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三天上午,我就拎著簡易背囊,在副班長劉燕斌的護送下,住進了103醫院。至於我是怎樣把腿重新弄傷的,怎樣糊弄師醫院的醫生的,怎樣開出住院介紹信的,陳驍又是怎樣成功地移花接木將原先的病友趕走,從而讓我順利地進入307病房的,當然有很多技巧,要知道我們是特務連的人啊。這些都是軍事秘密,恕不外傳。
我住進103醫院之後,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妙,因為蘇曉杭出現了。
什麽叫壞事也可以變好事?陳驍現在就有幸嚐到這個辯證法的甜頭了。
我不知道陳驍那次在師醫院的西門口,在海滑的東門口見著蘇曉杭之後,他們又暗中交往了幾次,反正我在103醫院307病房見到蘇曉杭的時候,她同陳驍的關係已經相當自然了,相當熟絡了。
因為海滑留守處的事情不多,又因為陳驍的雪上加霜那一跤與蘇曉杭有點關係,所以她就有了借口,從我進駐103醫院的第三天開始,她幾乎每隔一天就請假到103醫院陪伴陳驍。
以後蘇曉杭取笑陳驍說,你這個人也許是個可以造就的特務頭子,可是跟女孩子鬥心眼,你差遠了。蘇曉杭說,她那天跟陳驍說上兩句話,就知道他很在乎她,而且好像在乎還不止一天兩天了,可他偏偏要假裝矜持,故意把她的名字說得吞吞吐吐,好像他不在意她似的。其實是欲蓋彌彰。
陳驍說,那你就是自作多情了,我這個人高度理智,不會淺薄到一見鍾情。
蘇曉杭說,還狡辯!我剛說了個王曉華,你馬上就找不著北,一跤摔到103來了。我就是要提到王曉華,就是要讓你吃醋。吃醋是檢驗男人情感的最好的試金石。不過,你那個醋吃得好暴露,好沒風度,好沒道理。
陳驍被她講得無地自容,強詞奪理說,誰吃醋啦?我隻是覺得你挺無知,挺容易被蠱惑的。就王曉華那兩下子,嗨,不是吹的,我可以給他輔導高中數理化你信不信?
蘇曉杭就笑,看不出是信還是不信,但能看出來跟陳驍在一起她很快樂,無論是她戲弄陳驍還是陳驍吹牛,她都很快活。
陳驍很愛看蘇曉杭笑,是那種俏皮的笑,舒展的笑,但又是純潔的笑,健康的笑。
不光是陳驍愛看蘇曉杭笑,我也愛看。
你能想象那段日子我是怎麽度過來的嗎?用水深火熱度日如年來形容,基本上是事實。我百分之百中了陳驍的奸計了。
自從住進103醫院之後,從理論上講我是陳驍的病友,在吃病號飯、按病號規格作息等方麵,我和他是平等待遇。但實際上,我是他的勤務員、通信員、警衛員、陪練員兼偵察員。
隻要醫生護士離開病房,他就會指揮我幹這幹那。他嫌窗戶開得太小,我就得去開大,他嫌外麵鳥兒叫得太吵,我又得去把窗子關小,他嫌病房空氣幹燥,我就得拎著拖把拖地。
拖地我不怕,我最難受的是,出去涮拖把的時候,要經過護士站,這樣我就必須裝出一瘸一拐的樣子,而且還不能裝得過分,裝得不像不行,裝得太像了也不行,裝得太像了護士就會吆喝我回病房躺著,甚至有可能叫醫生來給我檢查。
每次接受醫生檢查的時候,我就像被上了刑,就像被上了老虎凳,我會哎呀哎呀地喊疼,真的很疼,腿上的疼是假的或者說是半真半假的,我心裏的疼痛卻是真的。
為什麽說我還兼著偵察員呢?蘇曉杭第一次到病房來的時候,不僅是我從醫院的後門領進來的,還是我從病房大樓的地下通道領上病房的。因為那天不是探視日。
現在我給你從頭說起。
那天是個晴天。我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按照約定的時間到達約定的地點——這個約定也是我偷偷地死皮賴臉地跑到醫院大門口打的電話——等待蘇曉杭的到來。蘇曉杭倒是很準時,她一準時我就知道她對陳驍已經非常在意了。準時來到醫院後門口的蘇曉杭按照事先約定的接頭暗號,左手沒戴手套,拎著一捆書,右手舉著一束鮮花,婷婷玉立地向我走來。其實不用接頭暗號我也能認得出來,但是我在電話裏一再強調她不要忘記接頭暗號。
我接上蘇曉杭之後,她衝我嫣然一笑,說了聲,怎麽跟做地下工作似的?
我接過她手中的書說,我們就是做地下工作,醫院管得太緊。
然後就走,我在前她在後。路上她問我,你也是傷員嗎?
我說你看我像嗎?
她說我看你很像。
她一說我像,我就更像了,瘸得更厲害了,以至於她的心中大為不忍。走到地下通道裏,她說,小牟我們慢點吧,別把傷口弄開了。
我停住步子說,你在前麵走,一直走下去,見到樓梯就上。
然後她就走在了前麵。
說真的,蘇曉杭走路的樣子真的很好看,她穿著海軍的白襯衣,肯定是修改過的,線條優美,走起路來,胳膊甩得幅度不大,兩眼平視不翹下巴。我心裏想,這樣的女孩真漂亮,就是跟我夢中的“小花”相比,也是各有千秋。
想到了“小花”,我就有些自卑。陳驍是我的連長,蘇曉杭那時候大約也是連級幹部,隻有我這個瘸腿小牟,在他們中間當狗腿子跑龍套。眼看著一對旗鼓相當的情侶上演精彩的地下工作,還有我這個雄心勃勃而地位低下的家夥替他們保駕護航,烘托他們把戀愛談得耀武揚威,我的心裏真是有種難以說清的滋味。有一陣子看著蘇曉杭輕盈的步子,我甚至想,她要是看不上陳驍就好了,等我幾年,等我當上軍官,當上連長或者團長,我也跟她約會一次或者一輩子。
我的這個稍縱即逝的私心雜念蘇曉杭當然不知道。
走了一會兒,她突然停住步子,扭過頭來看我,她說你怎麽樣啊,要不休息一下?
我沒有防備她會關心我,我趕緊往前跨了幾步說,沒關係,我好著呢。
她驚訝地看著我說,啊,原來你的腿是好的。
我明白大意失荊州了,馬上左腿長右腿短地又蹦達幾步說,我這腿認路,時好時壞。
她疑惑地看著我,若有所思地說,哦,原來是這樣啊。
走到地下通道的樓梯口的時候,我對她說,把花給我。
她問,你要幹什麽?
我說,上去之後還要經過七個病房,左邊三個,右邊四個,如果裏麵有醫生護士查房,一看見你手捧鮮花,馬上就知道你是來探視的,我們就暴露了。
蘇曉杭想了想說,那花怎麽辦?
我說你放心,我們特務連訓練有素,早有安排。
我在樓梯拐彎的地方,掏出一根鐵釘,像鑰匙那樣順理成章地打開一個永固牌的大鐵鎖,拉開暗門,那是當初建這幢樓的時候安裝暖氣留下的備用出入口。我把鮮花放在裏麵,又從裏麵取出一件白大褂,護士帽,大口罩。
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蘇曉杭起先興致盎然地看著我,後來就收斂了笑容說,你這是幹什麽?
我說,這是紀律,我得遵守醫院的紀律。
蘇曉杭問,這是你們連長讓你這麽做的嗎?
我說你也太小看我的素質了,這些起碼的工作還要我們連長交代?我們連長隻交代,把蘇同誌順利地領進來就行了,剩下的事情全由我來想辦法了。
蘇曉杭說,你是想讓我穿上白大褂化裝進去?
我說入鄉隨俗。
蘇曉杭笑了,然後輕輕地搖搖頭,用無奈地口氣說,好吧,就聽你的。我本來是光明正大來的,讓你這麽一折騰,反而心虛了。
我說習慣了就好了,來日方長,這是為了更好地開展我們的,不,更好的開展你們的地下工作。
我當然還得瘸著走路,我一瘸一拐地領著蘇曉杭到了307病房門前,把虛掩著的門打開,我們的連長正在裏麵探頭探腦。我向他笑了一下,又向蘇曉杭笑了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蘇曉杭剛進門,我們的連長就撲了過來——我用“撲”字來形容我們連長的醜態一點兒也不過分,因為他的腿傷是真的,他是單腿跳過來的,抓住蘇曉杭的手,順勢就把蘇曉杭抱在——不,應該說是半擁半抱在懷裏,更確切地說,他是順勢靠在蘇曉杭的身上。
蘇曉杭有點發窘,情不自禁地回頭看著我。
我倒是無所謂,我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我向陳驍遞了個壞笑,就很懂事地退出門外。我沒有把門關上,我相信這個工作會由我們連長親自下手。
到此為止,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還得在門外遛達,就像電影裏秘密聯絡點外麵的修鞋匠或者賣香煙的小販。
這兩天我已經把醫生和護士查房的規律研究透了,從上午十點鍾到下午三點鍾,他們一般不到病房來。中午有一次量體溫送藥,應該在十一點半,前後誤差不會超過三分鍾,而且順序是從322病房那邊過來,等他們到了312病房,蘇曉杭再撤也來得及,當然還是從東邊的地下通道,跟送藥的護士背道而馳。
從這些細節上你可以看得出來,我對於我們連長是何等的忠心耿耿,何等的死心塌地,何等的無微不至。可是我們連長對我怎樣呢,漸漸地你就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