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聽到槍響,陶柳氏雙手一抖,手裏的床單掉到了地上。她心裏清楚,兒子已經先她一步走了。她坐在竹椅上,抬眼看著房梁,兩顆淚珠慢慢滾落下來。
中午,國民黨縣黨部的人跟著毛驢小白出現在陶家的院壩裏,驚掉了陶家駒手裏的飯碗。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老太太,大兄弟,你們都看到了,我們是跟著這頭長相奇特的毛驢來到你們家的。這頭叫小白的毛驢,在這鎮上很有名嘛。它要不是一隻有名的毛驢,你們娘倆這一對通共分子也就蒙混過關了。下午要開大會,公審槍斃通共犯,本來沒你們的事,誰知這毛驢出現了。毛驢又很有名,鎮上的人都認識,它這回家了,你們通共的嫌疑也就坐實了。把陶家駒帶走!老太太,好好活著,等你那跟著共產黨走的孫子外孫回來給你兒子報仇吧。”
陶柳氏一直沒說話,看著幾個保安隊員把兒子扶上毛驢。毛驢馱著它的主人走了。陶柳氏一直在想一家人做沒做過對不起毛驢小白的事。她想來想去,隻想起兒子經常把毛驢小白叫作畜生。毛驢本來就是畜生嘛!叫你幾聲畜生你就這麽坑人,可見不是個好畜生。
陶柳氏搬來凳子,站上去,把用布條做成的繩子搭在房梁上。
陶百川跑到門口,驚叫一聲:“奶奶——”
陶柳氏扭頭一看,“啊”一聲,身子往後倒去。魏蒼生一個箭步衝進堂屋,雙手把老太太接住了。
陶柳氏醒過來,側臉看著跪在床邊的孫子和外孫,有氣無力地說:“川伢子,三娃子,掐我的手,用勁兒掐,疼了,就不是夢。你不就是那個大老魏嗎?”
“是的,大娘。”魏蒼生說,“小馬在外麵警戒著呢。大娘,您別緊張,我們是從後山繞過來的,沒人看見我們回來。”
陶柳氏笑笑:“記得他,胖胖的,臉上總帶著笑。是他借了毛驢小白馱東西的。”
魏蒼生撲通一聲跪在床前:“大娘,都是因為我的錯,才給你們家帶來了這麽多的災難,我給您磕頭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陶柳氏掙紮著坐起來:“使不得,使不得。起來說,起來說。真不怪你們。這毛驢,早不回來,晚不回來,今天上午回了香花鎮。我認了。你們這是從哪兒來呀?”
魏蒼生簡單地講了這些天陶百川和周三才經曆的事,最後說:“是毛主席派我和小馬送他們回來的。他特地讓我帶了賠你們家毛驢的錢。您拿著。川伢子和三娃子騎的兩匹馬您也留下。毛主席說,他住在您家四天,住您家的房,吃您做的菜,喝您做的香茶,讓您的孫子、外孫追七八百裏要毛驢,不送他們回來,不把您家安頓好,共產黨說啥都沒人信了。他讓我代表他向您賠禮道歉。”說著站直了,深鞠一躬。
陶柳氏笑了笑:“怪不得我女兒女婿幾年前會跟著共產黨幹。我活了六十幾年,辮子清軍,這軍閥,那軍閥,這一杆,那一夥,都見識過了,像你們這樣想著老百姓死活的,沒見過。這兵荒馬亂的,一頭毛驢,兩個孩子,算個啥?死就死了。我兒子,還有戴掌櫃、蘇裁縫,一個通共的罪名就弄死了。能遇上你們這些講仁義的人,是陶家的不幸之幸。我倒是真願意我這孫子、外孫跟著你們走。”
陶百川忙說:“我不走。我爹死了,我要養活你。我不能走。”
周三才說:“婆婆,舅舅不在了,還有哥哥和我,您別擔心。”
陶柳氏說:“你們再不回來,我就算不死眼也要哭瞎了。川伢子,這錢你拿著,今後你就是一家之主了。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我呢,子死從孫。我不擔心。”
魏蒼生道:“大娘,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出乎我們的預料了。陶大哥背的是通共罪,他死了,善後的事應該由我們共產黨管。在中央蘇區的時候,毛主席經常對我們提這種要求。”
陶柳氏說:“我知道。叫你把他倆帶走,他們不放心我。帶上我這個半截入土的人一起走,也不行。你們有這個心,夠了。孩子總要長大的,不怕。我隻再求你們一件事——晚上,能不能幫孩子們給他爹他舅收個屍,讓家駒入土為安?”
魏蒼生說:“大娘,放心,我一定做到。”
陶柳氏下了床:“川伢子,帶叔叔去後山你爺爺墳那邊,給你爹挖個坑,先把人埋了。我去給你們做晚飯。三娃子,取些大豆,把馬喂飽了。”說著抬腳出去了。
魏蒼生跟了出去:“大娘,我真佩服您。”
陶柳氏說:“認了,啥都不是事。小馬,你去池塘那邊看著,出入就溪邊一條道。”
後半夜,魏蒼生和馬天來去把陶家駒的屍體背了回來。
陶柳氏親手給兒子換上幹淨衣裳:“按老禮,我不能去埋兒子。你們去吧,帶兩床被子,裹住他,天太冷了。”
四個人提著馬燈,抬著陶家駒的屍體朝後山走去。
陶柳氏強撐著身子,找出陶百川和周三才的衣服,抱出來放到院壩裏。然後,她抱了幾抱柴火堆放在**。忽然,她想起了什麽,又走了出去,把四匹馬從廂房裏牽出來,拴在院壩裏的兩棵香樟樹上。
陶柳氏進了堂屋,關好門,站在凳子上,把布條繩子係在房梁上,把頭伸進繩套裏試了試。然後,她進了裏屋,把油燈的油淋在**的柴火上,把柴火點著了。看到火真的燒了起來,她再次踩上凳子,把頭伸進繩套裏。
陶柳氏喃喃地說道:“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川伢子,三娃子,你們跟著共產黨,走吧。”說完,她一腳把凳子蹬倒了。
魏蒼生在後山上看見陶家房子上燃起的熊熊大火,兩行眼淚湧了出來。
陶百川大叫一聲:“奶奶——”瘋也似的朝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