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毛澤東披著大衣出了堂屋,站在院子裏抬頭看藍天白雲。
警衛員朝木盆裏倒了半盆水:“主席,您先洗洗。天有點涼,把大衣穿上吧。”
毛澤東把披著的大衣遞給警衛員,簡單洗了把臉,指著堂屋裏的八仙桌說:“哪裏找來的宣紙?”
警衛員說:“魏科長找的,他說您在貓兒山念了幾首小詩,不寫下來,久了怕會忘掉。好在這個寨子很大,有幾家讀書人。”
毛澤東穿上大衣,坐在院子裏的一張竹椅上喝了一口茶水:“好久沒睡過這麽好的覺了。印象中,在香花嶺睡過這麽好的覺。俗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嘛。我信!十多年前,我在長沙讀書,吟出過一首詩,沒寫下來,十幾天就忘了大部分,隻剩下兩句還記著——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
警衛員說:“聽著多有氣勢!主席,我研墨,您現在就寫吧,別又忘了。那天在貓兒山,我也聽您念過詩,這才幾天,隻記得個‘離天三尺三’了。”
毛澤東笑了笑:“這次在老山界得的這幾首詞,都是十六字令,三首才四十八個字,忘不了。好幾年沒心情寫詩詞了。‘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渡湘江這種節奏,也寫不了長東西。喂喂肚子吧!搬個凳子出來,在院裏吃。”
警衛員搬了個凳子出來,把兩塊米糕、一碗稀飯、一碟辣椒擺上,又把茶杯從磚鋪的地麵上移到凳子上,站在一旁,說:“主席,您又寫詩了,大家都高興死了。魏科長說,自從那些喝洋墨水的把您從紅軍攆走,兩三年您都沒寫詩了。魏科長說,您上次寫詩,寫了‘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這一回您說‘離天三尺三’,是一個意思,說明您又要指揮紅軍了。”
毛澤東端著碗把半碗稀飯一口喝光:“這個大老魏,牽強附會。”
警衛員說:“主席,我聽朱老總的警衛員說,朱老總過湘江後說了好幾次,說再不讓您領導紅軍,他就不幹了。好多首長都說過差不多的話。中央蘇區丟了,他們說敵人太強大,我們三十六計走為上,轉移了。這一回過湘江,損失一多半人,總該有個說法吧?”
毛澤東喝了口茶:“不要瞎議論。我私下說的話,你們出去更不能瞎說。”
警衛員說:“是。”
毛澤東站起來,使勁用鼻子嗅了嗅:“不對呀,不是做飯的炊煙味,像是哪兒著火了。”
警衛員說:“昨晚的火可大了,燒了兩條大街,幾百間房子……”
“為什麽不叫我?”毛澤東嚴肅地問,“傷了人沒有?火是怎麽著的?是不是敵人在搞破壞?”
警衛員囁嚅著:“起火在寨子南邊和西南角,這裏是北邊,昨夜又刮的北風,您又睡得……魏科長說就不叫您了。沒死人,傷了幾個老百姓和戰士。聽說周副主席住的房子也著火了,周副主席頂了一床泡水的毯子從屋裏衝出來,才沒傷著。這一次抓了四個放火的,下午要開大會公審他們。對了,有兩個放火犯還是紅三軍團五師的人抓的,他們奉彭總之命來見您,說一定等您醒了……”
“行了。”毛澤東又坐到竹椅上,“聽清了。終於抓住了幾個。公審大會動靜要搞大點。去,讓五師的同誌過來吧。”
陶百川和周三才已經在街對麵的院子裏等了好幾個小時。這些天他們經曆了這麽多事,覺得再也不能給紅軍特別是給毛主席添亂了,兩人商定見了毛主席,要少說話,甚至不提毛驢小白的事。誰知一進毛澤東住的院子,兩個人卻都哇哇大哭起來。
毛澤東馬上站起來:“川伢子,三娃子,你們、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魏蒼生進了院子,看見陶百川和周三才,驚叫道:“你們、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陶百川和周三才見毛澤東把他們攬在懷裏,哭得更傷心了。
小吳上前一步,舉手敬禮:“報告毛主席,他們倆出現在這裏,基本情況如下——中央縱隊離開香花嶺當天,負責您的戰馬的警衛馬天來同誌,因有一批藥品需要搬運,借了他們家的毛驢。馬天來答應他們當天歸還他們家的毛驢,但實際上沒有。第二天,川伢子的奶奶和父親要他們追趕中央縱隊,要把毛驢……”
“馬天來——”毛澤東大喊一聲,“去,把這個馬天來給我叫回來!你,魏蒼生,你帶的好兵!看看,哭成什麽樣了,受了多大委屈才會哭成這樣。”他用兩個巴掌輕輕拍著兩兄弟的後背,對小吳點點頭,“你繼續說。”
小吳說:“在九嶷山一帶,他們追上了紅八軍團。因為擔心要不回毛驢,他們就沒說毛驢的事,隻是執意要見您。紅八軍團羅榮桓主任看了您留在他們家的幾行字後,確信他們真的認識您。羅主任讓偵察連趙永勝連長帶人騎馬把他們送到了紅五軍團三十四師的蔣家嶺陣地。在蔣家嶺,他倆還是沒說毛驢的事。這個川伢子以死相逼,要見您,陳樹湘師長再次派人帶著他倆追趕您。三十四師送他們的人不知道中央二縱隊的行軍路線,就把他們送到了我們五師新圩指揮所。新圩阻擊戰的第二天晚上,他們倆參加了埋葬我師胡浚參謀長的工作。那天晚上,師長李天佑才知道他們卷入戰鬥是因為我們沒有按時歸還他家的毛驢。當時,我師還沒有接到撤出新圩的命令,因此已做好全體戰死的準備。李師長決定賠償他們家兩匹馬,讓我帶人送他們和馬到三十四師,再由三十四師想辦法送他們回香花嶺。我帶他們返回雷口關,才知道李師長的計劃根本無法實現,就把他們和兩匹馬交給了剛好碰上的紅八軍團偵察連。渡湘江時,趙永勝連長戰死,偵察連四個戰士保護他們過了湘江。部隊過貓兒山前兩天,紅八軍團偵察連的四個戰士在紅一軍團二師五團的幫助下,又把他們送到了我們五師。昨天下午,彭軍團長知道了他們的事,命令我師帶他們來見您。報告完畢。報告人,紅三軍團五師司令部參謀吳為民。”
魏蒼生嘖嘖搖頭說:“一頭毛驢,竟惹了這麽大的事。”
“魏蒼生,你不能置身事外。”毛澤東說,“川伢子,三娃子,不哭了。毛驢小白,對你們家太重要了。川伢子的奶奶老了,父親又傷了腿,你們倆又沒長大成人,毛驢小白是你們這個家的頂梁柱。你們出門這麽久,老太太不知哭成啥樣了。這是我們的錯!”
陶百川說:“毛主席,有個地方,小吳哥哥說得不對。小馬哥哥用我家小白馱的是貴重的藥品,他說不白用,還給了我這塊大洋。毛主席,這塊大洋救過他的命,是您獎給他的。他不是有意騙走我家毛驢的,您別批評他。”
毛澤東拿起大洋看了看:“這塊銀元的故事,我知道。批不批評他,要調查後再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
周三才說:“我和哥哥也有錯,很大的錯。我們見了別的紅軍沒說實話,沒說我們要的是毛驢,我們又哭又鬧,隻說要見您。”
陶百川說:“我怕說要毛驢別人看不起。三十四師要給我們錢,我沒說實話,還、還拿槍要自殺……”
“自殺?”毛澤東說,“明白了。誰都有尊嚴,再小的孩子也有。為了尊嚴不要命,不丟人。士可殺而不可辱嘛。在道縣蔣家嶺,你們見過的陳樹湘、程翠林,還有他們率領的幾千閩西子弟,怕是要全軍覆沒了。現在不說這事,現在隻說毛驢。”他抬頭看見馬天來跟著警衛員進來了,“我調查一下小馬。小馬,馬天來同誌,說說你為什麽沒有按時把毛驢送回去。”
馬天來帶著哭腔說:“都是我的錯。我們帶著藥品追趕大部隊,不久就碰上了湘南的民團。他們人多,我們要保護藥品……他們家毛驢小白,還有一些藥,就丟了……”
魏蒼生道:“主席,這件事我負全部責任。沒能及時帶上那批放在山洞裏的藥品,是我的責任。小馬向我報告過,說到過毛驢的事,我沒有重視。責任全在我。”
毛澤東點上煙吸了一口:“應該說已經調查清楚了。這個毛驢案,原告和被告雙方把事實和責任都講清楚了。證人小吳同誌,剛才也有清清楚楚的證言。魏蒼生同誌,作為一名參加革命多年的老同誌,一名老共產黨員,你應該感到慚愧。”
魏蒼生低頭說:“主席,怎麽處分我、處罰我,我都沒有怨言。現在要考慮的,是怎麽糾正我和小馬犯下的錯誤。您常教育我們說群眾利益無小事,我當耳旁風了。我願意用生命來彌補這個過失。”
馬天來說:“槍斃我,我決不喊冤。”
毛澤東把煙頭一扔,抬腳用力一踩:“這個錯誤,我毛澤東也有份。過江這十來天,白崇禧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派人扮成紅軍燒房子殺百姓呢?他是在毀我們的名聲。小吳,下午開大會公審的那些人,有幾個是你們抓的吧?”
小吳說:“報告主席,趕巧了,我們抓了兩個。對了,在來龍坪寨的路上,我們遇到一夥扮成咱們紅軍燒房子的人。他們燒房子是為了拍電影,拍穿紅軍衣服的人燒老百姓房子的電影,把一個村七八十人先抓走,點了全村的房子,然後拍電影。我們打死了十幾個,抓了一個什麽攝影師,可惜又讓他跑了。”
毛澤東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他又點了支煙,來回踱了幾步:“民可載舟,亦可覆舟。古人早就在講這個道理。得民心民載你,失民心民就翻你的船,淹死你。我們再困難,也不能忘記我們的宗旨和任務,不能糊弄百姓,更不能不顧百姓的死活!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我們不能因為剛剛遭受重大挫折,就放棄我們該負的責任。這裏已是湘黔桂交界地,離你們牽走毛驢的香花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裏,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回去買頭毛驢,堅決不行,因為他們還是孩子,這麽不負責任地處理,會害死他們的。對這個發生在湘南香花嶺的毛驢案,我這個法官做出這樣一個終審判決——魏蒼生和馬天來,你們明天帶四匹馬,送他們回香花嶺。這件事必須盡快處理。兵荒馬亂的,孫子、外孫出門要毛驢,一去不複返,對任何老人,都是剜心之痛。人送到了,留下兩匹馬,再留下可以買一頭毛驢的錢。還有,代表我毛澤東向老人家請罪。這個罪我們必須認。毛澤東吃人家的紅燒肉、豆花,喝人家的手製香茶,吃飽喝足了,把人家幸福安康的生活搞了個稀巴爛,這不是罪過嗎?這是大罪過!從這兒到香花嶺,戰術方麵的問題,不用我教你們吧?”
魏蒼生連聲說:“不用,不用。”
毛澤東道:“你們準備吧。川伢子,三娃子,咱們走,我要去看看你們抓的幾個縱火犯。”
陶百川忙說:“是小吳哥哥他們抓的。”
毛澤東邊走邊說:“不是彭總要他們送你們來龍坪寨,他們哪能趕上抓住縱火犯這種好事?回去吧,小吳同誌。告訴你們師長、政委,困難是暫時的。隻要共產黨心裏裝著人民,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五師很快就會變成兵強馬壯的鋼鐵雄師的。告訴他們,民心是基石中的基石。”
小吳立正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