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曾見湖是個天才音樂家,說天才倒不是說有很高的造詣,但他確實有很高的天賦。曾見湖是南京師範學校的學生,本來是學地理的,但是到了天茱山之後,地理知識暫時派不上用場,需要人拉胡琴,曾見湖多少會拉點二胡,就成了抗敵劇社裏唯一的樂師,還收了小侉子侯究芬當徒弟,教侯究芬吹笛子。前幾天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把沒有弦的小提琴,曾見湖七鼓八搗,把胡琴上的絲弦安了上去,起先像拉二胡一樣放在腿上拉,居然也能拉出曲子。後來被彭伊楓看見了,彭伊楓大笑,說我們天茱山抗日根據地真神奇,把小提琴當二胡拉還拉得這麽好聽。彭伊楓告訴曾見湖,這東西好像是應該架在脖頸上拉的。曾見湖試了幾次,就試出姿勢了。
彭伊楓下命令學文化,曾見湖也被分配了任務,而且是大任務,給連以上幹部上大課。別的同誌倒還好說,可有獨立營的副營長李廣正和二連連長馮存滿在,曾見湖的日子就難過了。馮存滿作戰厲害,紅軍時期就是揮大刀片子的好手,而且是個老資格,比支隊參謀長許成哲和獨立營副營長李廣正當連長的時間還早。但跟霍英山一個毛病,就是學文化腦子不開竅,前學後忘,一上課就打瞌睡,一堂課曾見湖要不厭其煩地把他推醒。醒來之後馮存滿還不高興,說我正做夢打鬼子,眼看就要繳獲一挺機關槍了,你硬是把我推醒。學文化我沒意見,可你也得讓我把機關槍弄到手再說啊!
馮存滿每次上課都有一個故事,每次都弄得哄堂大笑。曾見湖感到像這樣搗亂,這個文化就沒法教了,就向彭伊楓告狀。彭伊楓把馮存滿叫了去,二話不說就是一頓臭訓,說馮存滿你驕傲什麽,倚仗你當過紅軍排長是不是?我彭伊楓還當過紅軍團政委呢!再搗亂,把你槍下了,到抗敵劇社當夥夫去。
馮存滿這才緊張起來,上課不敢打瞌睡了,把眼睛瞪得雞蛋大,但是學業仍然一塌糊塗。
李廣正不像馮存滿那樣瞎搗亂,學習的積極性倒是很高漲,但積極性高得過了頭。譬如教到了“抗戰”兩個字,一教就會,會了就提問題:日本鬼子為什麽要打到中國來?曾見湖就回答說這是侵略,是掠奪中國的財產。但李廣正並不滿足,李廣正問,日本也有田地,也能種糧食,為什麽要跑這麽遠動槍動炮還死人?他都來打仗了,田地不就荒了嗎?曾見湖就回答光靠種糧食種不出名堂,還是搶人家的來得快來得多。李廣正覺得曾見湖講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還不是根本的道理。所以對曾見湖的教學方法就不太滿意,而且在他的情緒鼓動下,大夥都提問題,弄得曾見湖捉襟見肘。後來曾見湖想了個辦法,選了魯迅先生的《秋夜》作教材。曾見湖心想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名人名作,我照本宣科就行了,既學會了認字,又學習了名著。
但曾見湖沒想到,教名著也教出了毛病。曾見湖搖頭晃腦地先把課文念了一遍——還隻是剛剛開了個頭,李廣正就叫喚起來,說曾教員你等等,你剛才念的是什麽?曾見湖隻好重新念: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李廣正連忙叫停,瞪著眼睛問曾見湖:兩株棗樹,你就寫兩株棗樹不就明白了嗎?為什麽要寫成“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曾見湖哭笑不得,想了半天才說,這是作者描寫的手法,先看見一株,再看見一株。
李廣正仍然一臉茫然說,恐怕不是這樣的吧?他明明寫著在他家的後園,怎麽會是剛剛看見一株,然後再看見一株呢?你這樣解釋不通。大家說通不通?
大家都說,好像是不通。
曾見湖的頭上立馬就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說,這樣寫是為了強調的意思,強調是兩棵棗樹而不是一棵。
李廣正說,你這樣解釋還是不通,他要是強調兩棵,直接寫成兩棵就行了,用不著這麽拐彎抹角。
曾見湖揩著冷汗說,就算我解釋不通吧,咱們還是先認字好嗎?我再接著念,你們先聽一遍。
豈料剛念了幾句,別人沒說啥,李廣正又叫停,問道,小紅花會做夢嗎?小紅花要是會做夢,那還能拿槍跟我一起打日本呢。
曾見湖說,李副營長你別老是打岔。
李廣正較真了,我怎麽打岔了?你教書,總得把書上的道理講通吧?你講不通道理,讓我跟你瞎學,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叫誤誤……誤什麽來著?
曾見湖說,誤人子弟。
李廣正說對了,可不是誤人子弟?那是要耽誤抗日的。
曾見湖苦笑說,這是文學名著,作家這樣寫,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些道道我也不是很明白。咱們就將就著先認字吧。
李廣正不吭氣了,但是臉上仍然是一副困惑的表情,困惑裏麵又有一絲得意。
遇上這樣鑽牛角尖的學生,實在痛苦。一堂課下來,曾見湖已是汗流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