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沈軒轅赴任的路上曆經坎坷。先是江淮防區收縮,安全沒有了保障。接著是道路破碎,無法行車。幾個人扔掉汽車和軍服,換上便裝,選了一個廢棄的磚窯埋好文件和金銀細軟,隻隨身帶了一些銀元,把電台拆散成三大塊藏在行李裏,徒步找路。在宿陽境內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集鎮,花去五十塊銀元,買了一架毛驢車。幾個人又困又餓,敲開了一家關門的飯店,打算吃一頓飯上路。豈料飯吃完了,全都昏沉沉地睡死了,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直到聽到吆喝,看見了幾張凶神惡煞般的嘴臉,這才知道遇上強盜,被剪徑了。
關押他們的是一間農舍,門外高懸一幟,白底紅字,繡著一個鬥大的“撚”字。這裏顯然已經不是集鎮了。
強盜中有一個刀疤臉,看樣子是個頭目,見他們醒來,便開始審問。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何等人物,做何營生。沈軒轅發現自己手腳都被捆住了,懶得答理這些禍害,就閉著眼睛養神。
這種事情一般都是手下出麵對付。汪寅庚見包袱全都被打開了,槍支電台已經暴露,就跟刀疤臉說了實話,說趕快把沈長官的繩子解開,沈長官是國民政府委任的陸安州專員。
刀疤臉起先不信,一看這一行有電台和槍支,也就半信半疑了,嘴裏不幹不淨罵罵咧咧,說都是你們這些狗官,把國家搞成這個樣子,作威作福,隻會欺壓百姓,卻眼睜睜地讓鬼子打進來。什麽雞巴政府專員,百無一用,殺了吃肉!
汪寅庚氣不過,就和刀疤臉對罵,說國家也是由人組成的,都像你這樣殺人越貨打家劫舍,這個國家能好嗎?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可你倒好,還在這裏剪徑,連抗日政府的官員都給搶了!汪寅庚的咳嗽這幾天雖然好一點了,但還是上氣不接下氣,講一句喘一句,反而更顯得義憤填膺。
刀疤臉說,媽拉個巴子,老子是走投無路才上山的,沒聽說逼上梁山一說嗎?老百姓要不是沒路走了,龜孫才願意幹這提著腦袋的勾當。倒是你們這些狗官,吃香喝辣還賣國!
汪寅庚說,聽說你們強盜謀財不害命,劫富不劫貧。現在你們搶也搶了,銀元悉數歸你,還不快快放人!
刀疤臉眨巴眨巴眼睛說,那可不行,我謀財不害命是不假,但也得看是什麽人。我怎麽知道你們這幾個狗官不是冒充的呢,怎麽才能證明你們不是漢奸呢?我雖然是土匪,但是漢奸還是要殺的。
這時候沈軒轅說話了,仍然是不屑一顧的樣子,睜開雙眼,誰也不看,隻看窗外。沈軒轅的聲音緩慢低沉,但是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殷紹發,你聽明白了,搶劫政府官員,破壞抗日行動,死罪難逃!
刀疤臉吃了一驚,斜著眼睛問,你是什麽人?
沈軒轅說,不是告訴你了嗎?
刀疤臉說,你真的是陸安州……專員?
沈軒轅說,殷紹發,民國二十二年你潛逃被抓,想一想,最後是誰免你一死的?
刀疤臉怔怔地看著沈軒轅,臉上肌肉突然一陣**,失聲叫道,難道,你是……沈長官?
沈軒轅說,我早就聽說江淮有個土匪頭子叫殷紹發,打的旗號是謀財不害命,劫富不劫貧。很好,今天表現更好,說明你愛國之心未泯,尚可救藥。今日得見本專員,你的土匪生涯就此結束,將功贖罪,既往不咎,跟我重返戰場,抗日救國。
刀疤臉蒙了,一動不動地看著沈軒轅。沈軒轅轉過頭來,平靜地,甚至有幾分溫和地看著他。刀疤臉突然吼了一聲,來人哪!然後自己彎下腰去,淚流滿麵地給沈軒轅解開繩子,解完之後,撲通一下,跪在沈軒轅的麵前,聲淚俱下,長官,我該死,我不知道是您大駕光臨……
沈軒轅撫著被繩子勒出深溝的手腕,臉上現出了一絲苦笑說,唐僧取經,要曆經九九八十一難,好在一路收徒,騰雲駕霧呼風喚雨。好,本專員造化不淺。
刀疤臉說,那我就是豬八戒了。
沈軒轅說,豬八戒也是忠臣啊!
就從這一天起,在江淮地區神出鬼沒了五個年頭的“新撚子”就土崩瓦解了。根據沈軒轅的意思,殷紹發選了六名身懷絕技的弟兄,攜帶精良武器,跟隨沈軒轅一行上路。其餘三十餘人由二當家的領頭,回到宿陽八卦寨潛藏待命。
次日沈軒轅等人進至大蜀山南側,此時離陸安州隻有不到三十裏的路程了。讓殷紹發派出兩個人跟隨汪寅庚前往守軍陣地接洽,沒想到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日軍大舉進攻陸安州,攻勢難當,守軍已經放棄第一道防線,第二道防線也岌岌可危。
沈軒轅聞言,半天無語。然後決定放棄陸路,隱蔽身份,繞道至陸安州東北方向,從蘇家埠乘船火速潛進。一行人馬不停蹄,遠遠看去,已經隱約看見蘇家埠了,但此時也就聽到了隆隆的炮聲。到了蘇家埠,正在四處找船,沒想到同日軍的一股特別分隊遭遇上了。這股鬼子是乘汽車開進的,似乎有很明確的目標,直撲沈軒轅一行。殷紹發等人跟鬼子打開了巷戰,汪寅庚和何中亮掩護沈軒轅奪路而走,逃上了小蜀山。
這一仗,又把隊伍打散了。
因為不摸虛實,汪寅庚安頓沈軒轅躲在一個山洞裏,派何中亮去聯絡殷紹發,結果去了兩個多小時沒見回來。到了天色將亮未亮時分,猛聽到身邊一陣天崩地裂,接著尖利的呼嘯聲從頭頂迅疾而過,頃刻之間,西南方向一片火光騰空而起,半邊夜空亮如白晝,隱隱約約的爆炸聲、倒塌聲甚至還有呼救聲、慘叫聲不絕於耳。
沈軒轅呆呆地坐在半山腰的一塊石頭上,目光空洞地注視著遠處的火光。憑經驗,他知道,這是敵人發起總攻了,火力準備已經覆蓋了守軍四十多裏的第三道防線,附近的城鎮和村莊已是一片火海——陸安州啊,他即將出任行政公署專員的陸安州,明天,不,也許就在今夜,就要成為淪陷區了。
天色正在迅速變白變亮,東方的朝霞和西南的火光交相輝映。汪寅庚在一旁默默地看著沈軒轅,輕聲說,長官,如果陸安州失陷,我們是不是返回長官部?
沈軒轅沒有回答,左手手掌向上,攤到汪寅庚的麵前說,把槍給我。
汪寅庚大驚,長官,您,您要幹什麽?
把槍給我!
汪寅庚連連向後退了兩步,不,長官,您不能……
沈軒轅慘然一笑說,不成功,便成仁,不求流芳千古,但求殺身取義!今天的小蜀山,就是你我的葬身之地。
汪寅庚沒動,在距離沈軒轅五步遠的地方對峙。
沈軒轅說,怎麽,你怕了?把槍拿來!
汪寅庚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長官如果自尋短見,乃婦人之仁,恕卑職不敢相隨。告辭了!
站——住!
汪寅庚聽到這一聲異樣的喝令,心裏忽悠一閃,站住了。等他回過頭來,頓時驚呆了。沈軒轅的手裏拿著一柄精致的小手槍。汪寅庚在這一瞬間看見了沈軒轅的眼睛裏閃射出來的殺機。沈軒轅麵無表情地看著汪寅庚說,說吧,是誰讓你監視我的?
汪寅庚大驚,兩腿一軟,沒防備就跪下了,長官……
說,是白仲嶽還是李宇煌?
長官,是……是白長官,我,我有罪……
沈軒轅舉著手槍,在汪寅庚的麵前左點一下,右點一下,任汪寅庚伏地求情,臉色鐵青,一言不發。良久之後,才把手槍收起來,說,算了,你起來吧。
汪寅庚對危機的突然降臨和突然消失萬分困惑,抬起頭來,一臉茫然地看著沈軒轅,沈軒轅卻掉轉目光,仰臉看天。
想知道我是怎麽發現的嗎?
汪寅庚說,長官恕罪,我知道長官心細如發、神機妙算。
沈軒轅冷冷一笑說,哪有什麽神機妙算啊?心細如發倒是真的。首先,白仲嶽把我的副官逮捕,假李宇煌之手給我重新配了一個。白仲嶽的為人我還不清楚嗎?他不在我身邊安一個釘子,那他就睡不著覺。當然,最初這隻是猜測,畢竟沒有證據。但是,這次到陸安州赴任,你自己暴露了。從離開戰區那天起,我的動向就在長官部的控製之中。我規定途中不許發報,可是電台在你手裏,你隻要有機會就發。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但是,你恐怕沒想到,你在途中輕裝的時候悄悄地扔了一塊電池。這塊電池向我告發了你,是你秘密發報使它報廢了,然後你又把它埋掉了。
汪寅庚總算恢複了正常,哭喪著臉看著沈軒轅說,是這樣的。可是,這隻是按白長官的命令,為了您的安全,並沒有……
好一個為了我的安全!你現在發個電報給白仲嶽,就說我準備到江南去,或者是到陝北去,看看他的回電是什麽?不用問我也知道,回電就是一句話:下手!
汪寅庚的額上冷汗淋漓,居然有好一陣子沒有咳嗽了。
沈軒轅說,這些我都不追究了,但是我提醒你,你的報務是在“武昌班”學的,你同白仲嶽三室的聯絡用的是倒流水密碼,而這種密碼已為日軍破譯。也就是說,你不僅把我的行蹤密報了白仲嶽,也間接地報告了日本人。
汪寅庚像是挨了重重一擊,驚恐地看著沈軒轅,張口結舌:可是,長官……
沈軒轅說,自從我們離開宿陽之後,我就一直覺得有一個影子跟蹤我們,就是你在為他們引路。
汪寅庚擦著腦門說,可是長官,並沒有,我們並沒有發現……
沈軒轅又是一聲冷笑,你當然不會發現,那是幽靈。知道嗎,幽靈!蘇家埠的鬼子特別分隊,就是通過對你的電台進行技術偵查判斷我們的方位的。
汪寅庚連連後退,不再辯解。
沈軒轅說,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我提醒你,既然跟我來陸安州赴任,你的一切,不僅你的生命,也包括你的思想和靈魂,必須絕對服從於我。否則,就是叛國行為!聽明白了嗎?
汪寅庚猶豫了一下,終於回答,聽明白了!
不久,何中亮和殷紹發也找到了沈軒轅的身邊,殷紹發說,看來這陸安州是不能去了。長官,你這個鳥專員我看也沒啥當頭,幹脆跟我一道回八卦寨呆一陣子,看一步走一步。
沈軒轅沒說話,慢慢地轉過頭,看看汪寅庚和何中亮,汪寅庚垂下腦袋不吭聲,何中亮眨巴眨巴眼睛說,長官走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
沈軒轅淡然一笑說,我要是下地獄呢?
何中亮的眼睛不眨巴了,掂掂手裏的駁殼槍說,我在前麵開路。
殷紹發也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雞巴倒!長官隻要下命令,我們殺進陸安州去也不怕,橫豎是個死!
沈軒轅說,那好,我們就作好準備,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