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是在父親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夏天長大的。

父親母親去世時也是夏天。

我讀初二的最後一個上午,趙老師將學生的成績單發了,又說了些暑假要注意的事項,都是年年放暑假時肯定要說的老話,遊泳要注意安全,不要一個人下水;參加“雙搶”時要防止中暑;別打架罵娘等等。

說完該說的那些事情後,離下課放學還有十幾分鍾,趙老師讓我們將課文再讀一讀。班長舉手站起來說,今天是來拿成績單的,課本沒帶來。

趙老師一愣,說,隻要別鬧,大家隨便做點什麽都行。

坐在我旁邊桌子的大橋站起來說,請趙老師給我們講個笑話。

大橋是鎮長的兒子。

同學們聽了都鼓起掌來。趙老師終日裏總是愁眉苦臉,難得聽到他的笑聲。大橋私下和我說過幾次,找機會捉弄一下趙老師。我們都斷定趙老師絕對講不了笑話。

趙老師猶豫了一會兒,說,有個笑話,但不知同學們會不會笑。

趙老師說,一位修士和一位修女一道出門去布道。

修士就是中國的和尚,修女就是中國的尼姑,趙老師解釋了一下。

趙老師說,他們一上路,一隻鳥飛過頭頂,並將一泡鳥糞屙在修士的頸上。修士伸手到頸上一摸,再攤開來看,見是鳥糞,就隨口罵了一句:他媽的!修女在後麵聽見了,忙勸阻,說上帝聽見了會發怒的。修士不做聲。走了一程,一隻飛鳥又將鳥糞屙在修士的頸上。修士忍不住又罵了一聲:他媽的!修女趕忙又進行勸阻,提醒他上帝真會發怒的。又走了一程,飛鳥再次將鳥糞屙在修士的頸上,他還是忍不住罵了句:他媽的!罵聲剛落,晴空裏一個霹靂,跟在修士身後的修女應聲被擊倒。修士正在發呆,忽然聽見上帝在空中嘀咕了一句:他媽的,打錯了!

學生們都笑起來。

趙老師卻沒有笑,像以往一樣,見到別人大笑,神情中就有幾分恍惚。

我從學校往家裏走時,天上起了幾朵烏雲。有一團小小的旋風老是跟在我身後打轉,將幾片枯葉與紙片懸在我的腦後,並弄得一陣陣呼呼響。小街兩邊的人都說,喲,學文遇上鬼了,要出事的。我驚恐萬狀,拔腿就跑。那旋風不但沒被擺脫,反而越轉越快,越轉越大,並且在我的背心上越貼越緊,似有一隻手在拚命地扯著我,涼颼颼的,極像到目前為止,我所經曆過的十幾個乘涼的夏夜和烤火的冬夜裏,那許多故事中,妖怪的臉與魔鬼的手留給我的感覺。我在極度恐懼中飛快地跑著,沒有人敢上來幫我。

我想逃進家門,家門卻緊鎖著。

我繼續沒命地躲著這股旋風。就在這時,我聽見遙遠地傳來一聲呼喊。那聲音讓我站住,停下來別動,就會沒事的。喊聲初起時,我分不清是父親還是爺爺,隻覺得是他們二人中的一個。待到看清奔我而來的是趙老師時,心裏不免有些生氣,想不通怎麽不是爺爺或父親來搭救我。

趙老師朝我說了一通旋風追人時不能跑的道理,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朝田野上走,我想他們肯定會在那兒。

陽曆七月的田野,早熟的水稻已經勾下黃燦燦的金鉤鉤,遲熟的則還掛著小小的白米一樣的花。雖然天上的烏雲依舊掛著,我的恐懼已剩下很少了。四周彌漫的清香,融進了我的全身。我尚不知自己已快長大了,隻覺得有一種東西在心裏湧動。我甚至愚蠢地想過,這是不是中暑的前兆。

遠遠地,我看見父親和母親在責任田旁邊的歇蔭樹下互相摟著親嘴兒。他們極恩愛這一點我一直很清楚。在我剛剛斷奶後,他們就讓我一人獨自睡在四隻大腳中間,而不像鎮裏絕大多數夫妻,將孩子放在他們的胸脯之間。那四隻腳很不規矩,夜裏常常纏來攪去將我弄醒。在我醒時,那些腳就變得守規矩了。七歲那年,我又被弄醒時,忽然問了一句,你們怎麽啦,還讓不讓我睡覺,我明天還得趕早到學校裏去升國旗呢。我那時剛啟蒙,背著個書包非常神氣。母親說,沒什麽,你父在做夢呢。到了第二天,他們就給我單獨弄了一張小床。過去,我曾在月光下見過他們在**扭打,不像真打,像是鬧著玩,嘴裏還不時小聲發出些聲響來。見到他們親嘴兒,這還是第一次。

我不好意思看。

母親扭頭從身邊拿起一隻茶壺,吸了一口茶水,又返身嘴對嘴地喂給了父親。

我折轉身鑽進山坡上的一片茶樹林。

茶樹林隻及我的胸口,藏不住全部身子,我便蹲下來。就在剛剛蹲穩時,我看見茶樹縫裏,有兩個人赤條條地疊在一起,四隻腳板像犁一樣豎著對著我,不停地蹬那地上的土。我抓起幾顆小石頭揮手扔過去。

有人,女人說。

男人說,我看見了,是學文,繼續吧。

我聽得清清楚楚,男人正是我那七十九歲的爺爺。

就在這時,從烏雲裏轟然落下一個霹靂,將我家田邊的那棵歇蔭樹劈死了一半,燒得黑黑的,從樹枝到樹蔸,都成了炭。看上去像是誰用一桶墨汁將它淋成這種樣子。

父親和母親正靠在成了黑炭的半邊樹上。

見到歇蔭樹冒著煙我便衝了過去。待我到達時,我的父親和母親仍摟在一起,隻是人已不像人了,而像往年家裏過年守歲時燒的那隻大鬆樹蔸子。

我衝著天上的烏雲大叫,打錯了,你們打錯了!

這時,爺爺的光身子在墨綠的茶叢上飛快地劃過,如同一葉孤帆,爺爺一邊係褲帶,一邊叫喊著什麽。

我想起了趙老師講過的那個笑話,便昂頭罵了一通: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