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張中原在工地盯上兩天,一忙,把回家的事又給忘了。這天一大早他去工地時,發現石萬山正在等著他。張中原疑惑地看看石萬山,恭敬地叫:“團長。”
“我的話你全當耳旁風,是吧?”石萬山橫他一眼。
“沒有啊!我哪敢啊!”
“那你為什麽還不回去?”
“哦,是這事,嚇我一跳。這不剛複工嘛。”張中原舒出一口氣,笑起來。
“少了你,地球照樣轉!工地我給你盯著,你趕快回去,車已經給你派好了,住三天還是五天,你自己定。見到老婆,要多說好話,女人得哄,懂嗎?生孩子的事情,得抓緊。”
“團長,這事你就別操心了。”張中原嘻嘻地笑。
“別在我這兒打腫臉來充胖子。你們結婚前我就說過,她給你安安生生地生上個一男半女,才徹底成你的人了。這是大事,你別給我嬉皮笑臉的。”石萬山戴上頭盔,扭頭往坑道裏進。
這一回,張中原順從地上車,往漢江而去。
高麗美不要孩子,確實是張中原的一大心病。工程兵的家庭,如果沒有孩子作為紐帶,穩定性太差。假如妻子長得有幾分姿色,甚而還有一些夢想,沒有孩子的工程兵家庭,隨時都有可能解體,這些年來,工程兵部隊已有不少這種先例。這些,張中原心裏很清楚。雖然表麵上對石萬山裝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實際上,張中原心裏早有了小九九。
車到漢江大本營,看看時間還早,張中原去商場給妻子買了一套衣裙,然後坐上公交車往她公司去。他迫不及待想見到她,想給她一個驚喜,然後夫妻雙雙甜蜜把家還。他想不到的是,妻子卻正遇上惡心糟心的事情。
十一點來鍾,年輕漂亮高挑豐滿的高麗美挎著小坤包,氣鼓鼓從一座大樓裏衝出來,猶如一股清新而野性的山風掠過人們麵前,讓人不由眼睛一亮。
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姑娘拎著兩個紙袋,小跑著跟上她,氣喘籲籲地:“麗美姐,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
高麗美接過紙袋,眼睛發紅:“小雲,公司也就你對我好,謝謝你。”
“唉,麗美姐,你呀,都是美麗惹的禍,”小雲倒像個大姐姐似的安慰起她來,“別往心裏去,哦?劉總這個人,就愛吃個豆腐,占個小便宜,對美女都這樣。”
“我見過無恥的人,可沒見過這麽無恥的人!什麽吃豆腐?這是性騷擾!不是怕丟軍嫂的臉,真想告他王八蛋。呸!真他媽惡心!”高麗美抬頭盯著大樓的一個窗戶,狠狠地罵道。
一輛黑色桑塔納徐徐駛來,在廣場右邊停下,一個身著保安服的男青年下車,朝高麗美走過去。
保安用揶揄的口吻問道:“高麗美,這麽快就走了?”
“還有事嗎?你轉告姓劉的,扣我的半個月工資,送他買藥吃!”
保安佯裝沒有聽見,攔住小雲:“周小雲,高麗美從公司帶走的這些東西,你們部門經理檢查過沒有?”
高麗美忍無可忍,衝上去,揪住保安的胳膊:“你什麽意思?給我說清楚!”
“你說什麽意思?你接觸過公司商業機密,對吧?誰知道那裏麵有沒有不屬於你的東西?還是自覺為好,免得大家麵子上都不好看。”保安用力把胳膊甩出來。
“你們查吧!王八蛋,欺人太甚!”高麗美“嘩啦啦”把坤包和紙袋裏的東西全倒出來,撒滿一地,咬牙切齒地罵,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轉。
黑色桑塔納車裏,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搖下玻璃窗,奸笑著享受眼前的景象。
這一幕,恰好被趕了過來的張中原看到眼裏,他趕忙跑過來:“麗美,怎麽了?”高麗美猛然撲到張中原身上,抖著肩膀抽噎起來。
小雲蹲下身,默默地往紙袋裏裝東西。
張中原撥開懷中的妻子,眼光逼住保安,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怒喝道:“你想幹什麽?”
中年胖男人趕緊關上車窗,發動汽車。
保安惶恐不已,步步後退:“張營長,我隻是執行命令,請你原諒。小高不在公司幹了,按公司規矩,我們得檢查她有沒有拿錯東西。”
張中原雙眼噴火,怒視著賊一般溜走的黑色桑塔納,恨恨罵道:“混蛋,人麵獸心的畜生!”轉身摟住妻子的肩膀,輕言細語地安慰,“麗美,他們小人之心,咱身正不怕影子斜,查就查吧,正好可以讓這些混蛋看看你的清白,是吧?”
轉過身來,他接過小雲遞過來的紙袋,感激地:“謝謝你。小雲,以後多來家裏玩,多來陪陪麗美,好嗎?麗美,走,咱們回家。”
張中原的家坐落在一個破舊的廠房區裏,隻有兩間平房,一間做客廳,一間當臥室,廚房設在房外的臨時建築篷內,要解決排泄問題,得去相距百米遠的公共廁所裏。客廳的擺設十分簡單,小電視機的式樣早就過時了。
高麗美坐在客廳的木椅上洗腳,一邊看電視。張中原把碗和盤子洗完放好,從廚房進來,關上門,搬個小凳子坐到妻子麵前,為她擦幹腳,然後拿過指甲鉗,開始給她剪腳指甲。高麗美愜意地把身體往後麵仰靠,嬌嗔道:“別剪深了,我怕疼。”
“別擔心。都效勞好幾年,早成八級工了,放心吧。”
高麗美忽然坐直起來:“我當過八年工人,受夠了,不想去你們的家屬工廠。”
“好,不想去,咱就不去。”張中原柔聲細氣。
高麗美感動於丈夫對自己的遷就,摸著他的頭頂,幽幽地說:“中原,你轉業吧,我一個人在如今這社會上應付,太難了。”
張中原低著頭,繼續用心剪著,一招一式都透著熟練:“不是說好了嗎?等把這個工程搞完,再說轉業的事。”
“還得兩年呢,太難熬了。到時候,你可別再變卦了!”
“不會的。”張中原剪完了,把她的褲管拉下來。
“去把我的拖鞋拿過來。”高麗美用撒嬌的口氣命令道。
沒有回應。張中原抱起妻子就往臥室裏去。
高麗美亂蹬亂扭,半撒嬌半任性:“快放我下來!”腿還在蹬著,人已經被橫放到了**。
屋裏安靜下來,充滿曖昧。
“藥!家裏沒藥了。我正在期上,會懷上的!去,你去買藥去。”高麗美猛地坐起來。
張中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藥瓶,臉有得色:“看,這是什麽?你老公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
“壞蛋!別猴急,局部衛生搞了沒有?唉,無論如何也要買個房子了。沒有衛生間,沒法洗澡,這叫什麽日子呀!”
“完全同意。明天咱們就去看房子。”張中原翻身下床,趿上拖鞋往外走。
“幹嗎去呀?”
“聽你的,去打掃衛生啊。”
“得了,就咱們存的那點錢,頂多能交個首付。我現在又失業了,買了房子,我喝西北風去啊?算了!喂,明天你陪我去找工作吧!”高麗美朝門外高聲說著,外麵“哎哎”地應著。
高麗美很滿意丈夫的態度,不做聲了,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報紙翻著,不多時,被報上的一則廣告吸引住了,又喊起來:“中原,快來看!”
“什麽事?你說吧。”同時傳來一陣水流聲。
“你聽著啊,寰宇華夏公司招聘行政人員,同等條件優先錄用軍嫂。”一字一頓,充滿驚喜。
“天無絕人之路啊。”張中原包著塊大毛巾進來,把門鎖上。
高麗美認真地把廣告撕下來,樂滋滋的:“還是個外資公司!月薪三千元起,辦公條件……”
嘴被堵上了,她的身體一點點軟下去,報紙飄到地上。
去醫院看望傷兵後,張中原得意地帶著藥瓶返回七星穀。前前後後,他隻在家住了三天。高麗美失業了,張中原反倒感到一種莫名的輕鬆,一路上,他不時拿出小藥瓶來看看,每次都會使嘴角眉梢**漾起笑意。老婆既漂亮又好強,對男人來說絕對不是什麽好事,男人大都願意娶弱小的女人做妻子。張中原屬於多數派。
石萬山和張中原超乎尋常的上下級關係,鄭浩已經注意到了。
太陽快落山了。天色一暗,山區就會驟然降溫。石萬山和鄭浩頭戴安全帽,從一號洞口走出來,被裹著濕氣的寒風一吹,不由直打哆嗦。鄭浩駐足,從口袋裏找出一塊小絨布,摘下眼鏡擦起來。石萬山眯起眼睛,眺望遠處的嫋嫋炊煙,說:“你不要隻表揚嘛。”
“確實是有感而發。現在我明白了,七星穀龍頭工程,隻能由大功團來幹。”
“鄭總指揮過獎吧?”
“至少,我呆過的英雄團和大功團,彼此彼此。大功團的營、連幹部,能力都非常強。一營教導員在師裏幫助工作,副營長已經轉業,但這兩天張中原營長不在,一營並未受到影響。幾個連長都能獨當一麵。”
石萬山取下安全帽,看著鄭浩,神態很認真:“老鄭,你不是拐彎提醒我,讓張中原休假有不妥之處吧?”
鄭浩也取下安全帽,看著石萬山,神態很認真:“怎麽會呢?”
“那我就放心了。老鄭,你在英雄團時,有沒有聽過這種說法,工程兵可以沒有愛情,但不能沒有婚姻?”
“聽說過。為此,我專門寫過文章給《火箭兵報》,批評這種錯誤的觀點,根據是恩格斯的話: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因為我們現在建設的是一支有知識、有文化的白領工兵部隊。哎,老石,你問這個是什麽意思?”
“我跟你觀點不同,我認為,愛情多半是飄渺不定的,並且需要精心培養。導彈兵,特別是導彈工程兵,沒有那麽多時間去尋找、等待和培養愛情,對他們來說,婚姻才是最實在的。”
鄭浩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嘴巴張了張,最終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不能苟同,是吧?人跟人條件不同,機遇不同,命運也就不同。張營長結婚五年了,家屬一直不想要孩子,也不願隨軍,這就是我所擔心的不穩定因素。”
“他愛人為什麽這樣?”
“為什麽?”石萬山沉默了,良久才開口,“八年來,大功團轉戰了七個地方,幹部家屬無所適從。想隨軍,隨到哪兒?隨到留守處,還不是兩地分居?去年,洪政委愛人成立了大本營服務公司,情況稍好了些。不過,這麽個小服務公司,對工作單位比較好的家屬,實在沒有多少吸引力。張營長家屬是個白領,工作輕鬆,收入不錯,不想隨軍也有道理,不能全怪她。”
鄭浩感歎:“我們的工程兵,真的難能可貴啊。”
“是啊,所以我必須多為他們著想。像張營長,沒有孩子,又老見不著麵,不妥啊。這就是我讓他休幾天假的理由。”
“沒想到石萬山的心思這麽細,心地這麽軟,真是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啊。”
“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石萬山沒好氣,“大功團,二十八歲以上的未婚官兵有九十四個,找對象都是個大難題。他們可不像你,你鄭總指揮是挑花了眼……”
“哎,你這是誇我,還是罵我?”鄭浩打斷他。
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鄭浩眼神暗淡下來:“老石,你說我挑花了眼,可真是冤枉了我。這麽些年,我隻正兒八經談過一次戀愛。”
石萬山分明不相信:“一次?”
“真的隻談了一次,一次談了八年,八年零四個月。”
“哦,一個抗日戰爭,結果呢?”
“戰敗了,又費馬達又費油。人家想出國深造,我又不願脫這身軍裝,隻好分道揚鑣。”
“明白了,吃過了仙桃,自然看不上爛杏。你是想找一個比前女友更優秀的。所以,我說你是挑花了眼,也沒有說錯。”
鄭浩臉色語調都灰灰的:“談不上挑。看來石團長是個行家,眼毒得很。一晃又是幾年,可以入眼的都沒遇上幾個。”
“看來,真是人人有本難念的經啊。”石萬山替鄭浩感歎,又似在自言自語。
傍晚時分,張中原一路哼著小調剛回到工地,齊東平和方子明就圍了上來,一人扯住他一隻胳膊,齊東平搶先“匯報情況”,方子明隻好禮讓自己的頂頭上司。
“營長,這幾天,我們一排連續打破了日掘進記錄!”
張中原眉飛色舞:“太好了!我帶了好吃的回來,呆會兒犒勞弟兄們!”
“營長,你不知道大家有多玩命。你看子明,嘴上起了一圈泡。”
左看,右看,張中原笑起來:“你也一球樣嘛。東平,你這個代理排長,幹得挺不錯。”
“謝謝營長鼓勵。”
“照這麽幹下去,你們今年提幹,問題不大。”心情實在舒暢,張中原嘴上一不留神,就少了個把門的。
方子明、齊東平對視一眼,簡直忍不住想笑出聲來!
為了掩飾,方子明繞著張中原左瞧右看:“營長今天不是一般的高興,肯定有喜事,把我們都感染了。營長,什麽喜事嘛,說出來,也讓我們分享分享啊。”
齊東平馬上跟進:“是啊,今天我第一眼看到營長,就發現營長一直在偷著樂。嫂子同意隨軍了?”
“嘴上起泡,是缺少維生素C。給,你們拿去分吃了。”張中原從口袋裏朝外掏,掏出一個小藥瓶,遞給齊東平,連鼻子都在笑,“如果沒什麽意外,明年這個時候,你們就多個小侄子了。等我當了爹……”
兩人看著小藥瓶上的說明,大笑起來,方子明笑得喘不過氣:“營長,這藥——我們吃,準吃成了人妖,我們——還幹得動活嗎?”
齊東平也笑得氣喘:“嫂子——吃這藥,你想當爹,不中吧?”
張中原詭秘地笑:“中,還是不中,走著瞧,咱給她來個‘雞湯裏麵有文章’。”然後自言自語嘀咕,“女人嘛,生沒生孩子,心氣不一樣。”
“啊,你偷梁換柱,把藥給換了?”方子明驚叫起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不生個兒子,明年她讓我轉業怎麽辦?下崗,是個壞事,可有時也是好事,她離隨軍又進了一步。”張中原斂容。
洪東國走過來,三人立刻立正:“政委好。”
洪東國笑容滿麵:“中原,氣色不錯嘛。麗美怎麽樣?”
“謝謝政委,挺好的。”
“那就好。”
“對了,政委,我去醫院看了,他們個個都跟我鬧,要求盡快出院上陣地,兩個受重傷的戰士為了證明他們已經痊愈,還在我麵前又蹦又跳的。我說這事我小營長做不了主,你們別吃柿子揀軟的捏,找政委和團長去,他們批準了才行。”
洪東國笑:“就你這黑鐵塔樣,還軟柿子啊?是柿子也是鐵柿子!”
張中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覺出自己的比喻不太恰當。齊東平、方子明趁機告溜。張中原朝他們比劃手勢,提醒他們記得要吃維生素C。兩人笑著跑了。
洪東國壓低聲音:“給我說實話,小高是不是丟了工作?你嫂子打電話給我說了,到底怎麽回事?”
張中原頓時怒氣衝衝:“那個劉總,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
“明白了。中原啊,你應該讓小高早點隨軍,你嫂子老念叨這事。”
“謝謝嫂子。現在有個外資公司在招聘,她想去試試。”
“外資公司好哇。你嫂子那個服務公司,哪能跟人家比。”
“能不能去,還不知道。”張中原歎口氣。
平靜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是一個月過去了,這一個月裏,主坑道進展順利。綠樹掩映花草芬芳的大院裏,三層樓的鍾懷國將軍府邸顯得氣勢雄邁,寬暢明亮的客廳裏,錯落有致地擺著四個樣式不同的博物架,其中兩個擺滿了質地、顏色、大小、形狀各異的石頭,另外兩個擺滿了由石頭雕刻成的導彈模型,各種型號的導彈模型一應俱全。午飯後,鍾懷國流連在博物架前,專注地欣賞著自己的寶貝。
鍾懷國的妹妹鍾素珍站在門口,欲進還退,欲言又止。
“素珍,又是想說光亮的事吧?”鍾懷國看她一眼,繼續欣賞寶貝。
鍾素珍進門,懇求地說:“哥,他被美國三所名牌大學同時錄取,想出國深造,沒有什麽錯。”
“是嗎?清華大學土建係,夠有名了。”
“是不錯,可還是沒法跟美國的名校比。”
鍾懷國把眼睛從寶貝石頭上挪到妹妹臉上:“素珍,你這個大學教授說說,都這麽做,國家每年拿出那麽多錢,在名牌大學開辦國防班,還有什麽意義?”
“光亮跟別人不一樣……”
鍾懷國露出揶揄的神情:“是不一樣,他舅舅是一位退休中將嘛。”橫眉豎目起來,“虧你們想得出來!國家出錢讓他讀了本科,讀了研究生,他拍拍屁股到美利堅了,合適嗎?”
鍾素珍提高聲音:“我們可以雙倍賠償……”
“錢不是萬能的,你不會糊塗到連這點都忘了吧?別說了,這個惡人我來做。”
鍾素珍有了哭腔:“哥,最主要的是,光亮談了個女朋友,女孩子過幾天就去上耶魯大學了。道理好講清楚,可他們的關係怎麽辦?這感情的事……”
“感情的事就講不清楚了?這些毛病,都是你們慣的!你叫他來,我跟他談。他是烈士遺孤,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必須履行自己對國家的承諾。”
當晚,鍾懷國外甥魏光亮和女友那娜開車到北京後海酒吧。魏光亮長發及肩,高大俊朗;那娜長著一張冷豔的臉,一副弱柳迎風的身板,顯得有幾分妖媚。
後海有水有樹,再加上織梭般往來的小船,餘音嫋嫋的古琴聲,頗有些江南秦淮河的韻味。自從三裏屯酒吧一條街因為桃色新聞搞得聲名狼藉而衰敗後,後海酒吧一條街就成了北京小資們的最佳去處。魏光亮和女友那娜來到琴聲悠揚的小船上把酒臨風,就是為了討論魏光亮下一步的何去何從。
船夫不緊不慢地劃著小船,一個白衣小姑娘坐在船頭,懷抱琵琶輕輕地彈著古曲,讓人想起白居易的詩:大珠小珠落玉盤。魏光亮和那娜倚著小桌,都緊繃著臉,各自看街邊的燈紅酒綠,談話顯然進行得不愉快。
“一個大男人,自己的事情都做不了主,還非要征得舅舅的同意,真是讓我……無話可說。就算要聽他的,讓你脫軍裝,對一個中將來說,也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嗎?”終於,那娜打破僵局,把眼光從街景上移到魏光亮的臉上。
魏光亮輕輕噓出一口氣,臉部肌肉放鬆了些:“你知道的,從小,我就崇拜他,從來沒有違背過他的旨意。我有預感,舅舅絕對會是個反對派。所以,這將是一次很困難的談話。”
“有什麽困難的?他不願意幫忙也行,大不了把軍隊給你繳的學費什麽的,加倍還回去就是。我看是你自己首鼠兩端。”盛氣淩人的口吻。
“你知道,考托福、考GRE,我當時對他說是檢驗一下自己的英語水平。”
“那又怎麽樣?你把通知書給他看。哈佛大學商學院,不是誰想上就能上的。”
這邊廂沮喪地低頭,聲音微弱:“我是國防生,這麽做已經違反紀律了。”
“我呢?你眼裏隻有你舅舅,把我放哪裏了?”冷豔的臉氣得幾乎變形。
魏光亮哭喪著臉,近乎哀求的語氣:“這不是找你商量嘛。”
“人往高處走,這是傻子都明白的道理,還用得著商量嗎?”那娜猛地站起身,胸脯劇烈起伏,高聲喊道,“師傅,劃到岸邊去!”
船夫看她一眼,沒有回應,但小船開始朝岸邊靠攏;琵琶女略略停頓,手上變得“嘈嘈切切錯雜彈”起來。
在兩人的沉默和對峙中,小船靠了岸。
“魏光亮,這件事,沒什麽商量的餘地。你要是退縮了、妥協了,咱們倆也就到此為止了。”弱柳迎風的小身板很敏捷,嗖地就跳到了岸上。
“小娜,別這樣……”魏光亮仿佛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雙腿軟得站不起來。
“我很忙,還有很多事情等著要做,不想在這兒跟一個分不清事情輕重大小的小男人虛度時光。你如果願意聽我一句,就應該馬上去找你的中將舅舅。要是決定留在國內,就請別打電話煩我了。”聲音又冷又硬,身影絕塵而去。
從心如死灰的狀態中複蘇後,魏光亮掏出手機,顫抖著手撥下一組數字,顫抖著聲音:“舅舅,我要見你,我現在就去……”
“我正要找你。”電話裏鍾懷國說。
半小時後,魏光亮站到了鍾懷國書房門口,恭恭敬敬地喊“舅舅”。
鍾懷國瞟他一眼:“你的頭發是不是太長了?要隨時記得自己的軍人身份!”
魏光亮下意識捋一捋頭發:“這學期太忙。好在我們學校沒有要求我們穿軍裝。”
“你根本就沒穿過!你說你穿過嗎?”
魏光亮低下頭,眼睛盯住自己的腳尖。
“你過來。坐下。”魏光亮在鍾懷國對麵小心翼翼地坐下。
“首先,我為你取得的成績感到高興。能被美國三所名牌大學同時錄取,說明你魏光亮是個人才。”
“舅舅,我……”
“今天我不想聽你解釋,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
“是。”
“請你這個即將畢業的清華大學研究生,用三個詞表達一下你心目當中,男人應該具備的最基本的品質。”
魏光亮想了想,字斟句酌:“誠實,善良,一諾千金。”
“說得好。我再問你,公民對國家首先應做到的是什麽?”
“忠誠。”
“好。你是否認為,知恩必報,誠實守信,勇於犧牲,是人的美德。”
“是的。”
“軍人的天職是什麽?”
“服從命令。”
“你是不是個軍人?”
“是的。”
“我對你的回答很滿意。”鍾懷國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上一通,換了口氣:“你那個要到美國讀書的女朋友挺漂亮,是吧?”
魏光亮睜大眼睛看著麵前的老人,隨即低頭不語。
“說話啊。”
“是的。”
“不漂亮,也不會入你的法眼。我了解你。”
魏光亮不斷絞著手,不做聲。
鍾懷國背著手,在屋裏轉起了圈:“光亮,人不是可以無限自由飛翔的鳥兒。二十二年前,我讓妹妹收養了你。收養你,不是指望日後你能報答我們,而是想把你培養成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當然,你可能會說,你學成回來後,可以用更大的成績報效國家。但是,我必須指出,你獲得的三張入學通知都不合程序。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參加考試隻是想證明一下英語水平,沒錯吧?”
“沒錯。”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嗡嗡。
“六年前,你十九歲,已經獲得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資格。和部隊簽訂國防定向生合同,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和你的養父養母,為你的選擇感到十分欣慰。既然選擇了當軍人,現在你就沒有選擇出國的自由了,你必須兌現六年前對國家的莊嚴承諾,我更不能幫助你撕毀與部隊簽訂的合同。剛才,我們討論了人必須具備的基本品質,必須遵從的基本準則,這就是我做人的基本準則,希望你能理解。”
魏光亮低垂下頭,眼裏有淚光閃爍。
“你來,看看這幾塊石頭。”鍾懷國把魏光亮召到博物架前,“你知道嗎?這幾塊石頭與你父親有關。”
魏光亮怔住了。
鍾懷國神情莊重,聲音低沉:“關於你的身世,改日再說。現在要告訴你的是,這邊的石頭,是從我三十五年前修的九個導彈陣地上揀來的。這個架子上的,是我從三十年前修的十四個導彈陣地上撿來的。這些,是我從二十年前修的十六個陣地上撿來的。這些,喏,是我離開工程兵師後,別人幫我從這個時期修建的二十一個導彈陣地上搜集來的。我不是要當奇石、寶石收藏家,這些石頭,在別人眼裏或許一錢不值,在我這裏,它們就是一部用石頭修成的中國戰略導彈部隊建設史。同時,我個人的曆史,也寫在這些石頭上麵。形形色色的石頭,是導彈工程兵以往歲月的最好見證,可經常也是傷害他們的元凶,它們砸死砸傷過我們五千六百七十二名軍官和戰士。就在三個多月前,七星穀的石頭,又砸斷了大功團兩個戰士的腿。光亮,你與七星穀有不解之緣,作為一名軍人,你應該到那兒去,到大功團去,在那兒為國家服務。我願意用我的影響力,幫你選擇這條人生道路。那個姑娘,如果她真正愛你,應該理解並尊重你的選擇。”
魏光亮突然站起身衝了出去。
一直躲在門外偷聽的鍾素珍追喊著,肝腸寸斷:“光亮——”
魏光亮腳下頓了頓,還是奪門而去。
鍾素珍追趕不及,返回來,站在門口,怨恨地:“哥,你太冷酷了!”
“一個成年男人,應該具備這種承受力。素珍,你要告訴他,如果拒絕到部隊為國家服務,他不但出不了國,而且還要受到違約的一係列懲罰。”鍾懷國聲音蒼涼。
“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說?”鍾素珍哽咽起來。
“能被三所世界名牌大學錄取,不容易,不板著臉給他說,我怕自己也會改變主意。”鍾懷國跌進椅子裏,閉上眼睛,神情疲頓憔悴。
標示著“一千八百米”字樣的作業麵上,幾台台車排列有序地在打孔,石萬山看上一陣,露出滿意的神色,順手撿起一塊碎石朝外走。途中,見林丹雁每選一塊小石頭,都用彩筆在上麵做下記號,然後裝進塑料袋裏,一旁,方子明很賣力地用岩芯鑽幫她采集石頭樣本。
石頭全鑽完了,方子明還想表現,臉上充滿期待:“林工,還要嗎?”
“謝謝,那就再幫個忙,到一千八百米處取一塊石頭給我。”
“是。”方子明心花怒放,撒腿就跑,看見石萬山,叫聲“團長”,腳下一點也不耽誤。
石萬山看著他的背影笑起來,雙手托著一塊大石頭,呈給林丹雁:“這就是從一千八百米處采來的,帶上吧。”
林丹雁白他一眼:“想累死我呀。你都帶來了,剛才怎麽不跟小方說?”
“小家夥好不容易有個效勞的機會,我就那麽笨,非掃人家的興?”石萬山把石塊朝地上一放,從地上拿起岩芯鑽,把石頭鑽成幾瓣,撿起大大小小的幾塊,“你自己選吧。”
“你現在夠壞的哦。”林丹雁白他一眼,撿起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在上麵做著記號。
“不是夠壞,是夠好。”石萬山說,“如果都是這種石質的話,我保證,提前三到四個月打通主坑道沒問題。”
林丹雁把石頭放進袋子裏:“先別說大話。我光用肉眼都能看出這三百米石質發生了變化。”
石萬山從她手裏拿過沉甸甸的袋子:“有林大博士坐鎮七星穀,我們怕什麽?”跟著林丹雁往外走,“估計多少天返回?”
林丹雁四下看看,確認沒有人能聽見:“是煩我了,還是舍不得?”
“全團上下,都對林工印象很好。”
“上,是哪個上?下,又下到哪兒?”
“上,包括鄭總指揮,洪政委,當然也有本人……”
“哦?關於‘本人’對我的印象,本人願聞其詳。”
石萬山笑笑:“本人認為,有林工坐鎮七星穀,他幹起活來踏實了很多。”掂掂手上的袋子,“如果這些石頭沒什麽大問題,我希望你能在北京多呆些日子。”
“還是煩我了嘛。本人自認為沒給你添任何麻煩。”
“相反,幫我做了很多事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逐我出境呢?”
“七星穀與北京相比,天壤之別。在這裏呆久了,會耽擱你很多大事的。”
林丹雁咯咯笑起來:“你啊你,廬山真麵目終於露出來了吧。別擔心我嫁不出去!我要在七星穀設個比武招親的擂台,肯定會有人登台打擂吧?”
石萬山也忍不住笑起來:“千萬別,你真要擺上十天半個月,我大功團人馬全成傷兵了,你不能禍國殃民啊。”
“你是損我,還是抬舉我?”林丹雁沒好氣,“石萬山也學會損人了。”
兩人到了洞口,遠遠看見鄭浩朝這邊走來,石萬山笑笑:“來找你的,”把袋子交給林丹雁,“不能讓他覺得我對你獻殷勤。”
“如果不是找我的呢?你認什麽罰?”林丹雁賭氣地問道。
沒有回答。
鄭浩到了跟前,石萬山與他互相點頭示意,見林丹雁沉著臉,鄭浩趕緊說:“丹雁,我是來告訴你一聲,車已經安排好了。”
“謝謝鄭副參謀長。”林丹雁煩他多事,卻無可奈何。
石萬山別過竊笑的臉。
“老石,我去大本營辦點事,順便送送小林,給你告個假。”
“老鄭,你別搞錯了,你是師首長,怎麽向我請假?”
“在大功團,是你老石占山為王嘛。”鄭浩用玩笑的口吻說。
這回是林丹雁竊笑。
石萬山心裏頭不痛快,又不好發作,仰頭看天,看見一團團烏雲翻滾,忙說:“要下雨。老鄭,林工,你們還是早點走吧。”
“真的要下雨。丹雁,我們得抓緊時間。老石,你也趕緊回去吧。”
“我在這兒還有點事,你們先走吧,再見。”
“那好,再見。”
看著鄭浩與林丹雁的身影消失後,石萬山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用力一扔,一屁股坐到地上。
張中原坐著一輛運渣車從洞裏出來,跳下車走到石萬山身邊,朝著鄭浩和林丹雁剛才下去的方向,誇張地用鼻子嗅幾嗅:“鄭副參座肯定是屬狗的。”
“什麽意思?”
“意思是,他這個器官特別靈敏。”張中原又誇張地用鼻子嗅幾嗅,“林工一來工地,他一準會跟過來。”
石萬山冷笑:“你挺清閑嘛,什麽事兒都能搞個門兒清!”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嘛!大家都說,他別的能耐還沒顯出來,追女人的功夫倒是……”
石萬山鼓起眼睛:“胡扯什麽!你是一營之長,嘴上該有個站崗的。”
張中原嬉笑著:“咳,咱也就在你麵前犯點小自由主義。也是,他在七星穀沒事可幹,正好可以談戀愛。”
“張中原,我警告你,要是再聽到別人背後議論鄭副參謀長,我追究你的責任。”
張中原急了:“團長,我隻不過是個小營長,管不了那麽多……”
“那你就把一營的幾百張嘴管好!”
張中原蔫頭蔫腦:“是。”正要開溜,又想起一件事來,偷偷察看著石萬山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團長,我給你說的那個方案,就是連排幹部調整方案……”
“鼠目寸光。”
“啊——”
石萬山站起身,拍打著身上的泥土:“咱工程部隊要想脫胎換骨,必須改變基層指揮官的知識結構。團黨委研究過了,今年分來的大學生、研究生,一律到一線當一年排長。”
張中原急白了臉:“那,那齊東平和方子明他們……團長,他們可是修陣地的主力呀!”
“又給人許願了是不是?”
張中原耷拉下腦袋:“齊東平他們早就在幹排長的工作了。”
石萬山甩開膀子走出幾步,又折回來:“一營不是你張中原的一營,大功團也不是我石萬山的大功團。近親繁殖,早晚要生出怪物。你是營長,不要還像個連長一樣考慮問題!”
良久,張中原梗起脖子爭辯:“光靠學生兵行嗎?齊東平和方子明都是當排長的好材料,你今年起碼得給他們解決一個。我是營長,說話不能算放屁吧?”
“我相信他們確實能當得好,今年士兵提幹時,團裏會考慮的。但你不能護犢子護這麽厲害。部隊充實學生兵,是個大趨勢,我告訴你,明年你再亂許願,就真的是放屁了。三個營,我一碗水得端平,今年頂多給你們一個提幹名額,僧多粥少,沒辦法,骨幹們的工作你得提前做,別讓好事變了壞事。”
“你敢不要?記著別把話說滿,政策變了,誰都沒轍。話說滿了,到時候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石破天驚”龍頭工程進展順利,幾個傷員的身體也恢複得挺快,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對事故負有領導責任的石萬山和洪東國,隻是各領了一個行政警告處分。這個結果,多少出乎鄭浩的預料。
鄭浩在工程兵師呆了多年,很清楚這樣的小事故動搖不了石萬山在大功團的根基。哪一個搞工程出身的二炮將軍,檔案裏沒有幾大功幾大過的記錄?也許,自己要求任大功團前線總指揮這步棋,有些操切孟浪了。不過,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吃,再說,搞工程,天災人禍隨時都可能降臨,局勢也隨時都可能大變,所以風物長宜放眼量。如此看來,發展與目前林丹雁的個人關係,就成為重中之重。遇到一個自己心儀的女人太不容易,既然老天把她送到了身邊,就絕不能辜負上蒼。此外,有一條是鄭浩也許永遠也秘而不宣的,那就是,他研究過不少二炮中高級將領的家庭情況,知道娶個好妻子對一個將軍苗子來說有多麽重要。
該出手時就出手。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歌詞,詩詞,紛紛從鄭浩腦子裏跳出來。他摸摸頭,笑了。送林丹雁回北京述職,是他在情感戰役中采取的第一步有力行動。
漢江大英民用機場距市區十六公裏,與國內一些大城市的新機場相比,顯得小、舊而且簡陋。人員寥寥的小候機廳裏,鄭浩幫林丹雁托運行李。工作人員拎出沉重的大旅行箱,過磅,麵無表情:“超重二十五公斤。那邊交費。”
林丹雁麵露疑惑:“這麽重,你這是什麽寶貝?”
“懷疑我給老首長行賄?”鄭浩搶著去交費,回頭丟下一句。
“有這種嫌疑。”林丹雁追過去,要掏錢包,被鄭浩攔下。
“歡迎舉報。這是我給老師長,也就是鍾副政委,找的幾塊七星穀的石頭,他是個石頭愛好者。已經夠麻煩你了,哪還能讓你掏錢?”
“沒什麽。噢,怪不得這麽沉。”
鄭浩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看一眼,又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過去:“北京接機的車已經安排好了。還要麻煩你一件事,幫我買幾本書,信封裏是五百塊錢。”
紙片上寫著一大串書名,《藝術哲學》《帝國曆史》《曾國藩全傳》《明史》……林丹雁笑笑:“鄭副參謀長讀書的品位不錯嘛。”
“再糾正一次,叫我鄭浩。”看得出她的欣賞之態,鄭浩暗自得意——這正是自己希望達到的效果,便抓緊機會發揮:“讀書永遠是人類接受信息最為愜意、自由、悠然而富於情趣的方式。當人感到孤獨寂寞時,讀書可以幫他排遣。慚愧的是,因為我讀書主要是為了打發時光,排遣孤獨寂寞,所以讀得雜而不精。”
“丹雁,去喝杯咖啡怎麽樣?”鄭浩不願坐失良機。
“咖啡我很願意喝,不知道飛機肯不肯等我。”
出師不利啊!鄭浩暗自哀歎,卻笑著看手表:“是該登機了。以後找機會補吧。”
林丹雁拎起隨身行李,往安檢通道裏走:“鄭副參謀長,哦,鄭浩,謝謝你來送我。再見。”回頭粲然一笑。
鄭浩如遭電擊,呆在那兒,一時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