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丹雁乘坐的班機晚上七點準時到達。在行李傳送帶前等候領取行李時,她遇上了大學校友黃白虹。

斜對麵也在等行李的黃白虹看見林丹雁,心裏猛然一咯噔,開始目不轉睛地打量起來,覺得對方很像大學裏的“校花”、後來成了軍事院校博士的林丹雁。她走過去,輕輕拍一下林丹雁的肩膀,試探地叫“林小姐——”

林丹雁驚異地回頭,定睛看黃白虹,努力搜尋記憶:“小,小黃,黃白虹!”

“我的丹雁師姐,真是你呀,真是太巧了!”黃白虹非常高興,上下打量穿著黑色套裙的林丹雁,“聽說你穿上軍裝了,真的假的?”

一旁的孫丙乾摘下墨鏡,用力看林丹雁一眼。

“咳,有碗飯吃而已。”林丹雁把自己的行李箱拎下來,“別看我呀,看行李。”

“行李有同伴盯著呢。不看師姐不行啊,你比以前更漂亮了,而且還多了風韻,真讓我嫉妒,心裏是不想看,可眼睛不聽話啊,沒辦法。”黃白虹說罷,低頭看林丹雁行李箱上的托運標簽,“噢,你從北京飛過來的,怪不得我在飛機上沒看見你。”

“別淨挑好聽的給我灌迷魂湯,我有鏡子,看得見自己老了。白虹,你倒是真的越來越漂亮了!”林丹雁拉著箱子,往外走兩步,又回頭問道,“海外華僑回國觀光啊?”

“師姐官僚了吧,兩年前,我就加入海歸一族了。”黃白虹拉住她,“一起走吧,我們有車送你。”

“謝謝,單位有車。真佩服你,什麽時候都是弄潮兒。自己當老板?”

“咳,我哪有那本事啊?給人打下手,背靠大樹好乘涼唄。”黃白虹從精致的錢夾裏抽出名片遞過去,表情真誠,“師姐,這些年來我經常想念你。也是咱們有緣,在這個地方還能碰上。以後多聯係。”

“寰宇華夏公司總裁助理,厲害啊。”林丹雁念道,把名片收進包裏,向黃白虹打告別手勢,“白虹,再見。”

黃白虹有些急了:“你就不留張名片給我?”

“對不起,我從來就沒印過名片。”

“部隊不允許?不會吧?”

“不是。我不習慣用名片。”

黃白虹從手提袋裏翻找出鋼筆和電話本,遞給林丹雁:“留個手機號吧。”

“抱歉,我沒有手機。白虹,我會與你聯係的。”拉著箱子往外走。

孫丙乾墨鏡後麵的眼睛緊緊盯住林丹雁,走到黃白虹身邊,聲音低沉:“快,跟上她。”

穿軍服佩帶上校徽章的鄭浩,懷抱一大束鮮花,在漢江大英機場候客的人群中,顯得非常醒目。他在激動而耐心地等林丹雁。見到林丹雁,鄭浩舉起鮮花朝她招揚。待她走近,他把鮮花遞過去,把箱子接過來:“丹雁,辛苦了。”

林丹雁有些意外,有些不情願,但也有些感動:“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回來?”

“在導彈工程部隊林丹雁是公眾人物。隻要有心探她的行蹤,總是能如願的。”

“首長親自來接,我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怎麽又叫成‘首長’了?一些日子不見,又生分了?秦總身體不好,你代老師視察了我們師八個工程點,勞苦功高。我這個師副參謀長,也該代表師首長表達一點誠意嘛。請上車。”

“你先請。”

“跟我客氣什麽?女士優先。丹雁,我先以個人名義給你接風,然後一起去火車站接個人,你看行不行?”

“恭敬不如從命。”

鄭浩的越野吉普歡快地奔跑著,它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了梢。

黑色奔馳車後排,孫丙乾戴著墨鏡,頭向後一仰:“說說你這個師姐。”

“她叫林丹雁,讀研時比我高一級,我們不約而同選了同一個論文指導老師,算真資格的師姐妹。我出國那年,她考上了博士,指導老師叫秦懷古,很有名,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人家長得漂亮嘛,別人都關注,所以她的情況大家也差不多都知道。”

孫丙乾陡地坐直身子:“秦懷古?名字如雷貫耳,很熟悉啊。對了!他是著名的核防禦專家,參加過上一屆國際原子能大會,還是中國導彈工程研究院的總工程師。中國這一批導彈陣地,十有八九是他設計的。”

黃白虹恍然大悟:“怪不得林丹雁不用手機,不留電話,怪不得在漢江能碰到她。她肯定是七星穀導彈陣地的核心人物。”

孫丙乾把嘴貼近她耳朵:“想辦法接近她。”

“她大三時就入了黨,估計很難。”黃白虹也是耳語。

“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找她的薄弱點。”

不是冤家不聚首。魏光亮和周亞菲竟然在火車站又相遇了。周亞菲正是那個石萬山不想要的女心理醫生。往火車站去的出租車上,周亞菲一口一個“老媽”,與“老媽”舒亦文一路唧唧喳喳,親熱的情形不像母女,倒像一對閨中密友。舒亦文佯作惱怒:“天天‘老媽’‘老媽’的掛在嘴上,我就是被你叫老的!”

周亞菲往“老媽”懷裏一倒,撒起嬌來:“老媽不老,都說我們是姐妹呢!”

舒亦文拍她一巴掌:“起來!大姑娘家了,還沒個樣子,誰敢娶你呀?”

“誰要嫁呀?你想把本姑娘趕出家門啊?”

舒亦文拿她沒辦法,隔一會兒,又開始嘮叨:“有飛機不坐,一個女孩子,帶這麽多行李,看你怎麽辦?”

“不是給你省錢嘛。老媽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哼,等著遇狼外婆吧!”

正你一言我一語逗得開心,北京西客站到了。兩人從出租車上下來,拖出大箱小包,急匆匆往候車室趕。路遇可以提前送人送貨進站的“小紅帽”,周亞菲問:“一件多少錢?”

“十塊。”

“都放上去,四件。”

“小紅帽”把兩個箱子、兩個大旅行包放到行李車上,用繩子攔住。周亞菲得意地向舒亦文做鬼臉:“怎麽樣?”

“小紅帽”剛要走,周亞菲突然看見肩挎電腦包、手拎紙袋子的魏光亮,正晃晃悠悠朝這邊過來。她很反感這個穿軍裝的光頭,覺得簡直有辱軍格,立刻皺眉瞪眼起來。再一看,覺得這個不倫不類的混蛋很麵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便拉舒亦文的衣服:“老媽,我怎麽覺得那人這麽眼熟啊?”

“你說誰啊?”

“就是那光頭!”舒亦文死盯著魏光亮,也覺得此人似曾相識。為了確認對方,她趨前對魏光亮左瞧右看。魏光亮察覺到了,回頭狠狠瞪她一眼,見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心下不快,又不好發作,咽下溜到嘴邊的刻薄話,繼續吊兒郎當往前走。正是那吹胡子瞪眼的樣子,使舒亦文認出了他:是機場遇到的那個無禮家夥,今天在火車站又遇上了,天下竟有這麽巧的事!

她快步回來,悄悄對周亞菲說:“狼外婆沒有從童話裏出來,中山狼卻真的從寓言裏出來了。”見周亞菲一時反應不過來,補充說明:“那光頭,就是咱們在機場遇到的中山狼。”

周亞菲先是一驚,繼而大喜:“哈哈,天賜良機,今天老爸不在,看我怎麽收拾他。”她一臉壞笑走到魏光亮麵前,“哥們,咱們真是有緣啊!上次見,你還沒剃光頭嘛,怎麽,慘遭感情打擊,萬念俱灰,看破紅塵,準備出家當和尚?”

魏光亮莫名其妙,繼而認出了這不懷好意的小妮子,知道她今天肯定來者不善,氣得幹瞪眼,卻隻好自認倒黴:得,惹不起,我躲得起。

周亞菲哈哈大笑,笑得無比開心,笑得那麽恣肆,笑得揚眉吐氣。笑夠了,對“小紅帽”說:“對不起,耽誤你們時間了,咱們走。”

舒亦文看著這瘋丫頭,又好氣又好笑。

周亞菲向舒亦文連連飛吻:“老媽,再見,一到就給你打電話!那兒要是能上網,咱們QQ!”

古人之所以發明出“無巧不成書”的俗語,說明這個世界的確充盈著太多的巧合,使人驚奇,讓人感歎。比如說,現在,就在北京——漢江的普快列車上,魏光亮與周亞菲更加巧合地冤家路窄。對於魏光亮來說,真正是屋漏偏遭連陰雨,船破恰逢迎頭風。魏光亮拿著車票,比對著,在十九號硬臥車廂找到了自己的床位。他抬頭看行李架,上麵滿滿當當,大箱小包摞得密密匝匝。他生氣——那些人怎麽這麽霸道?後來的人還要不要放東西?把電腦包朝中鋪上一放,他噌噌地登上兩級梯子,連拉帶扯,發狠地挪動著眼前的箱包。周亞菲正好從盥洗室回到車廂,看見懸在半空中的魏光亮,撲哧一下笑起來:“光頭先生,即便是乘務員要動旅客的行李,也要事先打個招呼的。我希望我的行李們,能夠安安靜靜呆在原處。出家人應心存慈悲寬厚為懷,阿彌陀佛!”

又是這丫頭片子!真他媽倒黴透了!魏光亮窩火得要命,心裏暗暗罵著,卻不敢再惹惱她,隻好把挪開的箱和包放回原處,跳下來,坐到小凳子上。稍頃,又覺得自己這樣忍氣吞聲未免太窩囊,頭皮一硬,擺出一副挑戰的架勢:“有你這麽多吃多占的嗎?”

周亞菲站到他麵前,杏眼挑釁地俯視他:“這叫先來後到,懂嗎?”

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讓魏光亮更受刺激,他決定豁出去了。他站起身,把嘴巴湊到她耳旁,輕聲地,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老處女都是你這樣的,外強中幹。我看出來了,你想勾引我!可惜,我對你毫無興趣!”

說完,魏光亮立即掉頭朝車廂外頭走去。

到底是女孩,性格再怎麽厲害,遇到男性用這樣侮辱性的語言冒犯自己時,都會亂了陣腳。猝不及防的周亞菲,頓時臉紅耳赤,氣急敗壞,對著魏光亮的背影破口大罵:“王八蛋!”

次日晚上八點多,北京一漢江普快進入終點站。月台上的工作人員一片繁忙,下車的乘客和接站的人們你迎我往,大呼小叫,站台好不熱鬧。進到月台接站的洪東國和李和平,各自拿著一張照片,守候在十九號車廂門口,不時比對一下下車的乘客。

魏光亮下來了,洪東國看看手中的照片,馬上迎上去,再一看他的光頭,又猶疑起來,試探地問:“是魏光亮同學嗎?”

“我是。”

洪東國伸出手:“歡迎歡迎,我是大功團政委洪東國。你的行李呢?”

魏光亮提提紙袋:“在這兒。現在走嗎?”

“請稍等一下,還有一個人,也是這班車到。小李,快上車找找周亞菲同學,幫她提行李。女孩子,行裝肯定不少。”

話音剛落,周亞菲吃力地拎著兩個大包,滿頭大汗走下車。

李和平看一眼手裏的照片,眉開眼笑地迎上去:“請問,你是周亞菲嗎?”

“是。”

李和平趕緊把兩個大旅行包接過來,憐香惜玉地:“這麽沉,累壞了吧?”

“還有呢!”周亞菲從旁邊兩個旅客手裏接過兩隻旅行箱,大大咧咧遞給李和平和洪東國,轉頭對兩個旅伴,“謝謝你們,再見!”

洪東國朝周亞菲伸出手:“歡迎你,亞菲同學。我是洪東國,大功團……”

“政委。洪政委好。”周亞菲快嘴快語。

“咦!你怎麽知道?”洪東國感到奇怪。

周亞菲笑得天真無邪:“大功團洪政委和石團長,在我們學校的知名度很高。”

洪東國也笑起來:“一不小心,我也成名人了?”回頭招呼李和平和魏光亮:“小李,光亮,咱們抓緊走吧,還有八十公裏山路呢。”

周亞菲跟著一回頭,正好看見與李和平站在一起的魏光亮,驚訝不已。魏光亮朝她聳聳肩,擠出一臉的無可奈何兼幸災樂禍。周亞菲瞪他一眼,忍不住罵道:“花和尚!陰魂不散!”

洪東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睛裏流出問號。

火車站出站口,鄭浩、林丹雁已經到了,兩人聊著天,眼睛不時往人群中逡巡。見洪東國率一幹人馬走了出來,鄭浩馬上拉著林丹雁迎上去:“老洪,人接齊了?”

“齊了。”洪東國向林丹雁伸手,“丹雁也到了,今天咱們是大團圓。”

鄭浩向魏光亮伸出手:“光亮,在這兒見你,意義非同尋常。師前指三個戰友熱烈歡迎你。”

“鄭叔叔好。”

“別叫叔叔了,如今我們是戰友。其實,我充其量也就是你大哥。你舅舅身體好吧?”

“好。”看見林丹雁,魏光亮大吃一驚,立刻渾身不自在起來。

林丹雁臉上浮起嘲弄的笑容,朝他走過去:“花花公子搖身一變,成和尚了。沒把寶座開過來?”

洪東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裏又是問號:“你們認識?”

鄭浩流露出滿臉的驚訝和狐疑。

“有過一麵之交。”林丹雁看看周亞菲,問洪東國,“這小姑娘也是來報到的?”

“對。她叫周亞菲,新分來的心理醫生。”

林丹雁向周亞菲伸出手:“亞菲,按先來後到,我歡迎你。願意跟我住一起嗎?”

“願意,非常願意。”一直全神貫注地盯著林丹雁,為她的超眾美麗暗暗驚歎和折服的周亞菲,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洪東國一拍巴掌:“這老石,真是成精了!丹雁,我真要謝謝你了。”

“政委,此話怎講?”

洪東國樂顛顛的:“你知道,團部的移動板房再沒有多餘的房間了。昨天,我為安排小周的住房愁得不行,老石說,你愁什麽?丹雁肯定會邀請小周一起住的。還是老石英明啊!丹雁,你幫我解決一個大問題,我能不謝你嗎?老鄭,咱們回吧。丹雁還坐老鄭的車,小李,光亮,小周,跟我走。”

車到七星穀穀口檢查站前,周亞菲把兩個箱子和兩個大旅行包打開,讓拿著儀器的保衛股股長明建中一件件仔細檢查。

“行李沒問題,過關了。”明建中轉而對魏光亮,“把手提電腦的電源打開。”

魏光亮很不情願,磨磨蹭蹭地從電腦包裏取出電腦,打開電源,嘟嘟嚷嚷:“草木皆兵!這台電腦,我用兩年多了。”

周亞菲一邊鎖箱子,一邊不失時機奚落他:“這兩個箱子我都用四年了!箱子裏,電腦裏,有沒有不該帶的東西,隻有儀器才能查清楚。人很多時候是靠不住的。”

洪東國用力鼓掌,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她:“說得好!”

魏光亮和周亞菲的導彈工程兵生活開始了。

該來的肯定會來,小兵們誰也擋不住。魏光亮前來代理排長,齊東平就得把原來的床鋪讓出來。

宿舍裏,齊東平默默坐在**,一支接一支抽煙,直到嘴裏苦得完全麻木了。他站起來,開始卷自己的鋪蓋。方子明們早就一臉疑惑,此刻,終於忍不住都圍了過來。

王小柱拽住他:“排長,你……”

“以後誰也不許叫我排長!叫我老齊,東平,齊東平,都行。”

方子明問:“東平,到底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事。我本來就是代理排長。一排有排長了,我不能再睡這裏了。”

“真的假的?你可別嚇唬我們。”方子明一時驚得變了臉色。

“我沒工夫跟你們閑扯淡。”

方子明按住齊東平的手:“不可能!不然,事先怎麽會沒一點風聲呢?”

“你以為你是誰?政委已經去接新排長了。他姓魏,是清華大學的研究生。我知道的就這些。”齊東平推開他,抱起自己的鋪蓋,扔到一張空著的上鋪上。

王小柱趕忙過來:“排長,不,老齊,你怎麽能睡上鋪呢?你睡我的床。”

方子明走到靠窗的一張下鋪前,把鋪蓋一卷:“東平,你睡我這兒,我睡小柱的床,小柱換到上鋪去。”氣哼哼拎起鋪蓋,“哎,東平,你知不知道這魏排長是何方神聖?”

齊東平陰沉著臉:“不是哪個大官的兒子,也是哪位大領導的侄子,反正不會是農民的兒子。”

魏光亮進到宿舍時已是後半夜,齊東平他們早已沉入夢鄉。有幾個睡眼惺忪的士兵支起身子寒暄了幾句,然後又打著哈欠回到夢鄉。齊東平感覺到這個光頭排長有些傲氣,也有些冷漠。

三天過去了,魏光亮沒有主動跟任何人說一句話。排長的冷傲確實過頭了。齊東平無奈地向張中原討要對策,得到的答複是“工作的事情還得由你負起責任來”。可是部隊有部隊的規則和章程,魏光亮的我行我素,很快就影響到一排的集體榮譽,魏排長的內務衛生怎麽辦,就是一排目前麵臨的最大難題。

一排一宿舍內總共有八條軍被,其中七條被疊成豆腐塊狀,隻有魏光亮**的被子鬆鬆垮垮不成樣子,被子旁還有一台手提電腦正在充電。王小柱出早操回來,幫著把魏光亮的牙缸和毛巾都按指定位置放好,再走到他床邊,想了想,還是彎腰把被子打開。

方子明正巧進門,一聲斷喝:“小柱,幹什麽?”

王小柱轉過身:“班長,你看這被子,還有這電腦。這要是一檢查,咱們門上的兩麵小紅旗就保不住了。”

門上,“國防施工尖刀排”和“內務衛生優勝排”小紅旗,就在方子明的耳朵邊。方子明情不自禁摸摸它們,縮回手:“你是老幾?”

“我不該管嗎?”

“你想不想今年轉士官?”

王小柱睜大眼睛:“怎麽會不想呢?做夢都在想啊。今年要是退伍了,我隻能去當民工。”

“想轉士官,就別瞎操心。你說,年底誰能不能轉士官,排裏誰說了算?”

“排長,副排長,還有你。”

“我這個班長可以忽略不計。你幫魏排長整理內務,他是不是願意,齊副排長又是怎麽想的,你知道嗎?”

王小柱眨巴著眼睛:“不知道。”

“不知道你瞎動什麽?”

“看著不舒服嘛。”

“你可別把自己當棵蔥啊,誰在乎你舒服不舒服啊?聽老哥的,你就把魏排長的被子放回原樣,老哥不會害你。”

王小柱仍是一頭霧水,但聽話地把魏光亮的被子放回原樣。

方子明滿意地“嗯”一聲:“這就對了。”

與此同時,齊東平正在營部看著張中原打電話,話筒裏石萬山的聲音很大。

“團長,我水平低,想不出好辦法。”張中原有情緒。

“讓齊東平當副排長。魏光亮這顆頭你要真剃不了,我來。你張中原這點事都辦不了嗎?”話筒被石萬山一把砸到電話機子上。

“東平你聽到了吧,一排還得你來管。”張中原竊喜。

“我沒法管。有排長,我管什麽!”

“這是團長的命令,你就執行吧。魏光亮現在在幹什麽呢?”

“看山呢。”

“看山?唉,老首長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麽就不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呢?”

連綿的群山,把七星穀與外麵的大千世界隔絕,卻隔不斷魏光亮對大千世界的向往。清晨,被軍號和軍樂吵得再也睡不著的他,一骨碌爬起來,腋下夾著一本英文版的《莎士比亞戲劇集》,溜到後山上,背靠一棵大樹,嘰裏咕嚕地念英語。念著念著,聲音開始沒精打采,最後完全停了下來。他望著大山出神一陣,狠勁搖了搖頭,把夾在書裏的一封航空信取出來,反反複複仔細閱讀。這是那娜從美國寄來的信,他已經讀過無數遍了,早就能夠倒背如流。他把信件重新夾回書裏,發一陣呆,再歎口氣,蹲下去,順手撿起一把把樹葉,開始在地上拚寫英語句子: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他不理睬,繼續自己的動作。

“光亮!”來人喊他。原來是正進行登山運動的鄭浩。

“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a question.”鄭浩念出聲來,“《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詞,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魏光亮趕忙把句子攪亂:“鄭副參謀長,你的英語很標準嘛。”

鄭浩走過去,把魏光亮放在地上的英語書拿起來:“跟收音機學的,我也做過幾天留洋夢。光亮,你英語不能丟。”

“我每天就對著這些山,這些樹,這些草,對著蟲子和鳥雀講英語?”

“光亮,慢慢來吧,我老家有句俗語說,石頭還有翻身的日子呢,你還愁沒機會?眼下,我暫時幫不了你,你就必須認真對待排長這個職務。

魏光亮臉露不屑:“我要是不認真對待呢?”

“光亮,你還年輕,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聽我的,別書生氣,別意氣用事。一年半載,你無法離開七星穀,既然走不了,你就必須適應這兒的大環境。人是環境的產物嘛。哈姆雷特感歎: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的確是個問題,是個大問題。生存是個最基本的問題。不能在現有的環境中好好生存,其他一切你就無從談起,現實就是這麽殘酷。走吧,該回去了。”

魏光亮無言以對,站起身來,跟著鄭浩下山。

七星穀營區內唯一有些粉紅色彩的房間裏,賴床不起的周亞菲,歪頭注視著正在梳頭的林丹雁,看了一陣,忍不住說:“丹雁姐,你真美,不光是漂亮,是美,一種攝人心魂的美。真的是‘我見猶憐’啊。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

林丹雁好氣又好笑:“懶丫頭,胡說八道,還不快起來。再不起來,我胳肢你了。”

“別,千萬別!”周亞菲嚇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

林丹雁縱聲大笑。

兩人收拾妥當,一起出門晨跑,遇到正往回走的石萬山。石萬山叫住她們:“小周,能適應嗎?”

“報告團長,我很好,很喜歡這裏。”

“大功團任務重壓力大,基層官兵需要心理方麵的疏導和排解。小周,你的工作做好了,全團的戰鬥力還能提高一大截。”

“我一定努力。”

石萬山臉轉向林丹雁:“丹雁,住房緊張,隻好讓小周與你擠著住了。你是博士,又是上麵派來的技術總監,這樣的條件確實委屈你了,對不起。”

“哪兒的話。有亞菲做伴,我不孤單了,心裏很快樂。對石團長來說,也省卻了後顧之憂,多麽兩全其美的事兒啊。是吧?”

石萬山回避林丹雁的目光和話題,且說且退:“本來,我很擔心你們嫌這裏太苦,到時要給我撂挑子,這就好了,這樣就好。”不遠處的大苦楝樹下,魏光亮攤開一本英語書,時而嘴裏咕嚕幾句,時而探頭朝她們這邊張望。周亞菲和林丹雁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心照不宣,一同朝苦楝樹方向跑去,目不斜視地經過魏光亮身邊。跑出幾十米遠,兩人咯咯咯咯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漫步回來的路上,周亞菲看看林丹雁,見她臉部晴朗,眼如星月,決定提出心底的疑問:“丹雁姐,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什麽話啊,對我還這麽繞山繞水的?說,言者無罪,聞者足戒。”

“怎麽說呢,反正我覺得,鷹派人物石萬山團長,雖然對別人,比方說對我吧,也都很關心,感覺上也親和,可同時總能感覺得到他骨子裏的強硬。隻有在你麵前,他才百煉鋼化成繞指柔,才柔情似水……”

林丹雁心裏猛一咯噔,莫非這丫頭看出了什麽破綻?表麵卻不動聲色:“哦,你有這種感覺?何以見得?”

“他看你的眼神,對你的表情,對你說話的語氣……都不同。”

林丹雁暗暗驚詫於她的敏銳,一邊在腦子裏飛快琢磨著應對之策,她知道,一般的假話是騙不過眼前這個聰明過人的人精的,還不如實話實說,當然也隻能點到為止。打定了主意,她一副和盤托出毫不掩飾的神情:“我們曾經朝夕相處過。有一段時間,我們接觸密切,他經常抱我。”

“啊?”周亞菲驚訝得無以複加,她怎麽也想不到,他們的關係到了這種程度,更想不到,林丹雁居然會把這些說得這麽直露。

看到她的反應,林丹雁笑了起來:“別緊張,那還是在我小時候,他是大哥哥,是我哥的戰友。我長大後,隻與他有過兩次親密接觸。一次是大三那年秋天,我逼著他假扮我的男朋友,我挽著他的胳膊,在校園裏走了半個小時。”

“為什麽呀?”

“我讀的是地方大學,戀愛成風,小男生們讓我煩死了。我跟他這麽一走,從此以後就清靜了。”

“還有一次呢?”

“一次也不放過啊?好吧,我都坦白了吧。大四那年夏天,我帶著研究生入學通知去看他,熱烈擁抱了他,趁機親了他一口。因為沒有他的資助,沒有他對我精神上的支持,我頂多隻能讀完初中。”

“這麽有意思?真來勁,讓我羨慕死了。”周亞菲無比向往。

林丹雁苦笑:“來勁什麽呀,就這第一次親密接觸,恰好被他老婆碰見了。”

周亞菲失聲叫起來:“啊!這麽倒黴啊?她鬧了嗎?”

林丹雁的眼神開始迷蒙,神情開始迷茫:“三年後,嫂子,也就是石夫人,才對他說出來,還提出離婚,說要成全我們。哦,嫂子也是我的恩人。”

“是這樣,”周亞菲聽得出神,“她為什麽要等到三年後才說呢?”

“為什麽?我也一直想知道答案啊,可誰來告訴我呢?”林丹雁心底隱隱作痛。

“後來呢?”周亞菲托腮凝眸,想入非非。

“後來,後來我和他絕交,發誓一輩子不見他。我入伍,讀博士,再後來,陰差陽錯,在這兒又見麵了。”林丹雁不由自主敞開心扉。多年來埋藏在心底的愛、痛、情、苦終於能夠訴說了,她感到痛快淋漓。

早餐後,齊東平坐在後山腳下的草地上,把頭埋在膝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半圈黃膠鞋在他跟前呈出扇形。齊東平依然一動不動。

七嘴八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我跟他打招呼,他看都不看我。”

“被子疊得像麻袋。”

“我問他今兒幹啥?他竟然說不知道。”

“我根本都沒見到過他。聽說他考上美國的大學了,真牛啊!”

“他早、晚都要到山上去念外語。”

“念個屁!到團部那邊轉悠了。”

“他去團部幹啥?”

“你以為幹啥?看美女唄。”

“攤上這麽個排長,還立個屁集體三等功。今年算是完了。唉,人要走了背運,喝口涼水能塞牙,放個屁能砸傷腳後跟。”

“咱們幹得好好的,冷不丁派來這麽個主兒……不行,咱們找營長去,不要他。”

“你是師長,還是司令員?”

“逼他走還不容易?”

“逼?別胡扯了!沒有大來頭,他能一來就把東平給拱了?”

“別吵了!”方子明吼叫起來。

戰士們安靜下來。

方子明用力搖齊東平的胳膊:“東平,他的內務連剛入伍的新兵都不如。明天營裏要評比內務,你說咋辦?”

齊東平抬起頭,仰臉看天空,不說話。

王小柱著急,搖晃著齊東平的胳膊:“排副,要不,我負責排長的內務?年底想立集體三等功,兩麵小紅旗,咱都不能丟啊!”

“該幹啥幹啥,該咋辦咋辦。”齊東平終於開口,他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內務是排長自己的事,咱一排從來沒有造過假。上了工地該咋幹,你們心裏要有個數。偷懶耍滑,吃虧的是大家。弟兄們別替我瞎操心,你們做好自己的事,我就感激不盡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下呼啦啦全站起身來,跟著齊東平往營區走去。

上午是例行訓練時間,齊東平通知魏光亮要到場,今天要認識一下各種機械。

大型機械訓練場上,大功團一營一連、二連正在進行機械操作訓練,新老官兵圍聚一起,有的操作有的觀看。

看見石萬山和張中原走過來,一個中尉跑到石萬山對麵,立正敬禮:“請團長指示。領班員、二連指導員王可。”

石萬山下令:“休息十五分鍾。”

王可傳令:“休息十五分鍾!”

戰士們三三兩兩坐下交談,隻有魏光亮朝遠處走,石萬山喊他:“魏光亮排長留步,請到我這兒來。”

魏光亮猶豫一下,陰沉著臉走過來。

戰士們停止笑談和打鬧,都朝他看。

石萬山指著場上的雙臂鑿岩台車、扒渣車、翻鬥車:“大功團對官兵的要求是,兵專一項,官需多能。這些機械是咱們一連的看家武器,請大功團第一連第一排的魏光亮排長告訴我,你準備用多長時間來熟練掌握使用這些武器?”

魏光亮翻起眼珠子:“石團長,在回答問題之前,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請講。”

“回答問題之前,我能有幸見識一下石團長的身手嗎?”全場寂然,官兵們神情緊張,方子明和齊東平略帶仇視地瞪著魏光亮。

“將我的軍是吧?這麽說吧,從鑿岩台車到手持風鑽,大功團一共有五十來種機械設備,如果搞一個綜合全能比賽的話,我不敢說自己一定能拿到金牌,但進前三名應該沒問題。沒這點能耐,統領不了工程兵師第一團。”

魏光亮不依不饒:“對於你來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對於我來說,眼見為實。”

石萬山目光炯炯逼視著他:“好!很久沒操練了,今天我借機檢驗一下,看自己是否廉頗老矣。齊東平,把那個罐頭盒換成啤酒瓶。”

張中原憂心忡忡:“團長,別換了,萬一失手的話……”

“換!”

別處下班了的幾十個官兵也來到訓練場,停下來看熱鬧。在一百來雙眼睛的注視下,石萬山坐進大型雙臂鑿岩台車駕駛室,發動台車,調整三次台車長臂,然後,台車右臂開始朝啤酒瓶方向移動。石萬山探出頭來:“魏排長,你看清楚了,還有,記時要專業。”

“放心吧,這麽偉大的曆史時刻,我絕對眼睛都不會眨。正拭目以待呢。”

石萬山閉上眼睛,做幾次深呼吸,然後,按住一個綠色按鈕。夾著電焊條的台車長臂緩緩向下移動,張中原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猛然,一小把電焊條直直地一次性插入啤酒瓶中,真是穩、準、狠。全場歡呼起來。魏光亮看看手表,默默把表戴回手腕上。

石萬山跳下台車:“超過三分鍾沒有?”

“兩分十八秒。”魏光亮悻悻然。

“拚刺刀不是團長的責任,可團長必須是拚刺刀的行家。魏排長,這扒渣車和翻鬥車技術含量都不高,依你的聰明才智,半天足夠學會操作它們。”石萬山從地上撿起一個罐頭盒子,“齊東平,你過來。”

“是!”齊東平跑過來。

“十天內,魏光亮排長能不能把電焊條一次性從三米高插到這罐頭盒裏,就看你教得好不好了。不準強調困難。”

“是。”

“魏排長,齊東平是大功團最好的台車師傅,他可以在兩分鍾內用台車的長短兩臂,把兩根電焊條一次性插進兩個啤酒瓶裏。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張營長,我們走。”

石萬山和張中原穿過訓練場,朝一號洞口方向走去。

張中原心存餘悸:“團長,你就不怕萬一失手?”

“畢竟練過童子功,我對自己有信心。看來,我低估了這小子。”

“團長,鄭參謀長想讓他去師前指,你就成全了吧,那不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嗎?”張中原抓住時機趕快進言。

“趁機想撂挑子是吧?別給我來這曲裏拐彎的!”

張中原氣短:“人家已經剃了禿瓢兒,這個頭我沒法下剪子了。”

“那就等他長出頭發再下剪子。總之,他這顆頭大功團剃定了,一營剃定了!”

“他敢當眾跟你叫板,在他眼裏,我算哪棵蔥啊?萬一他尥我一蹶子,我又收拾不住他,這傷的可就不隻是一個排了。”張中原愁眉苦臉。

“你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但也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在一營,他不過是個排長,地位並不顯赫嘛。一營營長姓張不姓魏。還是那句話,如果這個刺頭你張中原實在剃不了,我來。”

張中原唉聲歎氣:“唉,他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啊。”

周五,是各營內務衛生評比日。

一排的戰士,眼睜睜看著四個房門上的“內務衛生先進排”小紅旗,被三個戴著紅袖標的戰士取下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憂憤而又無奈之下,很快,一股自暴自棄的風氣流傳開來。有人開始破罐破摔,對事隨隨便便不拘小節,有人不該輪休居然也敢在門上掛上“值班休息請勿打擾”的牌子,這都是史無前例的。

“談什麽?”齊東平的語氣不鹹不淡。

“你就不急嗎?一排全團最落後,也傷不到他一根汗毛,可這麽下去就把咱們都坑了。古話怎麽說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咱們,你,我,可都是長在一排這張皮上的毛啊!”

“你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人家是一個排的核心,我一個排副能說什麽?”

“要不,咱們幫他做內務吧。可別小看丟了內務衛生這麵小紅旗,心勁一泄,接下來就要倒多米諾骨牌。現在什麽妖魔鬼怪的事情都出來了,你沒看見嗎?東平,咱哥倆說點掏心窩的話。營長說過,咱倆是一連提幹的種子選手,你是一號我是二號,你是大麥我是小麥。大麥不熟,小麥熟個屁。一排這紅旗一倒,第一個砸傷的就是你,跟著倒黴的就是我。”

齊東平拉上褲子拉鏈,朝外走,依然不慍不惱:“我又不是沒找他談過,人家說這都是雞毛蒜皮。我也說一句吧,命裏隻有八兩米,走遍天下不滿升。認了吧。”

方子明緊跟著他,急得抓耳撓腮:“那,咱找營長……”

話沒講完,掛著“值班休息請勿打擾”的房門打開,一個穿著大軍褲衩的戰士揉著眼,打著哈欠,捂著肚子從裏麵躥出來,急急往外跑,嚇了兩人一跳。

齊東平大喝一聲:“站住!”

戰士一哆嗦,隻好站住,雙手不知該遮住身體哪兒是好,樣子很狼狽。

齊東平鐵青著臉:“營區有女兵,有家屬,你不知道?”

方子明打蛇隨棍上:“顯擺你那幾塊腱子肉是不是?”

戰士捂著肚子哭喪著臉,幾乎要屁滾尿流的樣子:“排副,一班長,我錯了。都是這泡屎給憋的,哎喲,肚子疼,我先把廁所上了行不行?下不為例。”

“不行!回屋去,穿整齊了再出來。要不,一排丟不起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