軍獲得者頒獎。胡校長這樣做是為了讓像我這樣的窮學生發揮出自己的特長,從而克服在城裏學生麵前的自卑感,也讓那些渾身是優越感的城裏學生感受一下這些窮孩子所具有的堅韌不拔的優良品質。

我是這個項目的頭號種子選手。

蘇米沒有參加任何比賽,老師交給她的任務是讓我星期天休息好,全力以赴地準備星期一的比賽。我便跟著蘇米躲到她家。

我坐在長沙發的一端,蘇米坐在另一端,等我講完故事時,那一端已經空了,蘇米已坐過來緊緊地挨著我。

蘇米的樣子真像隻小貓。

我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覺得自己作為一個西河鎮最典型人家的後代,恐怕永遠難以和外麵真正的文明融合在一起。蘇米的秀發上午才洗過,到現在還飄灑著一股醉人的香味,黑亮黑亮的光澤透著神秘的某種**。我想,我是該親她一下。

我正準備將自己的雙唇貼上蘇米的頭發,她抬起頭來。

蘇米說,西河鎮簡直是個陰謀家的樂園。

這話讓我有些生氣。

我說,你別亂下結論,你其實還不了解它。

蘇米說,隻有你和趙老師不是陰謀家。

我說,就按你的標準衡量,那也最少還有一個人不是。

蘇米說,我曉得你想的誰。是習文。她真的很漂亮、很善良嗎?

我說,不和你說這個。算上習文,那還有一個人不是陰謀家。

蘇米說,沒有了。

我說,我爺爺。

蘇米說,你爺爺?照我看他是個最大最大的陰謀家!

這一次我完全生氣了,一下子就將她推開。

我站起來大聲說,你們這些城裏的小姐懂什麽,你嚐過沒飯吃沒衣穿的滋味嗎?你嚐過被周圍的人欺負的滋味嗎?別人騎在你頭上拉屎拉尿,你要是不想辦法臭他們、報複他們一下,那你還是人嗎?胡校長為什麽要讓我們跑半程馬拉鬆,因為他在西河鎮教書時被抓過,他嚐過受屈辱的滋味。他知道城裏人養嬌了,不敢上陣,讓我們跑出點威風,叫城裏人曉得這些窮光蛋並不是好欺負的。

蘇米呆呆地看著我。

我說完了,轉身向門口走去。剛要拉開門,蘇米上來攔住我。

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兩人麵對麵地站在門後。

後來,蘇米伸手拿起我的手,撫著手背上的一塊傷疤,問,這是怎麽弄的?

我說,砍柴時不小心砍的。

蘇米說,我真想在自己手上也砍一刀。

我說,你以為這樣我們之間就扯平了!

蘇米忽然撲上來,緊緊摟住我,嘴裏連連說,你別這樣,學文!你曉得嗎,你這樣讓我嚇壞了!

我心裏一軟,歎口氣說,你也別怕,其實我是在給自己壯膽。

蘇米踮起腳說,吻我一下。

我說,我不會。

蘇米說,大橋說你和別人親過嘴兒。

我說,是親過。

蘇米說,那你怎麽又說不會呢?

我說,蘇米,你別又瞧不起我,可我真的認為吻和親嘴兒不是一回事。

蘇米說,那你就親我一下。

我說,和我親過嘴兒的翠水不是好的女人。你懂我的意思嗎,蘇米?

蘇米從我的脖子上溜下來,回到沙發上坐了一陣才說,我曉得,你還是忘不了習文。

我說,這不怪誰。隻怪我們認識遲了。

這時,桌子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蘇米拿起話筒,聽那口氣,我知道是她爸打回來的。

蘇米和她爸說話時,一會兒嘟著嘴,一會咯咯咯地笑,一會兒又靜得像一支荷花立在黃昏無語的池塘裏。我想起習文,想她這些日子憂鬱的樣子,已到了秋天,她自然不去西河洗澡了,她也許根本就不在月光下行走了,天一黑就待在那所山邊孤單的舊屋裏,守著清燈,流著清淚。

蘇米放下電話,高興地說,太好了,我爸今天不回來,明天上午又要去西河鎮捉人,這些時間都是我們的了。

我一聽到捉人,就問,去西河鎮捉誰,是殺趙老師的凶手嗎?

蘇米說,我不敢問,他不讓我問這些,有時我媽問他,他也陰著臉說她不該問。不過,我想應該是八九不離十的事。

我禁不住罵了一句,王八蛋,看你這回躲到哪個臊肉縫裏去!

蘇米捂著耳朵叫起來,說,學文,你文明一點好不好!

我說,太恨了,誰還顧得了文明。

蘇米到廚房做飯,我無事可做,就轉到蘇米的臥房找書看。推門進去,見滿屋都是些小玩意兒和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彩色瓶子。牆上有一張很大的彩色照片,上麵是一個穿著泳裝的少女躺在一片草地上。開始我以為是一幅畫,後來才發現上麵有一行字:蘇米十六歲。

照片上半裸的蘇米讓我心裏一熱。我低下頭,想轉身不看了,又有些不舍。

蘇米在廚房叫起來,學文。

我有些慌亂地應了一聲,什麽事?

聽到我的回答,蘇米從廚房裏衝出來,急紅著臉說,你怎麽可以到我房裏去呢!你太不懂禮貌了!

我說,哪有那麽多的禮貌。

我回到客廳。

蘇米說,你看到什麽了?

我說,我剛進去,什麽也沒有看到。

蘇米臉色正常後,說,沒看到我的照片?

我說,沒有。

蘇米似乎有點失望。

蘇米說,男孩子想進女孩子的房,隻有一種辦法。

我說,像小偷那樣。

蘇米走近我,貼著耳朵說,先吻她。

外麵突然有人敲門。

打開後,進來的是大橋。

大橋氣鼓鼓地說,我就曉得你來這兒了。

蘇米說,是老師讓我督促他休息的。你下回若是跑半程馬拉鬆,我也讓你來休息。

大橋一下子就消了氣,說,你讓我跑,我就是累死也參加。

我說,若是蘇米讓你拿冠軍呢?

大橋說,我就像別人殺趙老師那樣,將其他參加賽跑的人全都幹掉。

大橋正要為自己的笑話而笑,我一拍茶幾說,你是個十足的王八蛋。

大橋說,你幹嗎要罵我?

我說,罵你是輕的,我還要揍你。

大橋站起來拉開架式說,想打架,別以為我會怕你。

蘇米說,大橋,你發個什麽威。你用趙老師的死來開玩笑,還算是個有良心的學生嗎?快向學文認錯。

大橋低頭道了一聲歉,我揮揮手讓他坐下。

蘇米也做不出什麽好飯好菜,就是煮了三大碗麵條,然後從冰箱裏拿出幾碟涼菜。

蘇米端麵條出來時,在廚房門口朝我遞了個眼色,我迎上去拿了她努著嘴指的那碗,她自己留了一碗,剩下一碗給了大橋。

吃的時候大橋直皺眉頭,有時將嘴張得老大。蘇米問味道怎麽樣時,他連連稱讚味道好極了。

我們吃完了,大橋還有半碗沒咽下。

蘇米說,是不是覺得鹹了點,學文練長跑出汗多,得多補充點鹽,我就稍放重了一些。

大橋說,沒事,我口味向來隨便。

大橋一吃完,就去了衛生間,我貼在門上聽見他在裏麵咕嘟咕嘟地喝著自來水。

蘇米悄聲告訴我,她在大橋碗裏多放了一把鹽。

我說,你也成了陰謀家。

蘇米說,這是為趙老師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