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如果我是總參軍務部的部長或者是分管編製的局長,我一定要把炊事班這個機構改名為後勤班或者叫軍需班。叫後勤班或者叫軍需班不僅是因為好聽,也不僅是因為有新意,而是因為準確。
所謂炊事班,全國人民都將其理解為是燒火做飯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拿我們特務連炊事班來說,一共有九個人,其中兩個是專業種菜的,一個是專業喂豬的,所以說用炊事班來概括這樣的機構,顯然不夠準確,在邏輯上有點混亂。問題是,我既不是總參的軍務部長,也不是總參的編製局長,所以我們特務連的炊事班隻能叫炊事班,而不是叫後勤班或者叫軍需班。
我到了炊事班之後,胡達成同誌並沒有讓我做飯,因為他知道我不會做飯。我的工作被分配為專業喂豬,原來的專業喂豬員趙本山升任炊事班副班長,他的主要職責就是分管我。這也是我們特務連的慣例,炊事班的副班長一般都是從專業喂豬員或者專業種菜員中間產生,從哪個專業產生就分管哪個專業。
我在炊事班裏——不,準確的說是在豬圈裏,不僅真正實現了高智商和低智商的最佳結合,而且有了大量的時間可以看書學習。我讀我們連隊的連史就是在那個時期。
還有一個重要的情況值得一提。以我的豬圈為圓心,以三千米為半徑畫圓,往北可以把全團劃進來,往東可以把炮兵團劃進來,往西可以把一大片訓練場的開闊地劃進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南可以把海滑留守處劃進來,也就是說,可以把五朵金花劃進來。
除了菜地,我們特務連的豬圈處在北兵營最靠西而偏南的地方。我見到五朵金花的機會要比別人多得多。但是我不是那種目光短淺的人,不是那種輕舉妄動的人。不是我對姑娘不感興趣,我太感興趣了,隻是我不能穿著沾滿豬食豬糞的藍大褂去表達我的興趣。
你要是認為我不願意喂豬那你就想錯了。像我這樣有著遠大理想宏偉抱負的人,絕對不會被眼前的困難嚇倒,當然也不會被眼前的熏天臭氣所嚇倒。我並不認為喂豬是個低下的工作,我這樣說你恐怕會認為我偽裝進步,但當時我確實是這麽想的。
這麽跟你說吧,在喂豬的一百多個日日夜夜裏,我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每天都要背誦很多名言或者警句,我常常用這些名言或者警句把自己激動得熱血沸騰。大丈夫能屈能伸,縱天下橫也天下;好男兒誌在四方,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喂豬不要緊,隻要感情深,為了做大事,把豬當親人。
我這個特務連的專職喂豬員沒有絲毫的自卑感,我尤其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那像波濤一樣洶湧的火燒雲會鋪滿我們西邊的訓練場,我眺望著西邊的蒼穹和鑲著金邊的山脊,眺望著一望無際的蒼茫平原,我的心裏會湧動起不可遏止的**。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
是命運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命運?這是我在那個時期經常思考的問題。
當然,我不會滿足於永遠喂豬,而且我不能保證我喂豬的水平很高。但是我盡心盡力,我有的是力氣,有的是文化,我可以利用喂豬的時間來鑽研營養學,也可以利用養豬的時間鑽研文學,還可以利用喂豬的時間來幹壞事。
後來,我果然幹了一件挺讓人解氣的壞事。這件事情我不會輕易告訴你的。我現在想告訴你的,是一件還算幸運的事情。
那個值得紀念的傍晚,也是一個周末的傍晚,太陽即將下山了,我從十裏鋪打豬草回來,快到我們一團營房西門的時候,突然發現外麵有兩個海軍女兵從南往北行進。她們去幹什麽我不知道,其中一個背著畫板,估計是寫生去了。因為那天的晚霞特別壯觀,那天的農舍特別亮麗,那天我們營房西邊的開闊地特別靜謐。
我和她們狹路相逢,躲避已經來不及了。再說,我是一個心理素質很健康的人,雖然我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都有豬糞的味道,但是我絕不自卑,我就是自卑,也不在臉上自卑。在我們相距還有二十米的地方,我就暗暗地拿定主意,要昂首挺胸,雖然背上的一大捆幹草壓得我直不起腰,但是我必須盡可能地把腦袋舉起來。不管怎麽說,我也是一團特務連的兵,用我們的闞師長的話說,特務連的兵應該都是豺狼虎豹,即便我不是豺狼虎豹,也應該是一隻高智商的狐狸而不是耗子。更何況,我的心裏還裝著高貴神奇的“小花”,我沒有必要在平凡的五朵金花麵前卑躬屈膝。
令人意外的是,在我和這兩朵金花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發現她們壓根兒沒有注意我,就像迎麵過來的是一隻羊或者驢,她們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在心裏罵了她們一句髒話,然後就同她們背道而馳了,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在心裏想,我一定要進步,一定要發展,一定要在某個日子裏,讓這兩個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的蠢丫頭驚呼,啊,這個年輕有為的軍官,這個英俊瀟灑的青年,不就是那天我們見到的那個豬倌嗎?那時候我就可以不拿正眼看她們了。
我這樣想著,心裏就好受多了。我的心裏剛剛好受了些,就聽到身後有一個好聽的聲音說,媛媛,你幹嗎不走啦?
我馬上判斷出這聲音來自前麵的女兵,我在心裏把她命名為女兵甲。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聽見女兵乙說,3399817,幺拐不就是特務連嗎?王曉華連隊的。
我愣了一下,馬上就明白過來了,是我的豬倌製服暴露了我的身份。因為是打豬草,我自然要穿工作服,我的軍裝外麵罩著藍色的大褂,而我的大褂除了在前麵的口袋上,還不偏不倚地在屁股上也印著33998一17的字樣,當我背著幹草的時候,我的屁股不可能不撅起來,這樣一來,好像我是故意向她們炫耀我是特務連專職喂豬員似的。
我飛快地向她們瞥了一眼,然後又瞥了一眼。但是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個說話更好聽的女兵,也就是女兵乙,一看她走路我就不喜歡。她走路的時候,好像在做表演,胸脯挺得很高,脖子豎得很硬,屁股夾得很緊,有點假模假式的。
我打算不理睬她們,並且暗中加快了步伐。就在這時候我聽見女兵乙說,喂,老兵,你等一下。
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麽感覺嗎?你一定會認為我很激動,至少有點激動,可能還會臉紅。你要是這樣想你就全想對了。我當時確實很激動,確實臉紅了,盡管我看不見,但是我能感覺到我的臉發燙。
我激動地、臉紅地想,我他媽的什麽時候成了老兵啦?我老嗎,我是去年年底才入伍的新兵,我今年才十九歲啊!
我為我的麵相老氣而悲哀。
女兵乙完全不在意或者說完全無視我的感受,從後麵雄赳赳氣昂昂地追了上來,問我,你是王曉華連隊的吧?
我放下背上的幹草,竭力保持一個特務連豬倌應有的風度,回答她說,王曉華是我們連隊的。
女兵乙怔了一下,然後撇嘴一笑說,嗨,你還挺會咬文嚼字。請你轉告王曉華,有空到我們宣傳隊玩兒,看看我們的隊列舞。我們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
這當口我才發現,女兵乙雖然嗓子很好,但是長得很一般,除了有挺胸脯夾屁股的毛病,臉上還有雀斑,頭發黃黃的稀稀的。而那個說話次好聽的女兵甲才是真正的漂亮,身材很勻稱,走路也是自自然然落落大方的,既不誇張地挺著胸脯,也不刻意地夾著屁股。她背著畫板,沐浴在傍晚斜陽燦爛的光輝裏,就像一幅閃閃發光的油畫。我的眼睛看著稍微遠一點的女兵甲,對稍微近一點的女兵乙說,為什麽不請我去看你們的隊列舞?
女兵乙似乎驚訝了一下,衝口而出說,你?
我迎著她驚疑地目光,仰起下巴說,我。
女兵乙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說,你這個豬倌還挺有個性。
我說我當然有個性,我要是沒有個性我能當特務連的豬倌嗎?說完這話我就背起幹草,頭也不抬地走了。我走了幾步才聽見身後那個漂亮的女兵說,媛媛,走吧,太陽快要落了。
那個叫媛媛的說,王曉華就是不簡單。
女兵甲說,怎麽不簡單啦?
那個叫媛媛的女兵說,王曉華連隊的豬倌都很有個性。
女兵甲說,你廢什麽話,那個王曉華裝腔作勢的,動不動就是辯證法,有什麽不簡單?我看他還不如這個豬倌不簡單。
你知道我聽了這話是什麽感受嗎?你以為我高興嗎?不,我難受。多好的女兵啊,多麽聰明的女軍官啊,多麽有眼光的女孩啊!可是,我不簡單又有什麽用呢,再不簡單的豬倌也是豬倌,再不簡單我也不敢重新回過頭去跟她們侃侃而談。
這次跟她們相遇之後,在我的豬倌生涯最後的五十多個日子裏,我利用職務之便,數次在同樣的時候出現在同樣的路段上。遺憾的是,我沒有重新遇見過她們。
但是,這次相遇很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