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彭伊楓接到的任務十萬火急,前天下午他還在豫南軍政訓練班上作報告,晚飯後軍政治部一位首長找他談話,要他以最快的速度趕赴皖西陸安州,到那裏的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擔任政治委員。這位首長還告訴他,日軍對皖西陸安州的進攻可能要提前。一位長期從事秘密工作的領導同誌利用國軍軍官的身份,也將進入陸安州,代號為“老頭子”,葉挺軍長和項英副軍長已經聯名簽署了命令,成立新四軍陸安州特別軍事委員會,委任“老頭子”為該委員會書記。在複雜的鬥爭中,將建立特殊的指揮關係。彭伊楓到任後,作為特殊指揮體係的中轉環節,保障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直接接受“老頭子”的指揮。
但是到了次日淩晨,這位首長又麵帶歉色地通知他,由於某種原因,關於他擔任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政治委員的任命已經取消,改任政治部主任。對此彭伊楓付之一笑,接著就帶隊出發了。
通過新四軍豫南防區和國民黨軍皖西防區,到達大蜀山一二五團駐地已經是晌午了。隨行人員,都是從軍政訓練班緊急抽調的幹部,其中兩個男同誌是原新四軍四支隊的參謀劉慶唐和曾見湖。兩個女同誌,一個是原三支隊抗敵劇社社長田紅葉,還有一個是豫南軍政訓練班的電台教員,叫王淩霄。
因為年輕,也因為是第一次到江淮地區,田紅葉就顯得比較活躍,一路上問題不斷,似乎即將迎來的戰鬥很是羅曼蒂克。與之相比,王淩霄就深沉得多。
王淩霄大約二十六七歲年紀,在這一行人中,就算是老大姐了。此人清秀端莊,舉止優雅,一看就是大家閨秀,而且麵相不老,比起粗手大腳的田紅葉,反而顯得嬌小玲瓏。但是她始終很矜持,少言寡語,連笑都是輕微的,不像田紅葉那樣肆無忌憚地大笑大叫。王淩霄同來江淮,也是彭伊楓不大不小的一塊心病。因為軍政治部那位首長在介紹這幾個同誌的時候,對其他人都是一二三四,缺點優點涇渭分明,唯獨在介紹到王淩霄的時候,語焉不詳。說這個同誌背景比較複雜,家庭背景複雜,工作經曆複雜,但是從工作表現上看,倒也忠誠勤懇。這次是她主動要求到江淮地區的,理由是要在嚴酷的鬥爭中鍛煉和檢驗自己。組織上考慮這個同誌的實際情況,認為她的申請有一定的合理性,還請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的同誌們在戰鬥中正確地使用和鍛煉這個同誌。
這樣一說,彭伊楓就有些困惑。組織上雖然說了,這個同誌的家庭背景和工作經曆複雜,但組織上並沒有說怎麽複雜、哪裏複雜。組織上又說同意她的請求是考慮到她的實際情況,但究竟是什麽樣的情況,組織上也沒有說清楚,這等於是留了一道題給彭伊楓做。不過,從一路上的表現來看,這個同誌的話雖然少了一點,但並不悲觀,也不消極,對於進入江淮地區,她也是有**的。
國軍一二五團團長唐春秋是個明白人,彭伊楓等人從大蜀山經過的時候,唐春秋特意差人把他們請到一二五團團部吃了一頓飯,席間談的都是陸安州的防務和江淮的敵我態勢。想當年,紅軍在天茱山創建根據地,七十七軍屢次圍剿,唐春秋就是其中的軍官,而且同現在的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司令員霍英山和彭伊楓等人直接交手。這段曆史唐春秋已經貴人多忘了,但是彭伊楓心裏是有一本賬的。
唐春秋在兩個月前還是七十七軍軍部的處長,長官部確定了要在大蜀山展開陸安州保衛戰之後,侯先覺才把他放到一二五團當團長。因為此前一二五團團長馬南北突然活動當了七十七軍的軍需官,團長一職空缺。說起來唐春秋好像也是大敵當前臨危受命,其實是因為他主戰嗓門過高得罪了某長官。你不是口口聲聲不能退讓嗎?那好,把你放到第一線去,讓你去當民族英雄去,你沒話說了吧?
一二五團的老底子是江淮雜牌軍,非嫡係,裝備差,兵員狀況不佳。唐春秋作為七十七軍軍部官員,對此並不是不了解,可是他有苦說不出。既然來了,部隊再差,這個團長也還得硬著頭皮當下去。
酒過三巡,唐春秋說,彭先生你們打算在天茱山逗留多長時間?
彭伊楓說,我們是到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任職的,決心在天茱山抗戰到底。換句話說,也是同唐團長並肩戰鬥到底,同舟共濟到底。
唐春秋似乎有點意外,看著彭伊楓,端起酒杯說,諸位風塵仆仆,千裏而來,奔赴抗日前線,令人感佩至深。唐某隻有一願,願我們竭誠合作。來,我敬諸位一杯。
彭伊楓聽出了唐春秋的弦外之音,笑笑說,唐團長,我也有一願,願我們捐棄前嫌,一致對外。
唐春秋說,坦率地說,我們並不指望霍瘸子那百十條刀槍棍棒能成多大氣候。但是請彭先生做一個工作,現在是抗日統一戰線了,我不去打他,也希望他不要搗亂了。
彭伊楓收斂笑容,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放得很重。還沒等他說話,田紅葉接茬了,臉色很不好看地說,唐團長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搗亂啊?
唐春秋看了田紅葉一眼,苦笑說,諸位雖然跟霍瘸子同屬一黨,但對天茱山的情況有所不知。霍瘸子這個人,小道理明白,大道理不懂,還倔得很,老是記著我們當年內戰結下的仇。表麵上說合作,可是暗地裏老是截我的軍需。隻要我這裏有糧食和裝備過來,他消息靈得很,派出小股,明奪暗搶,搞得部隊怨氣衝天。我沒來一二五團任職之前,在軍部的主要工作就是對付霍瘸子截我糧草。來到一二五團,還是沒有逃脫他的魔掌。說實在話,要不是看在抗日大局的份兒上,我恨不得再次帶兵剿他。
彭伊楓嘿嘿一笑,笑得有些陰冷。彭伊楓說,唐團長所言,本人不全信,也不全不信。問題是,你也得替霍司令想想,他一個抗日遊擊支隊活躍在天茱山,可是你們卻不給他發餉,吃什麽,穿什麽?你們衣食無憂,讓他挨餓,餓極了他不搶你?不搶那是傻子。讓你長期吃麥麩糠皮你試試?
唐春秋說,軍餉是按編製發的,他的軍餉也不歸我一二五團供應,他怎麽就老是跟我過不去呢?再說,上麵也有上麵的難處,新四軍軍部在江南,你們又在天茱山搞了個遊擊支隊,名不正,言不順,軍餉問題自然也就沒著落了。侯先覺長官表態,給霍瘸子發餉可以,但是他的隊伍必須納入七十七軍的序列。我奉侯長官的指示,幾次同霍瘸子談判,但他油鹽不進,葷素不吃,還出言不遜,汙言垢語大罵七十七軍長官。簡直是個土匪!
彭伊楓臉色不好看了,口氣很重地說,我提醒唐團長注意,你說霍英山同誌搗亂,又說他是土匪,還口口聲聲稱他為霍瘸子。你對友軍如此蔑視,他能跟你好好合作嗎?他是個大老粗,唐團長以及貴軍長官可都是學過仁義禮智信的,你不尊重他,他當然不買你的賬。換我,我也會這樣!彭伊楓說著,還情不自禁地用手指頭敲了敲桌子。
氣氛緊張起來了。一直微笑不語的王淩霄這時候說話了,按唐團長說的,新四軍軍部在江南,所以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就名不正言不順,這話恐怕有失公允。國民黨政府現在武漢,難道武漢以外的國民黨軍隊就是土匪?
唐春秋愣了一下,看看王淩霄,竟然無言以對。
王淩霄又說,請唐團長正視這樣一個事實,新四軍軍部是在江南,但新四軍的抗日戰場並不一定非要在江南。我們天茱山抗日遊擊支隊接受新四軍軍部的領導,就是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的一部分。唐團長你說是不是啊?
王淩霄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說話不緊不慢,但卻是有理有據。唐春秋說,道理應該是這個道理,但是,但是……他有點語無倫次了。
田紅葉接上說,既然是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的一部分,那麽,強行收編我們更是破壞團結抗日的統一戰線。
田紅葉說得慷慨激昂,臉都漲紅了。唐春秋吃驚地看著王淩霄,又看了看田紅葉,尷尬地笑笑說,哎呀,兩位巾幗給唐某扣上一個好大的帽子,唐某戴不動啊,腦袋疼啊!
王淩霄笑笑說,既然不堪重負,何不幹脆棄之?國難當頭,唯有捐棄前嫌,攜手同心,方可眾誌成城啊!
彭伊楓突然又敲了敲桌子說,王淩霄同誌說得好!老唐,我看我們得重新認識我們的關係了,那種煮豆燃萁的事情再也不能做了,誰做誰就是民族罪人!
一二五團除了唐春秋,還有陪同的團副祝道可和參謀長林用樹。祝道可察言觀色,替唐春秋解圍說,哎呀,諸位也太認真了。國共兩黨,有多少恩恩怨怨,那都是上層的事情,豈是我們這些蠅頭小吏能夠說得清楚的?今天團座是以個人名義宴請個人朋友,大家還是少談國事,多敘私誼。
彭伊楓說,謝謝祝團副和稀泥。可是沒有國事,哪有私誼呢?其實你們大可放心,今天唐團長能夠把話說到明處,並不是壞事;我們爭論幾句,也沒有什麽不妥。當然,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但是能夠推心置腹,不遮遮掩掩,就有了解決問題的基礎。
唐春秋說,對不起啊諸位,國難當頭,千頭萬緒,我唐某是真心抗日,卻也是恨鐵不成鋼。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那我們就以後看吧。
彭伊楓端起酒杯說,唐團長,各位,雖然說我們之間有分歧,有爭論,甚至還有前嫌,但是,我們再怎麽打也還是自己的兄弟之爭。現在已是抗日大局,我們在外麵就已經聽說,在天茱山七十七軍部隊裏,以唐團長為首的一二五團,在抗日方麵是決心最大、態度最強硬的部隊。為此,我們新進入天茱山參加抗日鬥爭的同誌,把酒倒滿,誠心誠意地敬唐團長和一二五團各位長官一杯。說著就站了起來,親自動手,把一圈酒杯倒滿了。
唐春秋有些發蒙,看著彭伊楓咕咚咕咚地倒酒,好像彭伊楓是主人而他是被請來的客。等彭伊楓倒完了酒,舉起酒杯往他的杯邊一碰,他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慌忙站了起來,說,好好,彭先生,你說得好,是非曲直不是你我幾個人在這裏說得清楚的。有你們這些秀才約束霍瘸……啊,不,那個霍瘸子尊姓大名是……
林用樹說,霍英山。
唐春秋說,啊對,有你們這幾位文武兼備的幹才進入天茱山,輔佐霍英山,也是天茱山抗日軍民的一件幸事。歡迎諸位,幹杯!
說完,一仰脖子,居然喝光了。
在唐春秋的一再挽留下,彭伊楓等人在一二五團防區住了一夜。趁這個機會,彭伊楓做了兩件事,一是摸摸唐春秋的底,看看這位國軍上校抗日到底有多少底氣;二是摸摸一二五團部隊的底,看看士氣、裝備和戰術。這兩件事情都辦得不錯。至於部隊情況,因為友軍訪問,不便深入,表麵上看不出什麽,但是彭伊楓能感覺出來,一二五團士氣並不高,官兵的眼神有些閃爍遊移,裝備和軍需好像也差了一點。如此看來,霍英山的隊伍恐怕情況更糟。有了這個思想包袱,彭伊楓這一夜就沒有睡好,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老排長啊老排長,這些年你可真是不容易啊!
彭伊楓的老排長就是霍英山。
想當年紅軍還在天茱山打遊擊的時候,正在縣城讀初中的彭伊楓跟著同學參加紅軍,因為年齡太小,分兵的時候別的班排長都不要,急得彭伊楓直哭。霍英山見了說,個頭兒是小了點兒,打兩仗就長高了,這個兵給我吧。後來彭伊楓就跟著霍英山,但是手裏沒有武器,平時給霍英山當勤務員,打個洗腳水點個煙什麽的,打仗的時候就像跟屁蟲一樣圍著霍英山,給他裝子彈,幫他擦大刀。高興的時候,霍英山就讓他放兩槍。
霍英山作戰勇敢是沒說的,但霍英山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愛學文化。紅軍到了陝北,霍英山當團長,彭伊楓在他手下當營長。形勢稍微穩定了,彭伊楓要求進入抗大學習,他勸老排長學文化,老排長把旱煙鍋往他腦袋上敲,笑嗬嗬地說,世道上的文化就那麽一點點,你也學我也學,那還不給學完了?我不學了,省著給你學吧!
哪想到後來就發生了那些事情呢?
那次霍英山離開陝北的時候,還托人到抗大跟彭伊楓說了,說是革命不要他了,革命讓他去管馬,他管不了,回老家種地去了。以後回到天茱山,別忘了去看看老排長。等彭伊楓接到口信趕到保衛局的“消毒班”,老排長人已經走了,鋪蓋卷子上還放著六塊大洋——他把組織上發給他的路費連同鋪蓋卷子一起留給革命了。
老排長性子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