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的縣城很亂,煩人得很。
我在教學樓頂上想念習文時,蘇米從樓梯口鑽出來,告訴我,大橋在到處找我。
我說,他其實是在找你。
蘇米說,他像個綠頭蒼蠅。
我說,你們幹部子弟總是互相妒忌。
蘇米說,你怎麽曉得我是幹部子弟?
我說,香水告訴我的。
蘇米說,你是狗鼻子,真會聞。
她伸手要戳我的鼻子,我假裝看樓下什麽,躲開了。
我一伸頭,就被樓下到處亂竄的大橋看見了。他叫了一聲,轉身便往樓裏鑽。
蘇米說,我先走了,免得他看見了到處亂說。
蘇米已洗過澡,換上了一條裙,那走著的背影,使我真想上去做一回撫摸。
大橋走上樓後,用鼻子狠狠嗅了幾下,然後問,蘇米來過這裏?
我說,我也覺得她來過了。
大橋說,你不曉得吧,蘇米的爸爸是公安局的刑偵隊長。
我說,你是說她會瞧不起我?
大橋歎了一聲。這一回你別和我爭好不好,我把習文讓給你,其實你和習文做一對兒很合適。
我說,那我就將蘇米讓給你了。
大橋立即從口袋裏掏出一片口香糖遞給我。我接過來,剝開塞進嘴裏嚼起來。
大橋將口香糖嚼了幾下後,一伸舌頭,接著就吹出一個白泡泡。我學著試了幾下,總吹不成。
大橋說,等你吃了一百塊口香糖,就會吹了。
我說,我才不吹,難看死了,像是一隻**。
大橋笑了一下,說,難怪蘇米嫌我吹泡泡呀,一定是這個原因,我也不吹了。
這時,蘇米又轉回來了,說,我找你半天,你在這裏躲著呀!
大橋忙說,我也在找你呢。
蘇米說,我是和學文說話。學文,你耽誤了一星期的課,我把我的筆記給你抄一下,再不懂的,問我也行,問老師也行。
我和蘇米正要走,大橋忽然說,學文,中午我說的話是真的,趙老師真的被人殺了。
我說,那一定是你當的凶手。
大橋說,我怎麽會殺他呢?
我說,你見習文不理你,就起了報複之心。
大橋說,要殺我就殺金福兒,殺他幹嗎!
蘇米問,習文是誰?
我說,是趙老師的女兒。
大橋忙插嘴說,學文和她非常好。
蘇米看看我,說,我爸今天上午去了西河鎮,說是那裏有一個人被殺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大橋得意起來,說,我沒騙你吧!
我很煩,說,你得意個屁,西河鎮那麽多人,任憑殺誰也殺不到他頭上。
蘇米也說,你這個人怎麽這狠心,別人死了你還得意。
大橋一下子蔫了。
我和蘇米走到教室,抄起筆記。教室很熱,蘇米在背後用課本給我扇風。還沒到上晚自習的時間,教室裏就我們兩個。我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蘇米正在看我,便不敢再回頭了。
一會兒,蘇米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同時說,蚊子。她攤開手給我看,卻什麽也沒有。她說,跑了,沒打著。蘇米的手,白得像粉做的,幾顆小指甲似貝殼一樣嵌在指尖上。
忽然,我想起了習文,便站起來。
我說,我不想抄了,我要去找胡校長。
蘇米一點不生氣,說,我陪你去。
我說,你要招呼大家上自習呢。
蘇米說,我曉得胡校長的家,把你送到我就回來。
我說,城裏的女孩真難纏。
蘇米說,我和她們不一樣,我喜歡窮人家的男孩,有誌氣。
我說,若是我父沒死,我家一點也不窮。
蘇米說,你沒來報到時,我就曉得你的事了。是胡校長對我說的。
蘇米又說,胡校長坐牢的冤案是我爸幫忙平反的。
黃昏的時候,我和蘇米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惹得不少同學駐足觀望。蘇米一點不在乎,而我卻總覺得不對勁。
蘇米領著我走到胡校長門前時,聽到屋裏正在爭執。胡校長寫了個什麽東西,他愛人怕他犯錯誤非要他燒掉。胡校長執意不肯。愛人就說他七八年的牢是不是沒坐夠。胡校長發脾氣說他坐牢是為了信仰,一點也不後悔。
蘇米一敲門,屋裏就靜了下來。
胡校長的愛人開了門,將我們放進去。
蘇米進屋就說,胡校長,學文來問個準信,他聽大橋說,趙老師被人謀殺了,是不是真的?
胡校長仰天長歎一聲。
他愛人說,是真的,我們也是剛得到的準信,胡校長他正在寫悼詞呢!
我說,胡校長,這不可能。
胡校長說,我,我也不相信啦!
說著,胡校長就哭起來,先是默默流淚,隨後便大聲號啕。他愛人趕緊關上門,回頭再叫他哭小聲點,免得別人聽見了不好。
胡校長一抹眼淚,說,人死了我哭都不能哭。我不是哭他,我哭我自己。哭我的良心,哭我的信仰,哭我的可憐可恥。論學問、論人品,我連老趙腳趾縫裏的泥都不如。我現在活得人模狗樣,他卻落得如此下場,你說這天理何在!
這時,蘇米也流出眼淚來。
不知為何,我卻沒有哭。
胡校長的愛人說,你都當了幾年的校長,連學生都不如,學文可是老趙一手教出來的學生呢。
這一說,胡校長才冷靜下來。起身到衛生間洗了個臉,出來時像是換了個人。
胡校長說,老趙的悲劇也怪他自己,我跟他說過多少遍,生活在這個社會裏,連老天爺都靠不住,什麽全得靠自己,別指望有真正的公理公道。不管什麽事,贏了,成功了,才是最重要的。
蘇米和胡校長他們說了一陣話,我一聲也沒吭。
告辭出來後,在一處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蘇米站住了。
她說,你怎麽不哭又不說話,這樣會更難受的。
我還是不說話。
蘇米說,我會叫我爸早點破案,將凶手槍斃了。
蘇米上來捉住我的雙手,很溫柔地捏了一下。她的臉幾乎挨著我的臉了,我想,她也許在等我親她一下,但我站著紋絲不動。
蘇米從暗處向亮處走時說,我曉得,你在惦掛著習文。
突然間,我說,你其實用不著瞎猜,我隻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會有人對趙老師起殺心。鎮上最該殺的,除了金福兒以外,再就是五駝子。我差一點說出蓉兒的爸爸和大橋的媽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