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中央三人團沒有采納毛澤東和彭德懷的建議,仍要按原計劃前去湘西與紅二、紅六軍團會合。中央縱隊在香花鎮一帶休整了四天後,向西行進。

紅軍的大部隊離開香花嶺時,陶百川和周三才正牽著毛驢小白去縣城買石膏和鹵水,沒能和毛澤東等人告別。中午,兩個人牽著小白回到香花鎮,鎮上已沒有紅軍了。陶百川頓時感到心裏空了一大塊。這幾天,他們和馬天來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馬天來教他們騎馬,還教陶百川打槍。一個新交的朋友突然不見了,是怪難受的。十三歲的陶百川,已經知道傷感了。站在香花溪邊看香花嶺,這幾天的熱鬧已不複存在,這裏又恢複了往日寂靜的模樣。

“哥,回吧。”周三才催促道,“都走了。”

陶百川看見馬天來和兩個紅軍戰士牽著三匹馬從對麵樹林子裏鑽出來,三匹馬身上都馱著笨重的東西,三個人手裏也拿著一些東西。

陶百川激動地揮手跳著喊著:“小馬哥,小馬哥,你們在幹什麽?”

馬天來放下手中的東西:“川伢子,你們快把小白牽過來,我有事求你們幫忙。”

陶百川牽著小白,踩著搭腳石過了香花溪。周三才忙跟了過去。

中央縱隊有一批藥品和其他貴重物品存放在香花嶺主峰下的一個山洞裏,出發時事情太多,魏蒼生竟忘了這批東西,走了七八裏地後想起來了,忙派馬天來等人回來取。他們沒想到東西有這麽多,三個人和三匹馬馱著都有點費勁。馬天來提出借毛驢小白幫他們馱些東西,陶百川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答應。

馬天來道:“川伢子,這是一批藥品,還有別的東西,很重要很重要的。你看,背上它們,我們怎麽騎馬?隊伍沒走很遠,大部隊都是抬著東西走路的,走得慢。放心,天黑前,最遲晚上,我一定把小白給你們送回來。”

陶百川看看幾匹高頭大馬,又看看小白,說:“小白跑不過你們的馬,跟不上,恐怕幫不成。”

馬天來叫道:“你們把東西放下,上馬。川伢子,馬馱著東西,又馱個人,能跑多快?把你的東西取下來,把我們的東西放小白身上,咱們試試,看看小白能不能跟上。”

說話間,兩個紅軍戰士已經把東西拴好放在小白身上。小白跟著兩匹馬跑起來。

馬天來說:“你看看,你看看,小白跑不快,可還是比人快得多。你放心,我答應把小白給你送回來,就一定會送回來的。川伢子,這可是毛主席需要的東西!”

陶百川還在猶豫,周三才說話了:“小馬哥,你們讓我們家做豆腐都給了工錢,小白幫你們……”

馬天來指著周三才笑了:“你比你哥精!怪不得大老魏首長老誇你。”他解開衣扣,撕開一塊布,取出一塊銀元,“你們都知道,我們紅軍戰士自己都沒錢。這塊銀元是去年的轉運經費,經主席批準,獎給我做護身符的。你看這個坑,子彈打在上麵,拐了個彎,隻劃破了我一點肚皮。主席說如果不是這塊銀元擋了子彈,我就光榮了,我身上帶的一千大洋,也就歸白狗子了。給你,算是毛驢小白的工錢。”

陶百川接了銀元:“小馬哥,這也太多了。”

馬天來把毛驢小白的韁繩拴到棗紅馬的韁繩上,騎上馬:“我問大老魏給小白要點工錢,送小白回來時我給你錢,你再把我的護身符還給我。走了。”

三匹馬帶著毛驢小白斜插著蹚過香花溪,上了官道。

陶百川和周三才拎著鹵水和石膏回到家,陶柳氏和陶家駒正在處理七八木盆泡好的黃豆。這些黃豆本來是為紅軍中央縱隊做豆腐泡上的,因為部隊突然開拔,沒法再做豆腐了。大老魏臨走時,付了這些黃豆的錢。陶柳氏決定拿這些泡好的黃豆做一些豆豉——上好的黃豆全做小白的飼料,她有些心疼和不甘。

聽說兒子把小白借給紅軍馱東西,陶家駒馬上火了:“你長沒長腦子?明天咱們不賣豆腐了?沒有小白咱們還怎麽做豆腐?”

“吼什麽吼!”陶柳氏罵道,“毛驢晚上就給你還回來了,耽誤不了你做豆腐!你沒看人家還押了個銀元嗎?搭把手幫幫忙的事,不該做嗎?兒子大了,別動不動就說難聽話!”

吃過晚飯好久了,馬天來還是沒把毛驢送回來。陶百川站在池塘的拐角站到腿發麻,還是沒有聽到他期待聽到的馬蹄聲。

“陶百川,我聰明的兒子,”陶家駒的聲音穿透了黑暗的夜空,“回來推磨吧。”

四個人換班推了大半宿的磨,才磨出了夠做兩個豆腐的豆漿。

陶家駒說話了:“兒子,別添豆子了。你們倆捆一起,也頂不了半個小白。媽,你別嫌我說話不好聽。這個家,如今小白是頂梁柱。都洗洗睡吧,明早不做豆腐了,隻做豆花。媽,這兩盆豆子,明天也做成豆豉吧。小白,二十個大洋我也不換的小白,但願明早能回來。”說完,瘸著腿出去了。

陶百川突然間淚流滿麵了。

陶柳氏勸道:“別哭,他們不會說話不算話的。睡吧,明天一大早,小白肯定會回來的。”

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推了大半夜的磨,早累得渾身酸痛,眼皮打不開了,一挨床就睡著了,一覺睡到了日上兩竿。

陶百川出了屋,看見羅婆婆帶著外孫女彩蝶拐過池塘向他們家走來。彩蝶穿了一件紅上衣,顯得格外漂亮。

兩隻裝著豆花的紅色木桶放在一輛推車上,陶家駒坐在推車旁抽著水煙袋。

羅婆婆大嗓門喊著:“出啥事了?這個時候了,還不去鎮上賣豆花?”

陶柳氏應道:“沒啥事,起晚了。是不是彩蝶姑娘鬧著要吃豆花呀?”

“可不是嘛!”羅婆婆說,“吃上癮了!一連吃了四五天,真上癮了。彩蝶,叫奶奶,叫叔叔。”

彩蝶甜甜地叫了:“你們家可真好,有魚塘,有壩子,有山有水,還有好吃的豆花。我喜歡,真的好喜歡。”

羅婆婆說:“吃吧,陶奶奶調的比我調的好吃。哎喲,這倆孩子,腿拌蒜了。”

陶柳氏道:“幹活累的。你們也來吃豆花吧,沒做早飯。”

三個孩子便一起吃著豆花。

羅婆婆指指彩蝶和陶百川:“嫂子,嫂子,你看川伢子和彩蝶,金童玉女的,像畫兒一樣。我這眼光真的錯不了,就這麽定了。”

陶柳氏問道:“啥意思?”

羅婆婆咯咯笑道:“私下說,私下說,今天先不說。”

陶百川放下木碗,要去推兩輪車。

陶家駒說:“行了!身子骨沒長成,別逞能了。你們倆歇著吧。”陶家駒站起來,推著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走到池塘邊,扭頭交代道,“媽,中午把家裏的麵全都做成蔥花餅。”

陶百川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鼻尖一酸,又想哭了,仰臉看了好一會兒天,才算把眼淚忍了回去。

彩蝶忽然問:“百川哥哥,你家毛驢小白呢?小白是不是病了?”

陶柳氏接道:“親戚家借小白用幾天。”

等到中午,馬天來還是沒有出現。陶百川要去找馬天來,陶柳氏說:“等你爹回來再說。”

陶家駒推著兩輪車回來了,坐下裝了煙,猛吸了幾口:“我是不中用了。家裏沒有小白,算是天塌了。兒子,你說怎麽辦?”

陶百川說:“我一定要把小白找回來!”

“有誌氣!”陶家駒指指兩輪車,“我給你和三娃子都買了布鞋,走遠路穿。媽,餅烙好沒有?”

陶柳氏擔憂道:“真讓他們去找啊?”

“他們不去找,我去找?”陶家駒嗓門突然大了,“我能去找,還能讓他們天天賣豆腐、賣豆花?我不知道讓他們讀書?這過了一次紅,剛得了六個大洋,一轉眼,把毛驢送人家了。小白這樣的毛驢,沒一二十個大洋,想都別想!都十三歲了,該經點事了。”

陶柳氏道:“認了行不?舍財免災。家裏還有幾塊大洋,添一添,能買頭驢。”

陶百川馬上說:“不行!我能把小白找回來,一定能。”

周三才表態說:“丟了小白,有我一份,我和哥一起去找毛驢。”

陶家駒道:“媽,烙餅吧。我打聽了,紅軍搬家的大隊人馬往九嶷山那邊去了。他們這是要去湘西。他們是大搬家,一天頂多走二三十裏。去湘西,他們一定會從永安關往西過湘江。這條道幾年前我帶川伢子走過,你還記得嗎?”

陶百川拚命點頭:“記得,記得。”

陶家駒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找到那個毛主席,才能要回小白。估計是那天川伢子把那個姓魏的、姓馬的給得罪了,他們這才騙走了咱家的小白。但願他們能在九嶷山停下來,那裏的風景、風水都比咱這兒好。”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紙團展開,“這是那個毛主席寫的幾行字,帶上,算是個證據。我在桌縫裏找到的。兩個人一起去,好有個照應。”

陶柳氏咬牙似的說:“隻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