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陳驍那一跤摔得真他媽的是時候,一跤摔出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
陳驍摔傷後,最初感覺有點疼痛,但是他總以為是皮肉之傷,調養一段時間自然會好。因為不在意,治療就不及時,一直就那麽瘸著,偶爾還到訓練場上或者球場上指手劃腳咋咋呼呼。後來疼得堅持不住了,這才到師醫院檢查。師醫院的醫生說,遲了,那塊骨頭已經被你磨碎了,你要是不想當瘸子,得給你安兩根鋼釘。
鋼釘安好之後,麻煩就來了,一個星期要到師醫院複查一次。好在師醫院離特務連不遠,屬於北兵營的南半球,離我們的營區也就三公裏左右,正好和海滑大門對著。
陳驍那天去師醫院檢查腳腕,情況還是不好,醫生說,瘸倒不至於,但是以後不能走遠路了。
出了師醫院大門,陳驍心裏有點難過,不能走遠路,那就更談不上逛公園了。我記得歸建那天他跟我半開玩笑說,他計劃近期找個女朋友。如今這年月談戀愛流行逛公園,年紀輕輕的,連公園都逛不成,豈不是個半殘廢嗎?
正沮喪著,覺得旁邊有點動靜,轉臉一看,一個穿著白色海軍襯衣的女兵,笑吟吟地推著一輛自行車,竟是蘇曉杭。
蘇曉杭朝他笑了笑,說,你好!
他趕忙站住,把那有可能瘸掉的一條腿收回來,也說了一聲,你好!
蘇曉杭說,還認識我吧?
陳驍本來想說,太認識了,但話到嘴邊就變了樣,認識啊,你就是那個蘇……蘇,《遠航的軍艦》吧?
蘇曉杭嫣然一笑,她當然看穿了陳驍的小伎倆,但她並不說透,她說,我叫蘇曉杭,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特務連長,戰鬥英雄,我好崇拜你啊!
陳驍一聽,立即就後悔自己不該裝蒜,很不自然地笑笑說,嘿嘿,什麽戰鬥英雄,立個小功而已。
蘇曉杭說,你的腿怎麽啦?
陳驍隨口說,打球摔的。
蘇曉杭說,那你為什麽還走啊,你不是會開摩托車嗎?
陳驍說,沒關係,我想走走。
蘇曉杭說,這樣吧,我正好去北兵營有事,帶上你一截吧。
陳驍說,不行,我這麽大個男人,讓女同誌騎車帶著,成何體統啊。
蘇曉杭說,要不你坐上來,我推著你,你這樣走容易出問題。
陳驍當然不會讓蘇曉杭推著走,但他又怕沒了話題,蘇曉杭就走了,陳驍於是改口說,要不這樣,我帶你。
蘇曉杭說,那怎麽行,你的腿都成那樣了。
陳驍得意地笑笑說,這你就不曉得了,我不僅可以單腿騎車,而且可以同時騎三輛車,單腿還可以雙手鬆把。特務連長嘛。
蘇曉杭越是說不行,陳驍就越是說行,今天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一定要瀟灑一把給蘇曉杭看看。
蘇曉杭見陳驍滿腔熱忱,也不好再掃他的興,就讓他騎上了。
蘇曉杭跳上後座的時候,動作很輕,陳驍說,啊,你上車的技術真好,輕得像隻燕子。
蘇曉杭說,都說陳連長是個冷血動物,我看也很會說好聽話嘛。
陳驍說,我說的是老實話。又問,你北兵營幹什麽?
蘇曉杭說,到你們團圖書館去,我和你們連隊的王曉華,說好了今晚去複習辯證唯物主義。
陳驍吃了一驚,車把也晃了幾下,一句話衝口而出——什麽,王曉華?你認識王曉華?
蘇曉杭不動聲色地說,是啊,王曉華當過我的隊列教員,現在又是我的政治課教員,我們準備參加高考,約好了一起複習。你怎麽啦?
陳驍這才察覺自己失態,但是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靜,使勁矯正車把,口氣很冷地說,為什麽不請個專業老師呢?王曉華自己才是個高中生,而且是“文革”期間畢業的,會不會誤事啊?
蘇曉杭笑笑說,我聽他講得很好,很深刻的道理,他能用通俗的語言和例子闡述,而且他特別善於總結,抓要點抓得很準。這個人我看將來有大發展。
陳驍吭吭哧哧地騎著車,心裏窩火得要命,本來他一條腿騎就有些不方便,心裏一窩火,車子就開始走曲線。他強打精神說,好啊,好好聽聽,王曉華還參加過緝毒剿匪戰鬥呢,還有很多戰鬥故事呢。
蘇曉杭似乎沒有聽出陳驍話裏的諷刺意味,天真地說,是嗎?我也聽說王曉華打仗很勇敢,不過他很謙虛,從來不肯說他自己的故事,這個人很有修養。
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也罷了,可它偏偏是從蘇曉杭嘴裏說出來的,陳驍心裏呻吟一聲,一腳踩空,車頭倏然一別,撲通一下就栽倒了。蘇曉杭沒防備就被摔倒了,她壓在車子上,車子壓在陳驍的身上,而且陳驍的右腿還被卡進大梁下麵,腳腕頓時一陣劇痛……
蘇曉杭慘叫一聲,半天才爬起來,一邊爬一邊笑,我的媽呀,看看你這技術!
這一跤無疑雪上加霜,把陳驍的右腳腕徹底摔壞了。再到師醫院檢查,醫生說,原來安的鋼釘不僅失去了作用,而且也成了需要手術清除的一部分。這樣的手術師醫院做不了,就到駐地野戰醫院103醫院住院治療。醫生給他重新安了一些零件,並警告他說,不能再亂動了,再亂動必瘸無疑。就是不亂動,痊愈之後恐怕也是兩條腿長短不一了。
這一下,把陳驍嚇壞了,老老實實地住進了103醫院。
現在他搞明白了,難怪王曉華這小子最近神神叨叨的,原來是暗中活動,準備高考拿文憑呢。
此時已是八十年代,外麵的世界很精彩,祖國山河一片紅,到處都是高考聲。就連那些明知不可能考進大學的人,也著手投考函授刊授電大夜大之類,考大學成了那個年代的最強音。
巧遇蘇曉杭,不僅點燃了陳驍的愛情之火,也點燃了陳驍的求學之火。陳驍在心裏冷笑,你王曉華還想保密,保密有什麽用,就你那兩下子,我閉著眼睛也能考過你,還輔導蘇曉杭呢,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眾所周知,陳驍是個閑不住的人,在醫院裏關著,可算是把他憋壞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困獸猶鬥。
四天後我去看他,趁同屋的病友——三團的一個滿臉苦難的老兵——一瘸一拐出去方便之機,陳驍居然向我提出了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建議。陳驍說,一班長,我且問你,你願意接受命令還是接受建議?
我說你現在脫產了,連隊是祝副連長主持工作,你沒有必要命令我了,我願意接受建議。
陳驍說,那好,現在我就建議你,我誠懇地建議你,猛烈地建議你,熱情地建議你——你也來住院吧!
起先我懷疑自己聽錯了,瞪大眼睛看他。他狡黠地笑笑說,怎麽樣,這個主意不錯吧?
我說我一點毛病也沒有,健康得很,放屁都是重量級的,我住什麽院?我要是吃多了撐的難受,我寧可回去喂豬也不來住院。
他說,你怎麽一點毛病都沒有呢?你真是健忘。你的右腿不是中過彈片嗎?
我說那早就取出來了,我連籃球都能打,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陳驍說,虧你還是特務連的一號班長,真是死腦筋,活人還能被尿憋死?你的腿傷好了是不錯,難道你就沒有辦法把它再弄傷?
我做憤怒狀,我說連長你安的是什麽心?我的腿好好的,我為什麽要再把它弄傷,我又不是神經病。
陳驍說,你不來住院,你就是十足的神經病。
我意識到陳驍可能會有好的創意,我說,讓我住院也行,你得告訴我為什麽,我不能被你蒙在鼓裏。
陳驍說,這件事情對你對我都是好事。首先說你,你還記得前年在飼料房裏我對你說的話吧,我們軍隊也要實行高考了,你現在是一個班長,是幹部苗子,但是你才當兩年兵,不可能馬上提幹,所以你要有參加軍隊高考的準備。你在連隊,天天打掃衛生迎來送往,哪有時間複習?來吧,我來幫你。
我說哪有這樣當連長的,鼓動手下裝病住院,前所未有。
陳驍笑笑說,非凡之人做非凡之事。現在是和平時期,連隊有什麽事?都是雞毛蒜皮婆婆媽媽,你我何必混天度日?那些平庸的事情,讓那些平庸的人去做吧。
我說好,這對我確實是好事。再說你,我來住院對你有什麽好處?
陳驍向對麵的鋪位努努嘴說,喏,他媽的整個一個榆木疙瘩,石滾都壓不出個屁來,除了說吃了,啥也不會。我憋得慌,想讓你來陪陪我。
我明白了。我說連長你真是太會打如意算盤了,你讓我這個假病號來伺候你,來當你的聽眾,當你的通信員,當你的陪襯人,當你的狗腿子。
陳驍說,隨便你怎麽想,現在我隻是建議。
我回到連隊之後,坐在鋪邊的小馬紮上想了半個多小時。老實說,我並不在乎伺候陳驍,而且我非常願意單獨跟他在一起,盡管他對我忽冷忽熱。再說,陳驍的想法也確實有為我考慮的一麵,我不能忘記當初在飼料房裏他對我說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話。
我想起了耿尚勤,想起了耿尚勤我就拿定主意了,我要把陳驍的那間病房變成我們的飼料房,我要讓過去的歲月倒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