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久陸安州工商界頭麵人物都接到夏侯舒城的請柬,說是邀請各位到舍下開個“籌備會”,共謀陸安州恢複經濟之大計。大家雖然對夏侯家老大夏侯舒城並不熟悉,但是對於古井坊老號都不陌生,“一·二八”淞滬抗戰那次,老當家的夏侯廣發臨到廣州之前,也曾組織過告別酒會,大家都參加了,夏侯舒城那次還專程從南昌回到了陸安州。老當家的特意說,將來如果局勢穩定,有可能就是舒城回來支撐門麵,還望各位世兄多多提攜。

大家隻是有點嘀咕,現在畢竟局勢還不穩定,日本人在這裏實行軍管,表麵上看風平浪靜,其實戰爭就在地下潛伏,不知道哪天中央軍或者新四軍就會殺進城裏,還是要打仗的。這時候夏侯家大少回來重整門麵,也似乎太早了一點,想必是同日本人有交易。

鬆岡已經成了古井坊的常客,大家也有所耳聞。接到請柬,不去恐怕也是不行的,這些生意人,巴不得借日本人的利用,也利用一下日本人。因此這天來的人還算比較齊全,有蔗糖廠老板王月鳳,棉麻公司老板王進業,絲綢行老板董石英等十幾號人。

王月鳳最先趕到古井坊,夏侯舒城立在門外迎接。一見麵,王月鳳拱手說,幾年不見,夏侯大少還是這樣器宇軒昂,估計是在上海發了大財。

夏侯舒城說,能發大財我還回來做什麽?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古井坊發祥於陸安州,也發跡於陸安州。隻要有一刻安寧,我還是想回故土發展。

王月鳳說,那是那是,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然後就拉起夏侯舒城的手,神秘兮兮地問,日本人到底想幹什麽?

夏侯舒城說,管他想幹什麽,你我是生意人,隻要有錢賺,幹什麽都行。

王月鳳一怔,旋即笑說,那是那是,夏侯大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我們還是跟著你轉吧。

夏侯舒城笑笑說,有你這話,我也不會讓你吃虧。

鬆岡大佐這天果然來了,由夏侯舒城一一介紹了陸安州工商人士。然後鬆岡就發表演講,無非是“親善懷柔”建立“王道樂土”那一套。然後讓大家談談看法。夏侯舒城就示意王月鳳說話,王月鳳王顧左右而言他說,鬆岡先生說,生意人以生意為本,那是那是,民以食為天,那是那是。我看,有“皇軍”保護,我們就開動機器吧。有錢不賺,那是王八蛋。隻是,我的糖廠,工人失散,機器失修,原料失竊,還請“皇軍”撥給……

鬆岡說,好說,隻要把商會成立起來,你們各自統計一下,恢複生產亟待解決的物資,交給夏侯先生,“皇軍”一並設法補充。

大家都看出來了,夏侯舒城果然跟日軍關係密切。絲綢老板董石英說,有商會保護,那我們就高枕無憂了。我推舉夏侯大少給我們當會長。

王月鳳生怕落後,馬上說,那是那是,夏侯大少是我們當中念書最多、見世麵最多的,我也推舉夏侯大少。

這下就熱鬧了。大家七嘴八舌,一致推舉夏侯舒城為陸安州“親善商會”會長。鬆岡心花怒放,說,諸位很有提攜共榮的誠意,這是“皇軍”最希望看到的。成立“親善商會”隻是權宜之計,本人已經呈報華東駐屯軍司令部。為了鞏固親善組織,不久的將來,還要成立“親善政府”。政府組成人員,勢必也從在座的諸位中產生,請大家多多關照。

王月鳳一聽,張大了嘴巴,誇張地瞪著眼睛問,鬆岡太君,您是說,我們還要當官?

鬆岡笑笑說,是要當官。好好幹吧,給“皇軍”生產蔗糖、絲綢,幹好了,當市長的幹活。

這次籌備會宮臨濟也參加了,但是他的角色有點尷尬,插不上話,始終傻嗬嗬地佇立在鬆岡身邊,就像是鬆岡的侍衛。

宮臨濟的心裏很不平衡。自從夏侯舒城回到陸安州之後,這種不平衡與日俱增。他能感覺到,鬆岡看他的眼神再也沒有過去那樣親切了,有時候甚至能流露出厭惡。

以後宮臨濟就經常琢磨夏侯舒城,越琢磨就越是覺得這個人是他的克星。那次在古井坊,他主動“嚐試”茶點,以此表達對鬆岡的忠誠,沒想到反被夏侯舒城利用,抑揚頓挫地把他羞辱了一頓。甚至還肆無忌憚地說,對於鬆岡的安危來說,不要相信所有的中國人,這就是暗示,所有的中國人都有暗殺鬆岡的可能。這家夥這麽說,倒是把自己洗幹淨了,卻在提醒鬆岡對“皇協軍”也要加強戒備,簡直是包藏禍心。

有一次聚會,宮臨濟把鬆岡同夏侯舒城會麵的情況當笑話講給部下常相知和馬甫金。宮臨濟說,那個夏侯舒城真是個捉摸不透的人,他對鬆岡一點也不恭敬,一口一個鬆岡先生,從來沒有喊過一聲太君,完全是平起平坐的架勢。

常相知說,鬆岡這個老鬼子同別的鬼子不太一樣,你越是把他當爺,他就越把你當孫子。我看我們得留一手,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馬甫金說,老常你說這話得小心。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現在已經披了一層漢奸皮,要是跟鬆岡搞翻了,到哪裏立足啊?弄得不好,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宮臨濟說,馬老弟言之有理。本來鬆岡對“皇協軍”是很倚重的,但是自從來了這個夏侯舒城,陰陽怪氣,軟硬兼施,明裏暗裏挑撥鬆岡對“皇協軍”的看法。

常相知說,本來鬆岡對“皇協軍”也並不是堅信不疑。咱們越是畢恭畢敬,他就越是懷疑你有圖謀。中國軍隊去幫鬼子打中國人,除非像宣統那樣,是靠他當皇上,他才會相信你對他忠心耿耿,不然他沒有道理相信你。

宮臨濟說,相互利用,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夏侯舒城老是做出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樣子,甚至還在鬆岡的麵前說,他不能當漢奸。這是什麽意思?糟糕的是,他越是說他不當漢奸,鬆岡還越是死乞白賴地委任他幹這個幹那個,你說這是什麽道理?

常相知說,這就是欲擒故縱。夏侯舒城城府很深,不知道他圖謀的是什麽。

宮臨濟說,還能是什麽?錢!鬆岡一再表示,隻要他出麵組織征集糧食,他的年薪是一萬塊大洋。夏侯舒城裝瘋賣傻,還不同意,居然提出,一是年薪一萬大洋太少,至少得一萬八;二是不能到年底結算,他當著鬆岡的麵說,他不敢擔保日軍能在陸安州呆夠一年,所以薪水按月結算,而且還要預付三成;第三,他那個商會,每月需要三千塊大洋的辦公費。這些鬆岡都答應了。

馬甫金憤憤不平地說,他媽的鬼子也是賤骨頭,欺軟怕硬呢!老子當這個“皇協軍”團長,祖宗八代都被別人罵遍了,腦袋掖在褲腰帶上,每月不過二百塊大洋。他夏侯舒城憑什麽?征集糧食算個鳥!老子機槍一響,誰敢不把糧食送上門來?用得著每月花一千五百塊大洋雇一個闊少去吆喝?

常相知笑笑說,你老馬別吃醋,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當的啥?再怎麽說咱們都是奴才,老百姓怎麽稱呼咱,二鬼子啊。你當二鬼子,一個月二百大洋還少啊?真鬼子也隻折合十塊大洋。當狗的,有肉骨頭啃就不錯了。

宮臨濟說,我也想不通,他夏侯舒城確實沒有道理拿那麽多薪水。論功行賞,他有什麽?

常相知說,大哥,你沒有搞清楚鬆岡的心理。你說夏侯舒城有什麽?有身份,這是一;有見識,這是二;另外,他敢跟鬼子平起平坐,有膽略,這是三。要知道,鬼子要想在陸安州站穩腳跟,長期從陸安州搞糧食,那他不僅需要走狗,也需要夏侯舒城這樣的工商人士支撐門麵。

馬甫金覷著眼睛看著常相知說,為什麽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照你這麽說,他每月一千五百大洋是應該的,你我每月二百大洋也是應該的?

常相知說,錢還是個小事情。我擔心的是,這個漢奸商會成立之後,我們“皇協軍”的地位又要下降了。

宮臨濟說,你們不了解,其實這個夏侯舒城狗屁也不是,他居然嚇唬鬆岡,說如果有一天陸安州二百萬老百姓頂著鐵鍋抗戰,那就勢不可擋。而鬆岡居然當真被嚇唬住了,還向他請教“親善懷柔”的辦法。

常相知說,大哥,你可別說他是狗屁,他說這話是有道理的。中國人為什麽讓鬼子打了進來,其實就是因為一盤散沙。誰要是有本事,真的把陸安州二百萬老百姓發動起來,每人發給他幾隻鐵鍋頂在腦袋上,鬼子還真擋不住。夏侯舒城不一定懂軍事,但是他懂得眾誌成城的道理。

馬甫金說,我看這個夏侯舒城可能是個共產黨,至少也是國民黨。

宮臨濟不吭氣,看著常相知。

常相知說,我看也像。不過,管他是什麽,讓他跟鬆岡勾結在一起,怎麽說都不是壞事,沒準以後會有好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