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營官兵奮戰了二十多個小時,才把齊東平的遺體從泥淖中挖找出來。

噩耗傳來,一營被悲痛淹沒了,一連被痛苦淹沒了,一排被淚水淹沒了。“東平!”“排長!”“排長,你醒醒,你醒醒啊!”“東平,你睜開眼睛看我們一眼啊!”椎心泣血的呼喚,嘶啞失聲的哭喊,在七星穀裏久久低回。

“東平!東平!”魏光亮抱著齊東平的軀體,一遍又一遍呼喊著。齊東平雙目緊閉,嘴角緊抿。魏光亮放下他,一次次摸他的胸口,希望還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次次輕拍他的臉頰,希望還能看到他睜開眼睛。終於,他無望了。終於,他死心了。終於,他被巨大的悲痛擊倒了。他一下癱坐到地上,呼天搶地號啕大哭起來。

他恨,恨那些醜惡的泥石流,奪去了他最親密戰友的性命:他悔,悔不該被鄭浩的懸賞迷住了雙眼。巨大的悲憤,致使他無端生出“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強烈自責。他詛咒鄭浩的“重賞”遊戲規則,也詛咒藏在每個人心裏的自私自利。如果不是為得重賞而一味搶進度,一味把兄弟連隊當對手,如果大家認真留心坑道裏的情況變化,這悲劇會發生嗎?這到底是誰的錯?這到底是誰的錯啊?

終於,魏光亮強忍著悲痛吞咽下悔恨,仔細清洗著齊東平的身體,把自己一套尉官服給他穿戴整齊。周亞菲淚流滿麵地給齊東平整容化妝。王小柱與幾個戰友抬著齊東平,腳步緩慢沉重地往簡易靈堂走去。

齊東平女朋友小吳火速從南京趕來了,哭得死去活來的她隻有一個要求:為齊東平守靈。

齊東平姐姐齊東玲以最快的速度從廣州趕到七星穀。沒能來得及換裝卸妝的她衣著時尚發型前衛,描眉畫眼塗滿脂粉。齊東玲整夜枯坐弟弟身邊,不流一滴淚,不說一句話,偶爾看人一眼,眼睛裏流露出的是哀慟,是冷漠,是麻木,是絕望。齊東玲的衣著打扮和異常舉動引起了一些非議。

死人的重大事故驚動了上層,顧長天成南方乘坐直升機親抵七星穀。

“零死亡你守住了嗎?工程兵團的團長,不是你這種當法!”顧長天鐵青著臉,劈頭擲給鄭浩的第一句話又冷又硬。

成南方白鄭浩一眼:“靈堂設在哪裏?”

“一營活動室。”鄭浩垂首低頭,聲音怯懦。

“石萬山呢?”顧長天問洪東國。

“在做墓碑。”

石萬山夜以繼日晝夜不眠,不讓任何人插手,親手一錘一釺打鑿墓碑。他小心虔敬地在墓碑中間鐫刻上“齊東平烈士之墓”七個大字,在墓碑左、右下方分別鑿下“工程兵師大功團公元二〇〇四年十月立”和齊東平生卒年月“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〇〇四年十月”兩行小字,然後用絨布仔細地擦拭著。

張中原魏光亮到來,把別人對齊東玲的議論反映給石萬山,石萬山頓時怒火上躥怒目圓睜:“誰規定的打工妹就不能穿件像樣的衣服?就不能描眉毛染頭發?沒有流眼淚怎麽了?痛苦到了極致才會欲哭無淚!你們兩個記著,要再聽到誰在背後嚼舌頭不說人話,告訴我,我處分他!”

“‘我處分他!’底氣很足嘛!”顧長天一步跨進門來,“看來,該讓你石萬山官複原職了。”

跟著進屋的成南方撫摸著墓碑:“看來,你做得非常用心。你們有幾年沒做墓碑了?”

“快四年半了。”石萬山回答。

“棺材準備好了嗎?”顧長天問。

“正在油漆,用的是上等紅杉木,規格是五五四。”張中原回答。

石萬山說:“我們早就擬提拔齊東平同誌為一連副連長,已經上報了師裏。”

成南方一臉痛惜:“我們遺憾的是,他的任職命令下晚了。齊東平是世紀龍工程開工以來全師犧牲的第一位同誌,但願也是最後一位。”

“走,去看看齊東平同誌!”顧長天邁開大步。

顧長天親自為齊東平烈士選定了入土為安的日子。

低回沉痛的哀樂聲中,八個手持衝鋒槍的戰士分列道路兩旁,護衛著製作精美的上等紅杉木黑漆棺材,莊重肅穆地往百花嶺去。一隊隊手捧軍帽臂佩黑紗胸綴白花的軍人,拖著沉重的雙腿,遲緩地默默地走在落葉繽紛的山間曲徑上,為世紀龍工程開工以來導彈工程兵師犧牲的第一位英烈送行。

烈士的墓穴距百花潭不遠,四周鬆柏掩映,四季鮮花盛開。

張中原魏光亮把靈柩緩緩放入墓穴,久久不肯鬆手。全體送葬戰友跟著石萬山,圍著墓地緩緩繞行三周,莊嚴默哀三分鍾。洪東國將一捧捧寄托全團官兵哀思的小白花撒進墓坑,每個人都捧起一把泥土,恭恭敬敬撒入墓坑。

墓穴填平,墓碑豎立。

“東平!”百花嶺山穀裏回**著小吳撕心裂肺的嘶喊。

石萬山麵對墓碑肅立,一字一頓地念:“命令:任命工程兵師大功團一營二級士官齊東平任大功團一營一連副連長,授陸軍中尉軍銜。師長,顧長天,政治委員,成南方。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這是一份遲到的命令。這是齊東平生前朝思暮盼的提幹命令。這是一份寄托了齊家全部希冀和期望的命令。這是齊東平用汗水淚水用青春年華乃至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命令啊!

齊東玲默默走過去,從石萬山手中拿過命令,麵無表情地跪到墓碑前,用打火機點著。一紙提幹命令,頃刻間化為灰燼隨風飄散。

“東平!”又是一聲催人腸斷的嘶喊,小吳隨即昏倒在周亞菲的懷中。

入夜,突然間電閃雷鳴狂風暴雨。莫非蒼天也為壯士的英年早逝而哀慟?莫非蒼穹也為烈士的英魂飄逝而哭泣?

風雨,淒淒厲厲;林濤,嗚嗚咽咽。

一個身影出現在齊東平墓前,一道閃電照亮一張蒼白木然的臉:是齊東玲!

她肅立著,任雨水將臉頰抽打得生疼,任雨水洗刷著身上的風塵。

她跪下去,雙手來回撫摩著“齊東平烈士之墓”七個字。“弟弟!我可憐的弟弟啊!你的命怎麽就這麽苦呢?你怎麽連提幹都等不到呢?老天,老天爺,你不公,你不公啊!……”

她起身仰天,悲泣悲訴變成痛斷肝腸的淒切哭喊:“老天爺,你瞎了眼啊,該死的是我啊,你怎麽會把我弟弟給帶走呢?隻要你讓他活過來,你用雷打死我電劈死我,我也願意啊!老天爺——”

電閃雷鳴狂風暴雨漸漸停息。

齊東玲哭著哭著,昏倒在墓碑前。

齊東玲的淒厲哭喊劃破幽寂的夜空,傳到一營營區。活動板房的門一扇接著一扇打開,官兵們紛紛走出來,佇立在各自門口,內心痛楚地凝聽那催人腸斷的啼血悲泣。不知是誰把兩支點燃的紅蠟燭放到門外,表達著對戰友的哀思。很快,滿院子到處搖曳著跳動著紅色的火苗。

周亞菲和小吳流著淚水跑過來,周亞菲拉著魏光亮就往山上跑,小吳在後麵緊跟。周亞菲和小吳抱起齊東玲,魏光亮背著她,踉踉蹌蹌跌跌撞撞下山。

身體稍稍恢複了元氣,齊東玲就要離開七星穀,離開這個徹底碾碎她心靈的地方。行前,她把領到的兩萬元撫恤金和慰問金交給魏光亮:“麻煩你每月給我爹寄一千塊回去。他知道弟弟提幹了,不知道他去世了,爹生病後,一直是在為我弟弟活著,不能讓他知道我弟弟走了。”說罷,淚如雨下。

“姐,你放心吧。”魏光亮鼻尖發酸。

周亞菲喉嚨哽咽:“東玲姐,你,你回家嗎?”

齊東玲盈滿淚水的眼睛一片空洞茫然:“隻要我爹換腎的錢還沒湊夠,我就還得四海為家。我隻有爹一個親人了,這輩子恐怕也隻能跟他相依為命了,我不能沒了弟弟又沒了爹……”她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

周亞菲早已哭成了淚人。

停職反省一個多月的石萬山,再次回到了大功團團長的崗位上。

本來張中原早就想請假回去看望爺爺,可石萬山剛官複原職,大功團、一營的氣象都要更新,這種時候怎麽好意思走?自己必須留下來,先甩開膀子大幹快上一番,等一切都恢複了秩序上了正軌再離開。

無奈,人算不如天算。他接到妹妹小秀的電話:爺爺不行了,趕快回來!

張中原隻好惴惴不安地向石萬山請假,順便討要石小山一周歲前的照片,以向爺爺交差。

請假獲得批準,但照片沒有。石小山三歲以前沒有照片。幸而洪東國及時為他解決了難題。洪東國說:“用我兒子小峰冒充吧。你嫂子把小峰當未來的總理養,月月給他照相,說是搞什麽寫真全紀錄。”

張中原喜上眉梢,心中的這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去漢江乘坐火車前,張中原上大本營向朱彩雲要了兩張小峰幾個月大時光屁股的照片,為的就是讓爺爺對“重孫子”“驗明正身”。

送張中原到火車站後回來,朱彩雲在門口遇上了高麗美。

高麗美從寰宇華夏公司辭職後,一直沒有找到正經的工作,反而處處受到欺淩,她發誓再也不去找工作了。可長期沒工作坐吃山空不是個事兒,走投無路之下,她橫下心來,幹脆當起了賣內衣**的流動攤販。

起初,高麗美從不推著三輪車上大本營公司這一帶來,無論從哪方麵來說,她都不願意遇到與張中原有關的一切人。然而,當她意外發現離婚前夕張中原給她的存折上竟然有兩萬塊錢時,她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了:一起生活時,他的工資大部分都交給了自己,那麽,這兩萬元就是他從牙縫裏省下來的全部積蓄啊!他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是個寬宏大量的男人,是個可以終生依靠的男人啊!自己當初怎麽就會鬼迷心竅好賴不識忠奸不分呢?自己實在是對不起他啊!

高麗美動了把存折原封不動還給張中原的心思。她不能直接去七星穀,也不好意思找朱彩雲,於是,她開始每天都上大本營這一帶來,希望能與張中原不期而遇。

眼前的高麗美蓬頭垢麵舊衣爛衫,讓朱彩雲驚訝不已:“真是小高呀!怪不得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啊,差點都不敢認你。”

高麗美下意識地低頭看自己的衣服:“擺這種流動攤,地位太低,顧客三教九流,地痞流氓也多,不往老醜裏打扮,容易惹禍。”

“這也不是個長法啊。”朱彩雲心裏什麽滋味都有。

“慣了,也不覺得丟人。總得活吧。”

“做個體,早不丟人了,你忙吧,我走了。再見。”想起高麗美對張中原的無情無義,朱彩雲心情敗壞下來,再不想理她了,轉身就走。

“嫂子!”高麗美怯怯地卻又是堅決地叫住她,囁嚅著,“嫂子,我不是個壞女人……我是個傻女人。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中原他……還好吧?”

朱彩雲心裏恨起來:你不是壞女人誰是壞女人?她沒給高麗美好臉色:“好個屁!他爺爺可能不行了,我剛送他到火車站。老人家一直盼著能見到重孫,我這些天給中原物色了一個對象,姑娘條件挺不錯,二十九歲,大專文化,漢江市機關的公務員,長得清清秀秀大大方方,她對中原很滿意,就等中原回來見麵了。要是他爺爺能挨到明年,說不準能抱上個重孫子呢。算了,給你說這些幹什麽?”

她一扭身,撇下高麗美,噔噔噔進了門。

高麗美像根木樁子戳在那兒,木呆呆了好一陣,才低下頭來挪動步子,心裏亂糟糟地推著三輪車慢慢回去。

張中原到家不足一天,爺爺手攥“重孫”照片,含笑無憾地離世。

辦完爺爺的喪事,張中原立刻帶著妹妹小秀啟程回漢江。初中畢業後,小秀就輟學在家一直照顧年邁的爺爺,張中原認為妹妹是在代他盡敬養照顧爺爺的義務,自己不能盡孝,才耽誤了妹妹的學業,現在,自己必須對妹妹負起責任來。他不放心妹妹一個人留在家裏,作為哥哥,他要給她找到個好歸宿。

回到漢江,張中原把小秀交給前來接站的朱彩雲,獨自直奔七星穀。把行李一扔,他就把方子明從宿舍裏叫出來。

“子明,這就是我要給你介紹的對象。”張中原把小秀的彩照遞給方子明,“你的情況她都知道,她沒意見。現在就看你了。”

方子明仔仔細細反反複複地端詳照片:“長得這麽水靈,真好看。營長的眼力真沒得說。”

張中原鬆出一口氣:“真人更水靈些。其實你見過真人。”

“我見過?不可能吧?我能在哪兒見過她呢?”方子明吃驚得幾乎跳起來。

“見過。五年前,咱們在東北修陣地時,你還捉過鳥兒給她玩,說過要她趕快長大呢。那時她上初二,是個小黃毛丫頭,如今長成大姑娘了。”

“小秀?她是小秀?你妹妹?”方子明一連串的驚問,又舉起照片仔細端詳,這才相信張中原沒有騙他,“還真是小秀。小秀那時就水靈,女大十八變,現在更漂亮了。我的天,打死我我也不敢想你會給我介紹小秀,不瞞你說,營長,你說要從家鄉給我介紹一個姑娘,我就一直在心裏求老天爺保佑,保佑讓營長一定介紹個臉型像小秀的姑娘給我。說實話,我就怕你給我介紹個長著大餅臉的河南丫頭。小秀,那還有什麽說的。嘿嘿,營長,以後你就是我的大舅子了。”

張中原拿白眼翻他:“別臭美!小秀嘴上不說,我看得出來,她心裏對你狗日的喜歡得很。反正你們五年前就認識,就在一起玩得開心,現在兩個人又你有情我有意的,那就不算我搞包辦了。我說過你的對象包我身上了,現在我兌現了,你呢?退伍的事,你也得給我一個說法……”

“營長大舅子,放心吧。”方子明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你看,今年脫軍裝的報告我都打好了,就等著你回來。東平的去世,讓我想了很多,我早就想開了。我不是怕死,我是……”

“知道你不怕死,但提幹政策變了,你留在部隊的出路隻是轉三級士官,所以我也勸你走啊。士官幹多少年都隻是個士官,如今要建白領工兵隊伍,你我這種人,遲早會被淘汰……”

“你別說了營長,”方子明神色黯然,“這些我都知道。營長,我不是說大話,其實我也不隻是想提幹,我實在是舍不得離開部隊啊!算了,不說這些了,說著就心裏傷感。”

他突然看到了張中原右臂上佩戴的黑紗,驚問:“爺爺他不在了?”

“嗯,不過,八十九歲高壽,又是笑著去世的,是喜喪。”

“小秀一個人留家裏了?這怎麽能行?”

張中原感到欣慰:“我沒看錯你,你心裏是真有小秀。別急,她在大本營呆著呢。退伍後你帶小秀回你們老家吧。她很能幹,能幫著你打天下。”

“營長,你掐我一把。”方子明把張中原的胳膊拽過來。

“好端端的,掐你幹嗎?”張中原莫名其妙。

“看我知不知道疼,我總覺得像是在做夢。”

張中原笑了起來:“渾小子,心眼真多!不過你小子要是長個榆木疙瘩腦袋,我也不敢把妹妹交給你。子明,你會有出息的。好了,去,把你申請退伍的報告,抄成大字貼到宣傳欄裏。團長老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不想走的戰士實在是太多了。”

方子明把胸脯拍得咚咚作響:“包在我身上了。方子明這個幹部苗子都主動要求走,誰還好意思賴著不走。高,營長大舅子實在是高。”

張中原往他背上捶一拳:“欠揍!”

方子明嘿嘿地樂,像隻快樂的小鹿,撒開歡快的步子蹦跳著下山。

一營的老兵複退工作進展得很順利,方子明這“榜樣的力量”起了不小的作用。

就要告別相依相守八年的軍營了,方子明對七星穀的一樹一木一花一草都戀戀不舍,臨行前最後一天,他帶著小秀上了百花嶺。

他去看齊東平。

方子明點燃三支香煙,恭恭敬敬放到墓碑頂部,再把小秀采來的一大束鮮花敬獻到墓碑前,拉著小秀一起跪下,喃喃絮語:“東平,我的好兄弟,我退伍了,以後不能經常來看你了。我們一起入伍,一批入黨,同年轉士官,我們朝夕相處了八年啊!我們比親兄弟還親啊!可是,可是我卻做出過對不起你的事情,當我們成為提幹的競爭對手時,我起過壞心,給你使過絆子,我對不起你啊!我一直為這事良心不安心裏有愧,多少次我想當麵向你道歉,每回都是話到嘴邊又給咽了回去。樹要皮人要臉,我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後來我就想,等我離開部隊了,寫信給你時,一定向你道歉,向你賠罪。我怎麽能想得到,你竟然會撇下弟兄們就這麽走了。東平,我的好兄弟,我的親兄弟,你怎麽就不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呢?我這個愧悔,就這樣永遠留在了心裏,它一輩子都會揪我的心啊,東平!”

方子明嗚嗚哭了起來,哭得涕淚縱橫,哭得肝腸寸斷,哭得驚天地泣鬼神。

小秀流著淚水,默默地為他送上兩片紙巾。

方子明重重地磕頭,又讓小秀磕頭,繼續喃喃著:“東平,你肯定看到小秀了,當年,小秀是我們的小妹妹,管你管我都叫哥,現在,她是我的未婚妻了,是營長做的媒。東平,說給你聽這些,絕不是在你麵前顯擺,而是想告訴你:我和小秀決定想盡一切辦法生出雙胞胎兒子,老大算你的,姓齊。我會常來看你的,可我死了呢?就讓咱們的兒子來看你吧……”

一陣山風吹過,樹梢簌簌抖動。方子明抬起頭來,恍惚間,他似乎看到齊東平正端坐於雲端,寬厚悲憫地俯視著他。

老兵走了,新兵還沒到。

大功團一年一度人手最缺的特殊時期裏,鄭浩卻成了一個閑人。

與石萬山的競爭勝負已分。謝參謀長升任某基地副參謀長也已成定局。鄭浩自然明白,工程兵師參謀長的位置,即便不是非石萬山莫屬,自己也徹底與它無緣了。

受此打擊,鄭浩的心理開始發生變化,他甚至考慮過是否脫軍裝。老戰友鐵哥們金庭十二年前脫下了軍裝,結果呢?幾年前成了億萬富翁。論學識論智慧論綜合素質,自己都在金庭之上,他能在商界打出一片天地,自己也不至於一入商海就被嗆死吧?可究竟該何去何從,他感到很茫然。

連續幾天,每天日出時分,鄭浩都會佇立於百花嶺最高峰,鳥瞰自己命運的滑鐵盧——七星穀。自己這次敗走麥城,真是比拿破侖當年敗走滑鐵盧還要慘烈啊,在滑鐵盧失去權杖的拿破侖,至少還有四個親密接觸過的女人可以回憶,自己呢?正是自己真心癡愛苦心追求的女人林丹雁,為了解救她心中的愛人,才把自己推向了命運的深淵。一想到林丹雁,鄭浩心底就充滿了苦澀。他不恨她,平心而論,她並沒有做錯什麽。鄭浩隻是恨自己,恨命運的嘲弄,恨上天對他的不公。

七星穀已是一片傷心之地,可“龍頭”尚未竣工,師前指撤不了,自己就還得呆下去。鄭浩真正感受到了人們常說的“為人不自在,自在不為人”。苦悶之極,周末他驅車到漢江散心。黃白虹這個風情萬種性格開朗見多識廣善解人意的女人,會不會成為自己新生活的起點呢?從鄭浩決定要上漢江起,這個念頭就始終纏繞著他,揮之不去。車進漢江市區,在十字街口等候綠燈亮時,與黃白虹握別時那種奇特的感覺旋即冒了出來,鄭浩下意識把右手捂到胸口。

鄭浩馬上打開手機,撥通黃白虹的電話,他怕稍一遲疑,自己又會失去勇氣。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當晚,黃白虹帶著一臉的興奮,回到市郊歐式豪華別墅。

“看樣子,開篇不錯嘛。”孫丙乾探究地看著她,“說說感受。”

“談吐不俗,訓練有素,守口如瓶。”

“一個團職軍官,七星穀的前指總指揮,必須具備這種素質。我問的是別的。”

“我感覺到他似乎很失意,情緒很低落,他幾次把話題引到經商上,好像他有離開部隊的打算。”

“有點意思了。他作為一個男人呢?”

“你問哪方麵?我們並沒越界。他很矜持很拘謹,但對我試探性的親昵舉動好像感到很受用。可以斷定,他是個謹慎行事的男人,但不是柳下惠轉世,而且,怎麽說呢?他太壓抑自己了,實際上他渴望女人。”

“更有意思了。”孫丙乾的神情越發詭秘,“他什麽時候再來漢江?”

“你不是想用美人計吧?”黃白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具備了,為什麽不呢?”

黃白虹心裏一陣失意,一陣興奮,一陣難受,一陣憧憬,到底是什麽心境,她自己也說不清。半晌,她幽幽地問:“你真舍得?”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直覺告訴我,危險正在一步步向我們逼近。白虹,我早對你說過,幹我們這一行,肉體的貞操可以忽略不計。我也告訴過你,幹我們這一行,異性同事之間不能保持永恒的感情,不能產生太深的愛情,即使產生了,它也得讓位於我們的事業,這是我們的職業要求。”

淚水湧出黃白虹的眼眶,她是真的傷心了,她為自己的感情遭到踐踏而悲哀。孫丙乾走過去,抬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珠:“對不起白虹,我說的是真話,真話往往會傷人。”

黃白虹撥開他的手,自己擦幹淚水,語調平靜地說:“你下命令吧。過兩天他還會來漢江。”

“好!坐標我們已經掌握,我們需要從他嘴裏知道七星穀導彈陣地的規模。征服他,這就是你的使命。如果他不聽話,那就采取別的辦法讓他屈服。”

鄭浩再次來到漢江時,黃白虹過分的主動熱情,主動熱情後麵隱隱透露出的急躁功利,使鄭浩開始警覺,他固有的理性力量和懷疑精神又占了上風。在燈光昏暗氛圍魅惑的酒吧裏,黃白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邀請他去參觀她的歐式別墅,黃白虹滿以為任誰也難以抗拒自己的魅力,不料卻遭到了鄭浩的堅決謝絕。

極度失望到近乎絕望的黃白虹,真正對男人產生了困惑。

告別了黃白虹,鄭浩徑直往大本營去。在大本營門口,他意外遇到薑柱國。

“鄭副參謀長,請留步,我有事要找你。”

“薑處長?找我有事?”鄭浩感到疑惑。

薑柱國取下手腕上的手表:“我新買了一款表,記得你好像也是戴這牌子的,想看看跟你的有什麽不同。”

鄭浩把手表取下來,遞給薑柱國。

薑柱國把兩塊表放入掌心,看了又看比了又比:“你這塊一萬幾?”

“一萬五千三。去年買的。”

“什麽狗屁朋友,狗日的殺熟,生生宰了我八千塊!”薑柱國氣得大罵,把手表還給鄭浩,仍餘怒未息,“買東西千萬別買熟人的,他把咱賣了還讓咱數錢,可惡!”

鄭浩剛進房間,黃白虹的電話打過來了,一通嬌嗔,一通幽怨,直到把鄭浩的手機電池耗了個幹淨。躺在**,黃白虹的音容笑貌、今天發生的一切,全都曆曆在目,鄭浩怎麽能睡得著?輾轉反側到深夜,他忍無可忍,用房間的軍線電話給鍾懷國秘書小呂打電話,向他訴說失意聽取安慰,也意外地聽到了林丹雁明天由北京飛漢江的消息。

放下電話,一個念頭從鄭浩腦子裏突然冒出來:黃白虹不是老念叨著要請林丹雁打高爾夫球嗎?明天不就是個絕好的機會?對,明天去接林丹雁,然後一起去見黃白虹,這樣,既了了黃白虹急切見林丹雁之願,又無言地向她表明了自己與林丹雁仍有瓜葛。

世紀龍工程尚在緊張施工,規模更大的天網工程又已立項。林丹雁被任命為天網工程的副總設計師。在西北東北來回跑了一個來月,林丹雁瘦了不少,看上去略有些弱不禁風。她早已得知七星穀發生的變故,對於石萬山的官複原職,她感到很欣慰,可一想到鄭浩,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這裏麵又以內疚和憐憫為主要元素。她內疚,是因為鄭浩深愛自己,自己卻不但無情可報,某種意義上來說,還促成了他的下台石萬山的出山;她憐憫,是因為鄭浩是那麽的看重麵子愛惜羽毛,這樣一個表麵堅強內心脆弱的男人遭受到如此重挫,情何以堪?她真心希望鄭浩能從這段經曆中吸取教訓,迅速成熟起來大氣起來。如果鄭浩能朝這個方麵轉變,自己是不是可以考慮接受他呢?她想。

隨著年齡的增長,心無所屬的孤獨失落感無邊無垠,常常壓得林丹雁喘不過氣來。她讀大學期間,女同學間流傳著一句“座右銘”:與自己愛的男人談戀愛,與愛自己的男人結婚。是的,選擇愛自己的男人作為終身伴侶,才是人間正道,才能修成正果。林丹雁苦笑一下。

拎著密碼箱走下飛機舷梯時,林丹雁滿腦子都是對婚後生活的種種設計。機場出口處,猛然間看見懷抱鮮花笑吟吟向自己招手的鄭浩,她頓時心跳加速麵頰緋紅。也許是怕鄭浩窺破了自己的內心世界?

鄭浩的包容和癡心讓林丹雁很感動,也更為內疚。與自己對他的生硬態度相比,他對她依然保持著君子風度。她默默地想:這個世界的確沒有安排好,愛和被愛總是這般的陰差陽錯,這般的造化弄人。

汽車駛出機場高速,拐向通往漢江市區的道路,林丹雁疑惑地問:“這是去哪兒?怎麽不直接回七星穀?”

“跟你師妹說好了,她要為你接風洗塵,請你去打高爾夫球。”鄭浩衝她一笑。

林丹雁變了臉色和聲調:“黃白虹?你跟她有過單獨聯係?”

“有啊,但不多,也正常。”見林丹雁居然這樣失態,鄭浩以為她對他與黃白虹的“私相授受”心生醋意,不禁心下竊喜。

“我並不是吃醋。”話剛出口,林丹雁就感覺這話很不妥當很失水準,簡直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臉上立刻隱隱發燒,她趕快調整一下表情和語氣,“行,我也正想見見她。”

她掏出手機,給薑柱國撥電話:“你好。我回到了漢江,剛出了機場,我的朋友黃白虹小姐要請我打高爾夫球,我們現在正在往球場趕,沒問題吧?哦,鄭副參謀長接的我。好,我會的。再見。”

鄭浩感到奇怪:“誰呀?”

“一個朋友。”林丹雁從坤包裏取出胸花,別到左胸前。馬上就要與間諜短兵相接了,她的心髒“怦咚怦咚”劇烈跳動起來。

市郊歐式豪華別墅裏,黃白虹做好了一切準備:子彈上了槍膛,蒙藥入了小瓶。唯一讓她掃興的是,對她的孤注一擲計劃,孫丙乾始終不明確表態。

看著蹙眉坐在沙發裏不發一言隻猛抽古巴雪茄的孫丙乾,黃白虹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把雪茄從他嘴邊奪下:“你倒是說話啊!”

“別鬧,我再想想。”

“光是一個林丹雁就價值連城,何況還搭上一個解放軍堂堂大校師副參謀長。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這種事情可容不得半點疏忽大意,必須確保萬無一失。”孫丙乾起身,不斷在客廳裏踱來踱去,突然一揮手,“好吧,你的方案我批準了,隻是我們還得周密部署,絕不允許有任何紕漏存在。我們先把他們拖住,曉白和黑子先假扮我的司機和秘書,晚上再下手。”

兩顆腦袋又湊到了一起。

一個多小時後,林丹雁鄭浩黃白虹孫丙乾的身影,先後出現在漢江唯一的高爾夫球場上。沒過多久,球場又進來一對戴著墨鏡拿著球杆的時尚男女,停留在距離他們的不遠不近處。藍天白雲下,芳草綠茵上,幾個氣質超拔的俊男美女談笑風生揮杆舞袖,這幅畫麵真令人賞心悅目。

小憩時,孫丙乾笑道:“林小姐悟性真好,才打了八個洞,差不多就算入門了。”

林丹雁也笑道:“慚愧,我還是第一次實地練習,獻醜了。不過高爾夫球還真有它的魅力,怪不得那些達官貴人都迷戀它。”

孫丙乾說:“林小姐喜歡,今天才算不枉此行。白虹,給你師姐和鄭先生辦兩張會員卡。林小姐,以後雙休日時,你們就可以來打球了。”

林丹雁鄭浩都趕緊謝絕:“不行不行,高爾夫會員卡太貴了。”

黃白虹粲然一笑:“唯其高貴,才與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啊。二位跟我們就不要客氣了。”

不遠處的酷哥瀟灑地掄手揮杆,小白球一路蹦跳到林丹雁麵前,靚妹跟過來撿球時,一抬頭,突然失聲叫起來:“表姐,你怎麽在這兒啊!”

林丹雁也驚喜地叫起來:“是倩倩!你怎麽會在這兒啊?”

“天下事怎麽就這麽巧呢!幾年沒見表姐,我都快想瘋了!我和老公還有我媽昨天從南京專程繞道漢江來看望你,真沒想到,還不用進山就遇到你了。”馮倩倩興奮不已,馬上撥手機,“媽,你猜我在高爾夫球場碰見誰了?表姐!好像還帶了個帥哥。您急著想見外甥女?好,我們就回去,您馬上就能見到她。”

她收好電話,對林丹雁說:“我媽有令,要我立刻押上你和帥哥去酒店,她在等我們。”

林丹雁露出很為難的表情:“倩倩,你看,我們都跟朋友有約在先了,晚上要一起吃飯,怎麽辦?”

“這倒也是的,親人固然重要,朋友也是無價之寶。”馮倩倩甜甜地對孫丙乾黃白虹笑:“這樣吧,這位先生,這位小姐,我代表我母親,邀請二位一起參加我們的家庭聚會,請你們一定賞臉。”

孫丙乾勉力笑笑:“謝謝,我們就不去了。長輩為尊,你們走吧。”

林丹雁隻好無奈而歉意地看看孫丙乾,又看看黃白虹:“孫總,白虹,謝謝你們的款待。再見。”

他們走後,黃白虹恨得咬牙切齒;孫丙乾狠命一揮杆,一個小球疼得跳起來,拚命往遠處逃竄。小白點很快不見了。“天不滅曹啊!”孫丙乾哀歎一聲。

鄭浩林丹雁出了球場,鄭浩疑惑地看著馮倩倩:“黃白虹有問題?”

馮倩倩麵無表情:“薑處會告訴你。丹雁姐,咱們走。”

鄭浩惴惴不安地朝不遠處的薑柱國走去。

上了車,林丹雁說:“倩倩,我手機一直開著,你為什麽不打電話?那個孫總可是個老狐狸,你就不怕他嗅出點什麽味道來?”

“博士就是博士,思維縝密。丹雁姐,你要是幹我們這一行,肯定也是高手。”

“別誇我了。打草驚蛇嗎?”

“猜對了。”

“鄭浩是不是……他是不是見過黃白虹多次了?”林丹雁心情灰暗下來,神情沮喪。

“你聽聽吧。”馮倩倩打開監聽裝置,“種種跡象表明,他們想拉鄭浩下水。”

監聽器裏傳來鄭浩的聲音:“薑處長,你說話呀!”

薑柱國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話了:“鄭兄,有個段子不知你聽沒聽過,說的是當年我們一個地下情報人員,因叛徒出賣被捕了,他成功逃脫後這麽講述自己被捕後的經曆:他們給我上老虎凳,我沒說;給我灌辣椒水,我還是沒說。他們沒轍了,後來,他們給我用了美人計,我將計就計,最後還是沒說。”

“我聽不明白。”鄭浩的聲音有些虛,有些怯。

“黃白虹酒量驚人,昨天她喝四瓶嘉士伯不過是熱熱身,你沒送她回家,真是明智之舉。你們泡酒吧時,她的兩個住處全都做好了布置,布下了埋伏。前兩天,你們暢遊江邊公園時,你說了不少話,我難得見到鄭兄有這麽好的興致……”

林丹雁長歎一聲,痛苦地閉上眼睛:“又一出拙劣的英雄難過美人關!”

監聽器裏久久沒有動靜,想必鄭浩在那邊同樣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終於,林丹雁馮倩倩聽到鄭浩哀傷的聲音:“我這輩子,恐怕再也不敢接近女人了。”

林丹雁一陣傷感一陣心酸,淚珠從她緊閉的眼角一顆顆滴落下來。

馮倩倩看看她,心裏湧起一股對這個大姐姐的憐惜之情,好一陣,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監聽器裏再也沒了聲音,馮倩倩把它關掉,輕輕地說:“丹雁姐,咱倆現在去見石團長,與他共進晚餐。”

“他來跟咱們一起收網。”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馮倩倩立刻補上這一句。

孫丙乾來到寰宇電腦城地下室,全神貫注看完一盤精剪出的錄像帶,吩咐黃白虹:“這兒的所有東西,連夜搬走。”

“這是通向七星穀的唯一通道,導彈也得從這裏運進去,還是留著吧?”

“不,不能留!”孫丙乾斬釘截鐵地,“人不能太貪,不能得寸進尺,凡事都得有度。很多人就毀在隻知進而不知退上。這些東西不撤掉,哪天一旦被人贓俱獲,我們就完了。”

黃白虹頻頻點頭。

他們剛回到別墅,黃白虹就接到了鄭浩的電話。鄭浩打這個電話是薑柱國和石萬山的安排。

黃白虹用手捂著話筒,悄聲問孫丙乾:“鄭浩說林丹雁的姨媽給她介紹了個對象,他像是喝多了,我要不要去見他?”

孫丙乾不假思索:“不見,我們沒那麽多時間了。穩住他。”

黃白虹轉而對話筒嗲聲嗲氣:“對不起,信號時好時壞。很抱歉,我現在正忙。我知道你深愛我師姐,你現在感情上受不了。等我有空了,我一定去安慰安慰你,再見啊鄭哥,See you later!”

次日一大早,馮倩倩穿著稅務製服,帶著稅務執法隊,以查走私電腦為名,搜查了寰宇電腦城地下室倉庫。同時,國安局和公安局聯手行動,逮捕了漢江市國資委的任副主任,漢江市經貿委的李副主任,這兩人都曾給孫丙乾出賣過情報。

孫丙乾再也撐不住了,帶著十幾個裝滿了七星穀導彈陣地虛假數據的電腦U盤,攜同黃白虹連夜倉皇出逃,幾經周折,由上海浦東機場出境飛抵香港,很長一段時間都龜縮著不敢輕舉妄動。

薑柱國馮倩倩專程去到七星穀,向石萬山林丹雁洪東國明建中通報反間諜戰取得階段性勝利的消息。幾個人正說著話,鄭浩穿著髒兮兮的迷彩服出現。他明顯地消瘦了,憔悴了,神情少了以往那種時隱時現的倨傲,增添了幾許滄桑。

鄭浩緊張、局促、惶惑:“薑處,你找我?”

“鄭副參謀長,別把我當成你的噩夢!”薑柱國大笑起來,把手表從手腕上褪下來,遞過去,“鄭副參謀長,你的手表完璧歸趙,我的雖然不值錢,但你也得還給我。”

鄭浩一頭霧水一臉茫然。

“我這塊是仿製表,價值八十塊,裏麵的竊聽裝置價值兩千。我要不換回來,你這表就是我的不義之財,哈哈!”

鄭浩目瞪口呆,神色狼狽,不知所措。

林丹雁心情複雜,目光悲憫,語氣平和:“薑處收回他的手表,意味著你已經從懸崖邊止步,回歸到了平坦的康莊大道,可喜可賀。”

花開花謝,草榮草枯,又一個元旦到來了。

世紀龍龍頭工程進入了最後的攻堅收尾階段。為確保龍頭工程主坑道按計劃高質量全線貫通,元旦一過,顧長天成南方禦駕親征,對大功團進行決戰前的鼓動動員。

大功團四百多名官兵代表早早集合到廣場上。石萬山在隊列裏慢慢走著,托托這個勾得低了的下巴,捅捅那個不夠挺拔的腰身,大聲喊:“都給我把胸挺起來,把頭抬起來!鑼鼓隊,用力敲!”

主帥號令一出,鑼鼓震天一響,兵陣頓時精神抖擻起來。

在鄭浩洪東國陪同下,顧長天成南方向隊伍走來。

石萬山高喊:“立正!”

鼓聲停息。

石萬山跑過去敬禮:“報告首長,隊伍集合完畢,請指示。”

顧長天很滿意:“聽你們的鼓聲,看你們的腰杆,就知道大功團官兵沒被困難嚇尿褲子。世紀龍龍頭工程遇到的這座山是個地質博物館,這是秦懷古院士對太陽山的評價。你們戰勝過塌方,戰勝過泥夾石,戰勝過泥石流,你們了不起!不過,更大更嚴峻的考驗,可能還在後麵等著你們。我要說的是:龍頭工程必須按期完成!”

兵陣吼聲直穿雲霄:“首戰用我,用我必勝!”

“獅子王”聲音更高了:“勝利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齊東平副連長倒下了,他為祖國戰略導彈陣地的英勇獻身,是死得其所,死得比泰山還重!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祖國和人民會永遠懷念他!也許,下一次危險就會降臨到你們某個人頭上,但我相信,你們不會退縮,不會當孬種!”

廣場上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我們選擇了當兵,也就選擇了犧牲。一位偉人說過,如果中國沒有兩彈一星,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大國地位,就不可能在全世界贏得廣泛的尊重。同樣,如果中國沒有導彈陣地的守衛,就根本談不上民族的偉大複興!所以,我們導彈工程兵參與的是一項偉大的工程!我相信你們一定能保質保量按時把這個龍頭陣地建設好。上級首長對世紀龍工程的進展表示滿意。一個月前,DF-88戰略導彈,已被中央軍委確定為今後五到八年保衛國家安全的重要武器級別的裝備。整個世紀龍陣地全部裝備DF-88戰略導彈後,中國的戰略防禦能力,可以再邁上兩到三個台階。護國長劍躺在倉庫裏是無法威懾敵人的,這些護國長劍能不能按時甚至提前掌握到發射部隊手中,就看你們大功團了!”

待掌聲終於平息:“獅子王”接著說:“世紀龍工程最重要的一仗,就要在這裏打響了!為了更好地打仗,首先要加強大功團的領導力量。下麵,由成南方政委宣讀命令。”

廣場上立刻靜謐得莊嚴肅穆。

成南方展開幾份命令,逐一宣讀:“任命:導彈部隊工程兵師大功團團長石萬山為該師參謀長兼大功團團長,任命:工程兵師大功團一營營長張中原為該團參謀長兼一營營長;任命:工程兵師正營職參謀江建華為大功團一營政治教導員:任命:大功團一營一連連長魏光亮為該團一營副營長。命令宣讀完畢。同誌們,決戰的時刻到了,我知道你們麵臨的困難很多很多,但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克服一切困難,按時高質地完成任務!”

石萬山鄭浩的上下級關係已然涇渭分明。

石萬山身份變了,鄭浩的去留成了問題。是撤銷七星穀師前指讓鄭浩回師部另外安排,還是讓他留在七星穀繼續當師前指總指揮?顧長天成南方態度迥異各有考慮。這種情況下,石萬山的表態最為關鍵。

與鄭浩進行推心置腹的溝通後,石萬山明白了鄭浩的真實想法: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否則,自己在大功團麵前永遠沒有麵子。

對於鄭浩的“麵子”之說,石萬山不以為然,但對於他的堅強意誌和頑強毅力,石萬山深為欣賞。他感到鄭浩成熟了,純粹了,可堪大任了。他由衷地為之欣慰。

於是,石萬山向顧長天成南方表示:請師首長把鄭浩繼續留到大功團,這既是他本人的意願,也是我的願望。我不能永遠兼任大功團團長,而鄭浩留在大功團把一線工作經曆補上後,能當此任。他學曆高知識麵廣綜合素質強,比我石萬山更有發展潛力,能為導彈工程陣地做更大的貢獻。至於他曾經犯過的錯誤,並不是出於主觀故意:與女間諜交往的不慎,也沒有造成不良惡果,作為單身漢,他被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吸引也情有可原,請首長對他既往不咎。毛主席就說過:隻有死人和剛出生的嬰兒不會犯錯誤。人,誰不會犯錯?鄭浩以後或許還會犯這樣那樣的錯誤,但我相信一點,他不會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栽跟頭了。

鄭浩如願留在了大功團。他對石萬山充滿了感激之情。

成南方離開七星穀前,給鄭浩寫下八個字:警鍾長鳴,仍可大成。捏著字條,鄭浩哭了。這是他到大功團後第一次流淚,這是他自少年更事以來罕有的流淚。

兼當團參謀長的張中原更忙了,會議、施工、訓練……尤其當主坑道打到溶洞區,溶洞中陡現出一條三十米寬的地下河流時,壓到他身上的事情就更多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忙得他頭昏腦漲,忙得他不可開交,忙得他幾乎沒有時間精力去想到高麗美了。可當聽朱彩雲說高麗美每天化妝得又醜又老在街上當小攤販時,他頓覺心如刀絞。他這才意識到:高麗美是他一輩子丟不下忘不了的女人。

朱彩雲縱使再不願意,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隻能在洪東國麵前發牢騷,抱怨張中原是鬼迷心竅,長了顆榆木疙瘩腦袋,簡直就是糊塗到家的糊塗蟲糊塗蛋!他張中原到底還想不想再成家?

洪東國溫言軟語勸慰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嘛。這正說明中原是條有情有義的漢子啊!就算不成夫妻了,仁義還在嘛,還有友情嘛。你知道當年法國影星阿蘭·德隆拋棄演《茜茜公主》的那個女明星時,說了句什麽話嗎?二十年過去了,我至今記憶猶新!早上一覺醒來,他給還在睡夢中的‘茜茜公主’留了一束鮮花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愛情已逝,友情永存。你看人家外國人多瀟灑!你就不興人家中原對前妻‘友情永存’?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如果哪天我們兩個……”

“你敢!”朱彩雲真翻臉了。

“哎呀呀,說了隻是打個比方嘛。老婆大人息怒!”

“洪東國,我再次警告你,你犯別的什麽錯誤,我都可以寬宏大量,你住監獄,我等你。隻有一點,這也是我的一貫立場:你要敢紅杏出牆移情別戀……”

“行了老婆,我第一萬次向你保證,隻要你喜歡,我這把牙刷一輩子都是你的專用品,就是西施王昭君貂蟬楊貴妃四大美人轉世,也休想染指!”

然而高麗美死活不肯到大本營服務公司上班,她覺得人窮不能誌短,自己既已與張中原離婚了,卻還頂著“家屬”的帽子去隸屬於大功團的大本營服務公司當員工,不僅名不正言不順,簡直就是寡廉少恥!何況,她不願再欠張中原的情。

朱彩雲因而對她改變了一些看法。

得到高麗美的這個消息,張中原再次急得發跳,心疼得難以言表。他決定把自尊心放低些,等坑道通過地下河流的施工階段宣告結束後,親自去找高麗美談談,告訴她,生存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不要顧慮那麽多。他想:我一定要把她勸過來。

不料,就在搭建坑道穿過溶洞區跨過地下河的支架時,日夜到場督戰的張中原,被一塊凶惡的大溶岩砸斷了左腿。

當高麗美從朱彩雲處得知張中原腿斷住院時,頓時心痛不已心急如焚。晚飯後,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她最終下定決心:去看望他,把存折還給他,把自己心裏的悔恨告訴他!

高麗美捧著一大束鮮花,拎著一大袋水果和營養品,惶然而又決然地前往漢江市人民醫院。

左腿打著石膏繃帶、躺在**不敢動彈的張中原幾乎不敢相信,來人真的是自己經常夢到的高麗美嗎?他想坐起來看個清楚看個真切,卻“哎喲”一聲疼痛得倒了下去,額頭上沁出了冷汗。

“麗美!”張中原輕輕呼喚,情不自禁拉起她的手。

高麗美頓時熱淚盈眶。

“麗美,你終於來了,來看我了,我真高興啊,我好久沒這麽高興過了,”張中原拉她坐到床邊,一直拉著她的手不放,“麗美,你瘦了,也黑了,是不是日子過得太難了?肯定是,你看,手都比以前粗糙多了。你這樣吃苦,我心疼啊。”

高麗美頓時熱淚滾滾。

“麗美,你別哭,我最怕你哭,你一哭,我這心裏就亂了套,就難受。你還是去大本營上班吧,好嗎?在大本營,最起碼安全,而且收入也有保障……”

高麗美頓時放聲大哭。

別的男人——包括那個欺騙了自己感情的王八蛋王輔文——在意的都是自己是否漂亮性感,隻有這個男人,在意的是自己的平安冷暖啊!高麗美現在才真正明白了張中原有多麽愛她,在她生命中具有多麽重要的意義。

“中原!”她撲到張中原身上,哭得肝腸寸斷,哭得淚水滂沱。就讓這些純淨的淚水洗刷掉自己的恥辱吧,這樣,自己才能抬起頭來正視這個有著金子般心靈的男人。

春寒料峭,春節又至。

汪小青帶著石小山又來到了七星穀。

天地間氣象萬新之際,世紀龍龍頭工程迎來了曆史性時刻:主軸坑道一號洞二號洞貫通。在大功團黨委全體成員的盛情邀請下,正在大西北為天網工程奔忙的林丹雁擠出時間,飄然而至七星穀。她依然孑然一身,依然光彩照人,依然眉眼間凝聚著淡淡的憂傷,依然舉手投足間流淌著美的韻律。

一號洞裏,石萬山拿起對講機喊:“胡成武,你那邊準備好了嗎?”

二號洞裏,胡成武回應:“準備好了!”

“開始吧,準備——”

石萬山的號令被鄭浩打斷:“石團長,石參謀長,這麽重要的曆史時刻,你應該講上兩句。”每天泥一身汗一身的勞動,使鄭浩黑壯敦實了許多,褪去了以往他身上的書生意氣。

洪東國含笑頷首。

魏光亮率先鼓掌。

拄著拐杖的張中原臉上洋溢著興奮和幸福。

“好,那我就講兩句。”石萬山雄視四方,“世紀龍‘石破天驚’龍頭工程的主坑道就要貫通了。七星穀陣地能夠按期完工,歸功於全團一千六百七十二名官兵的盡心盡力流汗流血。我這個團長、工程指揮長,在這裏要對每一個人衷心說一聲‘謝謝’!同時,對齊東平同誌的在天之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還想說,如果沒有以林丹雁同誌為首的技術人員的精心指導,沒有二炮首長、師首長和師前指首長的關懷支持,我們團沒有辦法完成這麽艱巨的任務。在這裏,我代表大功團也向他們衷心說一聲‘謝謝’!作為為共和國戰略導彈築巢的工程兵,現在,我們可以驕傲地說上一句,我們在七星穀為黨和人民交上了一份問心無愧的答卷!我相信,這一段經曆將會成為我們大功團人人生中最最美好的回憶!胡成武,聽我的口令,預備——起爆!”

沒等煙塵散盡,主坑道兩側的人迫不及待地歡呼著湧出來,官兵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叫著,跳著,笑著,流下激動的淚水。

一年後,世紀龍“石破天驚”龍頭工程被國家評為金牌工程,五十枚DF-88型戰略導彈在七星穀完成布防。此時,大功團已經開赴大西北,開始修建天網導彈陣地。

天網陣地主坑道切口首日,一營代營長魏光亮雙喜臨門。他主持設計的高效除塵裝置,有害氣體自動監測報警裝置,分別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二、三等獎,軍隊科技進步一等獎。更讓他笑得合不攏嘴的是,周亞菲發來一份加急電報:光亮,你當爹了,兒子淨重八斤一兩,小名叫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