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往後的多少年中,爺爺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總想解開這謎。

從我記事時起,爺爺就反複講這件事,模仿當時的那聲調,空空的,嗡嗡的,像是從天上來,又像是從地下來。夜深時,爺爺一講,我就認定那是鬼魂,若是白日裏講,我便覺得是神仙。

父親告訴我,他那時與我現在差不多大,爺爺事情一發生,雙腳剛邁進屋就對他講了這事。神情裏雖然覺得奇,但仍是平靜的。爺爺當時說,不出三日他就可以找到答案。隨著三年、三十年的時光逝去,爺爺百思不得其解,便越來越覺得此事的神秘,因而那故事也就一天比一天神秘。

爺爺從來都非常自信,以他的智慧或者說是狡猾,仿佛沒有什麽可以難倒他的。他說,樣板戲唱道,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員,我不是共產黨員,可天下事也難不倒我。可事實上,爺爺被這件事難倒了。

直到趙老師被謀殺的這個夏天,爺爺有空還到那條街上去琢磨,一愣就是一個時辰。

那條街還是過去的老樣子,隻是比以前更衰老破敗,牆上抹的黃泥雖然在鎮裏搞文明建設時被刷上一層石灰,那種虛偽的新樣子,反而映照出許多的蒼涼,就連最絢麗的晚霞也裝飾不出燦爛來。

爺爺站在那兒沉思,一副哲學老人的模樣,走近了才能聽到他在很庸俗地喃喃自語,說,狗日的,你孫子都要當祖宗了,你還在用這件事為難我,殺我的威風。

習文從理發店回家總是路過那條街,所以天黑的時候我就和爺爺一道去那兒。

這個夏天雨水很多,老街在潮濕的天空裏,散發著一種黴味。

習文過來時,手裏托著一塊豆腐。

我說,還沒吃呀?

習文說,剛做完活,師傅發給我五元錢,我買塊豆腐回去做給我爸吃。

我說,那個剃頭佬真奸。

習文說,你爺爺總在這兒,是想什麽問題吧?

我說,他在找那個四十多年前和他說話的人。

我將一九四五年農曆六月十四天黑之後發生的那件事從頭到尾對習文說了。

習文說,說不定是土匪用了一種物理方法,你和我一起去問問我爸吧!

我們到習文家裏時,趙老師正坐在飯桌旁看書,桌子上擺著兩碗粥和一小碗炒辣椒。

趙老師對故事的大部分不感興趣,隻是說到那個神秘的聲音時,眼裏才出現兩隻亮點。

趙老師斷然否定了習文關於土匪掌握了物理實驗方法的推測。那個時候的西河鎮,沒有一個人真正懂得什麽叫物理,就連聽到這個名詞的人也最多隻有兩三個。就是四十多年後的今天,西河鎮內能真正熟練運用一些常見物理方法的人也不多。

最後,趙老師認為土匪用的是一種原始的方法。

趙老師說,當時附近有些什麽東西?

我想了想說,聽爺爺說,附近隻有兩棵竹子從窗戶裏伸出來。

趙老師說,竅門可能就在竹子上麵。

趙老師站起來,在屋裏踱了一會,說,錯不了,肯定是利用了竹子,他們將竹子打通,接到那放水的竹澗上,像電話一樣,人在那頭說話,這頭聽得清清楚楚。

在我出生前十幾年,西河鎮的確一直保持著用竹澗取水的傳統,一般人家將竹子一剖兩半,作為明澗,富裕的大戶便用鐵條打通整棵竹子,然後像自來水管一樣,一根根連接起來,長的達一兩裏路遠,去取那人畜不易去的地方的幹淨泉水。一般人家則就近取那山溪裏的水。

大煉鋼鐵時,附近山上的樹雖然砍光了,荊棘灌木還在,泉水在每年的大部分時間裏還能湧出來。學大寨開山造田以後,灌木被連根拔了,大寨田、大寨地裏隻長草,泉水也就完全沒有了。隨之竹澗也沒有了。

回老街時,爺爺還在那兒。

我問,這裏當年有沒有一副竹澗直通後山?

爺爺說,有哇,架了兩裏多遠呢,取的是那山腰的泉水。

我說,這就對了,土匪將竹子從竹澗上接到窗口,人在半山上看見你走到窗口時就和你說話。

爺爺驚詫一陣後,問,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我說,是趙老師想出來的。

爺爺馬上不高興起來,說,這死長子,磨了這多年仍賊心不死,還想在我們麵前抖威風——妄想!癡心妄想!

末了這一聲喊,嚇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