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陶百川夢見自己和表弟周三才牽著毛驢小白到香花鎮上賣豆花、穿著花衣的彩蝶姑娘朝他跑來的時候,醒了,一睜眼,看見段士成黑煞神樣站在門口,驚叫一聲坐了起來。周三才也驚得爬了起來。

段士成滿臉堆著笑:“我的小祖宗,你們可算醒了!你們都進來。褲子,褲子,這是你們的褲子,換上吧。咋回事兒嘛?”

周三才捂著肚子:“我想尿尿——”

“尿,快出去尿!”段士成閃到一旁,“隨便尿,隨便尿。”

兄弟倆痛痛快快尿完,換上自己的褲子。

陶百川說:“好了,咱們走吧。”

段士成說:“不急。過來,站好了。兩位小兄弟,陳師長讓我們在這裏等你們睡醒,然後呢,正式向你們道歉。都有了,向兩位小兄弟三鞠躬。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陶百川看著五個紅軍戰士朝自己鞠躬,心裏特別高興,笑著擺擺手說:“行了,行了。哦,我想起來了,咱們這叫不打不相識。放心,見了毛主席,我們倆肯定不說……”

周三才接話道:“不說你們綁我們。毛主席離這兒有多遠?”

“毛主席?”段士成說,“昨晚就走了,過了雷口關了。走,返回陣地。”

陶百川這才醒悟過來:“你們不是接我們去見毛主席的?”

段士成說:“接你們見毛主席?你們說話,我基本聽懂了。我說慢點,你們聽清了。早上,薛嶽帶的中央軍已經進了道縣縣城,先頭部隊正在向蔣家嶺逼近。毛主席和中央縱隊昨晚已經過了雷口關。我們是來給你們送褲子,向你們道歉的。褲子換了,歉也道了。你們好好在師部做客吧。走!”

陶百川突然躥過去抱住段士成的腰,大喊:“三才,快抱腿——”

周三才飛奔上前,抱住了段士成的左腿。幾個紅軍戰士一看,忙過去掰陶百川和周三才的手。幾個人頓時扭作一團,遠遠看上去像是在打群架。

“段士成——”陳樹湘炸雷樣的聲音傳來,“混蛋!這是道歉嗎?怎麽回事?有完沒完?”

段士成委屈地撓撓頭:“我也不清楚是怎麽了。按您的命令,不敢喊醒他們,他們醒了,我們就鞠躬道歉。我們要走,一個抱我腰,一個抱我腿,然後……”

“行了!”陳樹湘嗬斥道,“冤家呀!兩個小家夥,你們跟我走,吃早飯去。段士成,你們快回去,上陣地。敵人上來了。”

段士成帶著四個兵瞬間消失在樹林裏。

陶百川梗著脖子,怒氣衝衝地看著陳樹湘,一字一頓地說:“說話不算話,還是紅軍呢!”

陳樹湘忙賠著笑臉說:“川伢子,不是我陳樹湘說話不算話……”

周三才接了一句:“毛主席呢?過了雷口關去湘江了。”

陶百川說:“不是他們捆我們,不是你給我們吃瞌睡藥,我們早見到毛主席了。見到毛主席,我們不告狀。求求你們,讓我們走吧。雷口關我認識,我們自己去找毛主席。”

遠處突然傳來幾聲槍響,震得山上群鳥齊飛。陶百川拉住周三才就往山下跑。陳樹湘幾大步追過去,一把抓住陶百川的胳膊,右手掏出手槍,一槍打中了一隻從草叢中竄出的灰兔子。戰士小王跑過去,拎著滴血的兔子跑過來。

陳樹湘鬆開陶百川:“打仗了,明白嗎?打仗要死人的,明白嗎?子彈不長眼睛,中一發,人就變成這隻兔子了,明白嗎?聽聽這槍聲,敵人上來了,你們怎麽去雷口關?跟我走,讓你們看看什麽叫打仗。”

周三才眼露恐懼,低頭跟著陳樹湘走。陶百川看看小王和兔子,也跟了過去。

正如毛澤東分析的那樣,尾隨在中央紅軍後麵的中央軍並不用全力攻打紅軍,隻是在驅趕紅軍快點走。打到太陽偏西,中央軍組織了四次進攻,都是守陣地的紅軍一還擊,中央軍就往回撤。中央軍組織起第五次進攻後,陳樹湘帶著望遠鏡,領著陶百川和周三才上了陣地。

陳樹湘把望遠鏡遞給陶百川:“你們用望遠鏡看看,看仔細點,敵人一定有傷亡。我不是嚇唬你們,人遇上戰爭,說死就死了。右側一百團陣地,看好了,那是敵人在開炮,在打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還擊了。好好看看吧!”

中央軍的這一次進攻,更像是小孩子玩過家家遊戲,紅三十四師一百團的守軍一開槍,中央軍就掉頭往山下跑。

陶百川把望遠鏡朝陳樹湘手裏一塞:“沒啥好看的。我十歲那年,土匪搶我爹,打斷了他的腿,當時我就在馬車上。我不怕。”

周三才說:“縣裏槍斃人,一回斃了二十幾個,我爹我娘都死了,那回我害怕,現在也不怕了。打了半天,一個敵人沒死,不好看。”

陶百川和周三才執意要去追趕毛主席,搞得陳樹湘一點辦法都沒有。回到師指揮所,陳樹湘對程翠林說:“這兩個倔種,勸不了。你是政委,辦法多,你再勸勸吧。這個川伢子說我們耽誤他們一天半的時間了,要求我們學紅八軍團,送他們去見毛主席,這……”

陶百川說:“我奶奶常說,有理走遍天下。大老魏擔心我奶奶炒菜做飯會給毛主席下毒,每個菜、每個湯都要嚐了後再端給毛主席……”

周三才插話說:“還有兩個戴眼鏡的紅軍首長吃。還是兩個人嚐,大老魏嚐了,給毛主席喂馬的馬天來也嚐……百川哥,你說,我不該多嘴,你說。我們全家都很生氣,沒冤沒仇的,我們為啥要害毛主席和紅軍首長?沒有道理嘛。毛主席知道了,發了大脾氣。大老魏他們還給我姥姥、給我舅道歉了,呼啦啦站了一院壩子。我哥要你們送我們,占理嘛。哥,我又多嘴了,你說,你說。”

“我說,我說,你都說完了,我還說什麽?”陶百川氣鼓鼓地說,“三才說的都是真的,有一句不真,天打五雷轟。”

陳樹湘搖頭笑著,伸手指著:“老程,你看看,你看看,伶牙俐齒,有理有節,我是收拾不住了。這倆孩子快成精了。”

程翠林把手裏的電報遞給陳樹湘:“軍團部剛轉來的,紅八軍團、紅九軍團今天淩晨開始攻打龍虎關,打到下午三點,打不下來。中革軍委讓他們北上,從雷口關往西過湘江。你好好想想我們怎麽接應這兩個軍團吧。兩個小鬼頭,你們過來,來看這個沙盤。主席在你家,故事還挺多的嘛。”

陶百川接了一句:“都不是編的。”

程翠林忍住笑:“我信,我全信。我借這個沙盤給你們講講陳師長為啥勸你們放棄去找毛主席馬上回家吧。小紅旗是我們紅軍,藍旗是中央軍,黑旗是湖南湘軍,白旗是廣西桂軍。我們現在在這裏,蔣家嶺。能看懂嗎?”

陶百川哼了一聲,伸手指指沙盤:“你們紅軍有能人,做得像。這是雷口關,這是永安關,這是湘江,這是灌江。湘江這裏有兩個渡口,大渡口。我爹腿好的時候,常帶貨從這裏去全州。我站的這個地方是我們家香花嶺。三才站的地方,應該是我姥姥家九嶷山。”

“真不簡單!十三四歲就能看懂沙盤!”程翠林嘖嘖稱讚說,“你看,我們紅一軍團和紅三軍團的先頭部隊剛剛占了湘江的界首渡口。剛才你們都聽到了,我們的紅八軍團、紅九軍團還在龍虎關那邊。這藍旗、白旗和黑旗,正在包圍我們這些紅旗,要消滅我們……我說簡單點吧。你們回家,從這裏——道縣西和都龐嶺之間,一路向南,明後天這裏不會打仗。我們負責把你們送到九嶷山北邊,這樣你們就可以安全回家了。”

“真的?”周三才脫口而出,“我聽我哥的。”

“把東西拿來。”程翠林把藍旗、黑旗和白旗挪了十幾麵,“過了明天,敵人就圍成這樣了。那個時候,我們就是護送你們,你們也回不了家。”他從小王手裏接過一個小布袋,抓出一把銀元,“你們從香花嶺出來追趕毛主席,一定是你們家大人的主意。這四五天,你們的奶奶和爹,姥姥和舅舅,不知道擔心成啥樣了。他們一定在盼著你們早點回家。我想肯定是這樣。”

“當然了。”周三才說,“我們也沒想到會追出這麽遠。”

程翠林說:“有件事你們一直不肯說,我猜想,你們不肯說的事一定和錢有關!一定是大老魏或者小馬欠了你們家的錢!天下紅軍是一家,他們欠的錢,我們師先替他們還上。說個實數吧,我相信你們都是誠實的孩子。說吧,大老魏他們欠了你家多少錢?”

周三才一直盯著程翠林手中的大洋,幹咽著口水,緊接著說:“錢,錢也算錢……”

“閉嘴!”陶百川大吼一聲,“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小王看不下去了,從程翠林手裏奪過小布袋子,把裏麵的銀元全部倒在沙盤邊的桌子上:“有完沒完?師部就這點錢了,九十七個大洋。拿吧,拿吧,想拿多少拿多少!我看你們好意思多拿!別總拿毛主席壓人。敵人正在合圍,師長叫你們折騰一天一夜了,見好就收吧,別給臉不要臉!”

“混蛋!待一邊兒去!”程翠林把小王推開。

小王不依不饒:“你家是金鑾殿嗎?住一晚一百大洋?一個做生意的財主,要不是傷了腿,都該打他家的土豪!這倒好,追了幾百裏要錢。拿吧,拿足拿夠了。”

陶百川渾身顫抖著,眼淚豆豆如斷了線的珠子分兩行滾下。突然間,他衝向牆壁,麻利地從皮槍套裏掏出手槍,打開保險,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轉身站住。

“小兄弟,小兄弟!”程翠林聲音都變了,“別、別動,別動手,別……”

陳樹湘衝進來:“天!你、你會用槍?”

“我不想死!”陶百川吸著鼻子,“馬天來教我用的槍。你們看不起人,我也看不起你們!你們到香花嶺打聽打聽,豆腐陶家祖宗八代訛過人嗎?你們說我給臉不要臉?你們……”他說不下去了。

程翠林忙說:“小王,快道歉!”

小王忙抱拳作揖:“對不起,對不起!”

陶百川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我爹常說,君子愛財,要有正道。你們紅軍不欠我家錢!”

周三才接了一句:“不欠錢!可欠我家……”

“住嘴!”陶百川又發怒了,“欠一個說法!我不會對你們說的,你們看不起人!我一定要見到毛主席,我相信他會主持公道的。是你們讓我們昨天沒見到毛主席,耽誤了我們一天多路。你們不該送我們追上毛主席嗎?”

陳樹湘連聲應道:“應該,應該。你把槍放下,我馬上安排人送你們去見毛主席。你快把槍放下,放下。”

陶百川仍舉著槍:“你一個人說我不信,你昨天騙過我們。”

程翠林忙說:“川伢子,我是三十四師政治委員,我擁有全師重大事情的最終決定權。我向你保證,馬上安排人送你們去找毛主席。快把槍放下吧。”

陶百川右手一鬆,手槍落地,身子像一攤泥一樣,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