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們的新兵生活終於結束了。至於我在新兵階段吃過多少苦頭,受過多少屈辱,我現在已經不願意想它了,因為那些經曆帶有普遍性,挺沒意思的,所以我就不多講了。
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講。那就是下老兵班的事。
我前麵說過,我的一位同年兵徐敬愛的人生最高目標似乎就是當汽車司機,他當兵就是衝著當司機來的。所以早在新兵訓練期間,他就開始同司機班長餘杏文套近乎,他是怎麽套的我不得而知,也不感興趣。事實上很多新兵在進入連隊之後就暗暗地有了目標,有針對性地做了工作。我始終認為自己是個大智若愚的人,我這個高智商的人偏偏在這個問題上弱智。因為在宣布分兵的那天,我才發現情況非常不妙。
按照當時約定俗成的規矩,分兵的時候先由各班班長挑選,然後由排長和連首長調整。實際的情形是,分兵的工作早在分兵之前就已經八九不離十了,哪個班長挑選哪個,包括排長同意哪個,事先都有勾兌。到了連首長那裏,基本上尊重班排長們的意見。
下班的那天下午,除了徐敬愛等幾個已經提前進入司機訓練隊、衛生訓練隊、通訊訓練隊的以外,我們十五個新兵全都集合在宿舍裏,全都立正,心裏很緊張。等連長指導員帶著老兵班長們過來,就更緊張。我在新兵排表現一般,個子雖大,但反應遲鈍,除了報數,在其他方麵也出過不少洋相,而且沒有來得及給任何老兵班長留下好印象,不僅王曉華不待見我,包括陳驍和耿尚勤,我感覺他們都不是很喜歡我。當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已經遲了。
我非常想進一排,尤其是想進一班,因為一排是技術偵察排,在特務連裏可以算是高智商群體,所從事的工作有技術含量,這比較符合我的誌向。事實上挑兵的時候也確實是一排一班長先挑。
當陳驍走過來的時候,我第一次把自己站得筆直,我的眼睛密切地觀察著陳驍,我在向他那張長著絡腮胡子的英俊的臉龐行注目禮,我的目光裏充滿了期待。
我相信陳驍分明已經感受到我的目光了,但是他麵無表情,在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他突然站住了,並且抬起頭來看著我。
我的心裏一陣驚喜,我知道陳驍對我的看法一直有別於其他的班長,慧眼識珠啊。
我的嘴巴動了動,我想說,一班長,你沒有看錯,你的選擇是對的,我會以我的實際行動報答你的。但是我不能說,在這種場合裏,我得矜持一點。
陳驍伸出手來,往我的褲腰帶下麵指了指,低聲說,注意軍容風紀。
我愣了一下,低頭一看,他媽的,真是忙中出錯,原來我的褲扣沒有扣好,下麵豎著裂開一條縫,極不雅觀。善解人意的陳驍此刻故意擋在我的麵前,給了我一個遮醜的機會。
等我不動聲色地把褲扣扣好,陳驍又邁開步子,跟我擦肩而過。陳驍首先挑走的是張海濤。
就憑這件事情,陳驍的高大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就跌落了。我在心裏暗罵陳驍,居然是個笑麵虎,居然有眼無珠,難道就因為一個褲扣?一個褲扣沒扣好,能夠說明什麽呢,說明我不是好兵?褲扣沒有扣好,至多說明我不拘小節,絕不能說明我辦不了大事。
我暗暗發誓,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不要我,總會有人要我,我一定當一個高智商的兵,當一個叱吒風雲的兵,讓你刮目相看後悔莫及。
但是我很快又原諒了陳驍,因為張海濤在新兵班就是陳驍的兵,張海濤謙虛謹慎任勞任怨,叫他向左轉,他絕不會向右轉,他一直是陳驍的主要表揚對象,陳驍不挑張海濤,就似乎自相矛盾了。這樣一想,我的心裏就好受些了。我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然後是四班長王曉華挑。這夥計白天到海滑留守處訓練五朵金花,晚上回連隊住,我們下班這天,他恰好完成任務徹底地回來了。此刻我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麵我希望他不計前嫌把我挑到四班,因為四班也是二排的基準班,是麵子班。另一方麵,我又暗暗祈禱,你可千萬別挑上我,我可不願意在你手下活受罪。但是後來再一轉念,我還是希望他挑選我,他要是挑上我了,我就有主動權了,我也可以不去,可以向連首長提出申請微調。
然而,當他真的對我熟視無睹的時候,當他終於從我的麵前目不斜視地走過去的時候,我的心突然被刺痛了。媽的,我好歹是你帶出的兵啊,我雖然在向右看齊的時候有蔑視你的嫌疑,但是那是天災人禍,我不是故意要高出你一頭的,我的爹媽給了我一米七八而你偏偏隻有一米六六,我有什麽辦法?你帶出來的排頭兵你都不要,這就等於照我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別的班長會怎麽看我?
我對於王曉華的怨恨,就從那一瞬間正式開始了。
王曉華挑完之後是七班長耿尚勤挑。耿尚勤同樣沒有挑我。我再一次保持了寧死不屈的風度,同樣原諒了耿尚勤。因為耿尚勤挑中的是他帶的兵武曉慶,盡管武曉慶在我的眼裏基本上是個小爬蟲。
第一輪基準班挑選之後,第二輪從二班長馬學方開始。我拿不準馬學方到底對我是什麽看法,但是這夥計的故事我聽得最多,也就是說我是他的忠實聽眾。他愛顯示自己的滿腹經綸,除了我沒有誰有耐心聽他胡編亂造。我想,就憑這一點,馬學方也許會要我吧。進不了一班,進二班也行啊,好歹是技術偵察排,進二班照樣可以顯示我的高智商。
然而,二班長馬學方仍然沒有要我。
再然後是五班長田齊,八班長吳本貴,三班長張省相,六班長秦萬豎,九班長胡萬戶……好像他們密謀了一般,沒有一個人選我。
我不僅發現情況不妙了,而且越來越不妙。
你沒有過這樣被挑選的經曆吧?
我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這樣的經曆,這種挑選新兵的辦法,太傷人自尊了,太不人道了。你站在燈光下麵,肢體僵硬,表情麻木,讓那些叫做班長的家夥像販畜牲看牙口一樣打量來打量去,你笑也不是,哭更不行,就那麽麵無表情地直不籠統地杵著,那是什麽滋味啊?
當時我在心裏想,是哪個王八蛋出的這麽個主意,居然用這樣缺德的招數來挫傷新兵的自尊。三個月後我才聽說,別的部隊並不是這樣做的,隻有我們二十七師這樣做,而這樣的做法居然是我們敬愛的闞大門師長發明的,我們的師長闞大門同誌說,我命令,新兵下班之前,必須集體亮相,有班長以上幹部公開挑選,以示優劣,此命令立即執行!
我沒有聽見過這個命令,但是我分析闞師長的命令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以後當我知道這是闞師長的規矩之後,雖然我不敢在心裏罵王八蛋了,但是我對我們的闞師長還是心存意見的。我們的闞師長有很偉大的地方,但是我們的闞師長一定會有不偉大的地方,而他的這個不偉大的地方,受害最深的莫過於我。
現在回過頭來講下班的故事。
所有的班長挑了一遍,剩下的人就不多了,隻有四五個人稀稀拉拉地站在原地,麵部表情十分難堪。
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那時候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陳驍或者王曉華或者耿尚勤他們能夠看出我眼睛裏的淚花,那淚花代表著我的屈服,象征著我的妥協,表達著我的求饒。我知道,他們並非真的厭惡我,他們厭惡的是我的自以為是的臭脾氣。
但是,第二輪挑選過去了,陳驍沒有要我,王曉華也沒有要我,耿尚勤還是沒有要我,其他班長都在躲閃我的注目禮,全都像泥鰍一樣從我的身邊無聲無息地滑過。
我絕望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不怨恨其他班長,包括陳驍和耿尚勤。我把所有的賬目都算在了王曉華的頭上。不管怎麽說,你是我的新兵班長,就算我自己不爭氣,而你作為直接管教我的新兵班長,沒有把我**好,你就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尤其嚴重的是,你作為我的新兵班長,你不要我,就等於出賣了我,就等於向其他班長宣布,瞧瞧,這個兵我最了解,所以我不要他。那別的班長還會要我嗎?
我的故事講到這裏,你作為一個好心人一定會替我難過,替我尷尬,更替我擔心。這麽大一個活人,而且是一個高智商的活人,這麽多班長選了幾個來回,居然無人問津,往後的兵旅生涯可怎麽辦啊?
我的好心的朋友,請你不要為我傷感,不要為我擔心。老話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青山處處埋忠骨。老話還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老話還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老話還說,山不轉水轉。
老話老話,都是經過時代歲月千錘百煉的,有些老話哪怕不是真理,但是在你需要它的時候,它就是真理,或者說相當於真理,它既可以給你安慰,還可以給你力量和信心。以後每當遇到挫折的時候,我的潛意識裏就會蹦出很多具有積極意義的可以鼓舞鬥誌的老話出來,這大約就是我的生存法則。
你要是以為我跟你貧嘴那你就錯了。我一個受人冷落遭到命運拋棄的人,我還有心思貧嘴嗎?我之所以用了這麽多老話來,既不是為了安慰你,也不是為了安慰自己。
老話還有一句,叫做好事可以變成壞事,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
那次下班挑兵,對我來說是人生的一次非常重要的轉折。你不用替我擔心,在我們二十七師一團特務連裏,並不是所有的班長都是鼠目寸光的,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有眼無珠的,總會有個把具有遠見卓識的班長,能夠慧眼識珠,能夠穿越世俗的迷霧,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能夠以大無畏的精神和寬廣的胸懷把我納入到他溫暖的懷抱。
就在我的心裏充滿了絕望,充滿了憤懣,並且充滿了困惑的時候,就在我抱定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堅定信念聽天由命的時候,一個人,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器宇軒昂地大踏步地向我走來。
這個人就是我們特務連的炊事班長胡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