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南陽的城門樓上,換上了日本的太陽旗。姚公館大門邊上也掛上了太陽旗。門口有兩個日本兵放哨,院子裏也有幾個日本兵。客廳裏,山本正雄已經換上了大佐軍服,坐在太師椅上。兩個換上軍服的日本兵把姚思忠和張若虹推了出來。
山本正雄命令道:“快給姚先生和姚太太鬆綁,姚先生、姚太太,你們受委屈了。”張若虹哼了一聲道:“別在這兒假惺惺,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姚太太,你誤會了,當時情況緊急,不得已才對你們采取了措施。我一向尊重像你這樣美麗的女性,更何況,姚先生也不是外人。”張若虹問道:“你什麽意思?”他走到張若虹麵前:“姚太太請坐下來說。我先做個自我介紹,本人山本正雄,大日本皇軍十一軍特務機關長,這次我奉岡村司令官之命,協助十二軍進攻南陽。一來嘛,我對南陽這個地方很感興趣,二來嘛,我和你家先生是老朋友,得知姚先生在南陽春風得意,特來敘敘舊。姚太太,你先生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間諜,可能還是個雙重間諜,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他肯定沒跟你說過這些。這些年,他一直在為皇軍效勞。我們合作多年,合作得非常愉快。”
聽著山本正雄的話,張若虹仿佛被當頭擊了一棍,傻在那裏,呆呆地問一句:“思忠,你真的當漢奸了?”見丈夫不說話,她隨即醒悟過來,朝姚思忠撲過去,叫道:“你當了漢奸!你這個沒骨頭的東西,我要殺了你!”姚思忠朝後躲了躲,兩個日本兵把張若虹拉住。她掙紮著罵道:“姚思忠,你怎麽不去死,你還有臉活著嗎……狗漢奸……”山本正雄叫道:“把她押到裏屋去。”張若虹掙紮著被拖進裏屋。姚思忠追了兩步,急道:“山本正雄,你要幹什麽?若虹,若虹……”
“姚先生,放心吧,我不會對你的夫人怎麽樣。坐下來談談吧。”姚思忠坐了下來,說道:“山本先生,我抗議。你不該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公開我的身份。還有,你們言而無信,不應該再來找我。”“姚先生,很抱歉。我們是有過約定,不公開你的身份,讓你以國家功臣、民族英雄的身份一直生活下去。可是,你真的是太有才了,搖身一變,竟回了故鄉做了特派員。我真的很佩服你。如今,南陽城頭已經插遍我大日本帝國的國旗,這個自古的兵家必爭之地已經落到了我們手裏。我們占領了南陽,接下來還要好好經營南陽。所以,你這個豫西南、鄂西北的通才,應該到前台為皇軍作貢獻了。皇軍還要繼續向前推進,南陽需要像你這樣忠於皇軍的中國人來治理。以你為帝國做出的貢獻,給你準備了兩個職務,一個是皇協軍副總司令,一個是南陽市副市長,都是實權派,比你那個特派員職務要實惠得多。市長和總司令兩個職位,我們要選兩個當地德高望重的人擔任。他們隻是個牌位。實際上,皇軍是準備把南陽古城交給你治理。姚先生要是願意,也可以兼任兩個職務。怎麽樣啊?”
姚思忠看看裏屋,喃喃地說:“我……”山本正雄打斷道:“姚先生可以認真考慮考慮,也可以和姚太太商議商議。我已經給你配了一輛車,還有一個警衛班,有什麽需要,和倉口君說。三天後,我希望南陽有個姚副市長、姚副司令。你別無選擇。倉口君,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姚先生這裏,就交給你了。”一直站在山本正雄旁邊的倉口立正答道:“是!”
山本正雄把這次行動當成晉升少將的最後一次機會。控製住姚思忠後,他去見了鈴木聯隊長,說了他的一個打算:帶一小股精幹部隊,趁國民黨軍潰敗機會,去偷襲中國設在老河口的第五戰區長官部。鈴木大佐全力支持這個計劃,親自陪著山本到各部隊選人。
吃晚飯的時候,山本選了三十個突擊隊隊員。這時,一個軍醫過來報告說姚思忠的妻子已經有了身孕。山本正雄大笑起來:“鈴木大佐,姚思忠那裏,不會再有問題了。他一直害怕斷子絕孫。他在九江的時候,我給他找了女人,可惜那個女人沒有懷孕。我再去勸勸他吧。”
夜色降臨,桌子上擺著飯菜,張若虹神情木然坐在那裏。姚思忠殷勤地把飯端到她的麵前,勸道:“若虹,吃點飯吧!要不,你說句話也行呀!你再打我,再罵我呀,你不能就這麽坐著。這是你最愛吃的木須肉,來,我喂你吃。”他夾了一筷子菜,遞到她嘴邊。張若虹突然嘔吐起來。姚思忠把碗放下,忙拍著妻子張若虹的後背,問道:“你怎麽了?快,喝口水壓壓。”
“你別碰我。”張若虹把碗打到地上,又幹嘔起來。姚思忠看著她的樣子,臉上顯出欣喜的樣子,高興地說:“若虹,你真的懷孕了。日本醫生沒騙我。”張若虹突然站了起來,打了他一個耳光,嗬斥道:“你這個漢奸,你配當父親嗎?但願我沒有懷孕,我怎麽能為漢奸生孩子!天呢,我張若虹怎麽能為一個漢奸生孩子!讓我死了吧。”她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姚思忠拉了她幾把,沒拉起來,自己也跪到地上,哭著說道:“若虹,你打我吧,使勁打我吧,我也是沒有辦法。山本正雄是個惡魔,我背上的傷你也看到了,就是山本正雄留給我的,落到了他的手裏,求死都不能,隻能任他擺布。何況我也不想死,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那個小酒館裏,永遠沒有出頭之日。若虹,你原諒我吧,我沒殺過一個中國人,我是給日本人提供了情報,可我也給政府提供了情報。我答應過你要出人頭地,可不這麽做,我永遠都無法出人頭地,永遠都不能回來見你。”張若虹聽著,哭著,暈了過去。姚思忠抱著她,大叫:“若虹,若虹,你醒醒——倉口,倉口君,快去叫醫生。”
醫生就在廂房候著,一聽有事忙去堂屋救治張若虹。很快,她就醒了。人是醒了,可腦子是木的,眼神是呆的。姚思忠這些年幹什麽她都能原諒,她就是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當漢奸。下一步該怎麽辦,張若虹不知道。姚思忠站在床邊乞求著:“若虹,不為自己想,也要為肚裏的孩子想想,我們兩個這麽大年紀,才有了孩子,你不吃東西,對你對孩子都不好。”她把頭轉過來,恨恨地說:“想讓我吃東西,好,你去把院子裏的日本人都殺了。”姚思忠忙說道:“小點聲,你這不是要我們一家三口的命嘛?”張若虹輕蔑道:“怪不得做了漢奸,原來是個怕死鬼。我……我真是瞎了眼。”眼淚流了出來。
倉口把門推開,山本正雄走了進來。姚思忠忙迎上去道:“山本先生,有什麽話咱們出去談吧。”山本正雄朝**轉過身去的張若虹瞄了兩眼,說道:“姚司令,聽說你的夫人懷孕了,恭喜你。我還聽說,她對你和我們的合作很不讚成,我想來勸說勸說她。”姚思忠忙道:“山本先生,她一個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我會慢慢開導她,不用勞你的大駕。我們出去吧。”山本正雄幹脆挪把椅子坐下了,若無其事地說:“姚先生,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夫人。倉口君,帶姚先生出去。”姚思忠一步一回頭走了出去。張若虹坐了起來,把頭發盤起來,眼光淩厲地盯著山本正雄。
山本正雄說道:“姚夫人,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說起來,我們還是老相識,幾年前,我曾在你的飯館裏吃過一頓飯,當時我曾說過後會有期,我們果真又在南陽見麵了。想起來了吧?離開你的酒樓不久,一夥不明身份的人朝我們開槍,把我的帽子都打掉了。現在說起這事,我這後腦勺還直發冷呢!”張若虹咬著牙說:“當時我要知道你的身份,我……”山本正雄笑道:“姚夫人,你這樣美麗柔弱的女人,敢殺人嗎?肯定不敢。中國有句古話叫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應該像姚先生一樣,把日本人當成朋友。”“我不像他那麽沒骨頭。我們張家沒這種軟骨頭!可惜我弟弟那一槍打高了一寸。你那頂禮帽現在還在我弟弟家裏。你他媽的命可真大,惡人活千年!”張若虹輕蔑地說道。
山本正雄怔怔地看著她,突然站起來怪笑一陣,說道:“你弟弟?有機會我一定去見見他。我常常夢見那頂帽子,這件事以後再說。”他在屋子裏踱了幾步,站在床前說道:“姚先生曾經蹲過監獄,當過土匪,隻有夫人獨具慧眼,認為他是個人才。我和夫人看法一致,是我挖掘出了姚先生身上的過人之處,讓他在這場戰爭中大放異彩。他也因此有了今日的風光。夫人,不要有太多仇恨,這個世界本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你要把眼光放遠一點,從大東亞共榮圈的角度看待兩國的關係,你很快就會發現,在我們日本的幫助下,中國將會發生很大的變化。你們很多中國人,都認識到了這一點,汪精衛、周佛海、陳公博、周作人,這些大知識分子,不是和皇軍合作得很好嗎?夫人,以你的聰慧,應該能想明白這一點。好好理解你的丈夫,支持他,對你和你肚子裏的孩子都有好處。你要不合作,隻有一死。你的親人也隻有一死。”他又停頓了一下,看張若虹眼露懼色,聲音軟下來:“我現在要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希望我再到南陽的時候,夫人已經協助姚先生為我大日本帝國效力。夫人是個明白人,知道利害。姚市長夫人,姚司令夫人,再見。”言畢,他轉身出去了。
張若虹真後悔自己逞能、多嘴,心裏隱隱替太平鎮的親人擔心起來,死的念頭漸漸遠去。逃出去,必須逃出去。她下了決心。第二天早上,她在鏡子前梳妝好,站起身,一陣眩暈,忙用手扶著桌子,定了定神,站穩了。
姚思忠進來,見狀高興地說道:“若虹,你起來了,想吃什麽東西,我讓他們給你做。”“我不吃日本人做的飯,我自己會做。”張若虹冷冷道。姚思忠討好道:“那些日本衛兵已經撤走了,如今院子裏站崗的都是皇協軍。”“皇協軍?這麽說,你都答應了?”他一攤手,無奈地說:“我又有什麽辦法?好死不如賴活。再說,副市長和副司令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又生在這兵荒馬亂的狗屁世道,認命吧。若虹,我已經派人找了廚子和丫環,他們會好好伺候你的。”“我不相信,會有人願意來伺候漢奸太太。”張若虹邊說邊往外走。
姚思忠世故地笑笑,說:“隻要有錢,好多人都爭著幹呢。若虹,人活在這世界上,吃飯第一,沒有錢,哪有心情講什麽民族大義。仗打了這麽久,當漢奸的又不是我一個人……”她停下腳步,姚思忠也閉口不說了。客廳裏,站著幾個原保安團軍官,看見兩個人走出來,忙立正站好。一個高個子軍官說道:“姚總司令好,姚夫人好,皇協軍第一大隊隊長秦一平前來報到,我們大隊願意在姚總司令領導下,盡心盡意協助皇軍。”矮個子軍官接著說道:“姚總司令好,姚夫人好,皇協軍第六大隊隊長吳大明願意聽從姚總司令指揮。”一個接一個軍官依次報著名號。
張若虹看著聽著,眼神恍惚,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悲歎一聲道:“他媽的這叫什麽事?怎麽一眨眼,都成漢奸了。”她一看漢奸成群,心裏莫明其妙地感到好受一些。草草吃了早飯,她把從桐柏縣城帶來的被子和舊衣服又翻了出來。一個丫環說道:“夫人,你找什麽,讓我來吧。”張若虹抱起被子,說道:“不用,你下去吧。”“老爺讓我伺候夫人,老爺說夫人不能太勞累。”“你知不知道姚思忠給日本人做事?你願意在這個地方幹活?”丫環低下頭道:“我原來幹活的人家都逃走了,家裏還等著用我的工錢買糧食。”張若虹冷笑了一下,說道:“你把這堆箱子收拾收拾吧。”丫環哭喪著臉道:“夫人,沒辦法,總得活呀。老爺讓我……”“老爺,老爺,他算哪門子老爺,不過是個……算了,那你就跟著我吧。”張若虹生氣道。“是,夫人。被子我來抱吧。”“這棟房子裏,也就這些舊東西看著順眼些,摸著踏實些。”張若虹抱著被子朝臥房走去,經過客廳的時候,正好姚思忠從外麵走了進來。
姚思忠朝丫環大叫:“叫你來是幹什麽的?怎麽能讓夫人拿東西?”丫環嚇得臉發白,不知所措站在那裏。張若虹說道:“姚司令,你厲害什麽?是我自己要拿的。”姚思忠忙放低聲音:“若虹,來,我拿。你下去吧。”
張若虹抱著被子進了臥房,姚思忠跟了進來,說道:“若虹,你也看到了,願意和日本人合作的,不隻我一個。就說保安團那些人吧,他們又沒有被山本抓住,打得死去活來,他們一個個手裏有人,有槍,還不是投降了日本人。山本說的話沒錯……”張若虹哼了一聲道:“山本,山本,山本是發現你姚思忠這匹千裏馬的伯樂,我真不明白,你靠當漢奸飛黃騰達,居然還有臉回來光宗耀祖。”
姚思忠哀歎道:“若虹,你也不想一想,如果不是國民黨政府腐敗無能,我一個日本人的間諜能謀到特派員的職務?這都是日本人拿錢幫我買的。所以,日本才能把中國半壁江山都占了去。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間,從來都是抱成一團,不像中國人,這個派係,那個派係,如果第五戰區的主力能支援支援南陽,我也不至於又落到山本手中,這都是命啊。日本人挺有意思,見我挺賣力,就把我當成了自己人,很多事都不瞞我。所以,我又有了為黨國賣力的機會。我要不提供很多有價值的情報,上麵也不會一再提拔我。我算不算漢奸,還真不好說。反正,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你幹什麽,這床被子髒了,你就別鋪它了。”
張若虹把被子鋪在**,冷冷地說道:“我看它比你幹淨。姚思忠,從今天開始,我要一個人睡了。”姚思忠傻傻地問:“你什麽意思?”張若虹憤怒地看著他:“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姚思忠惱了:“你別欺人太甚!”張若虹吼道:“我肚子裏這塊肉聞不得你的味兒。”
姚思忠軟了下來,求道:“若虹,為孩子著想,你就不要再和我鬥氣了。好,好了,我讓你一個人睡,讓你一個人清靜清靜,隻要你對孩子好,怎麽樣都行。若虹,其實,你對日本有一點了解,就不會這麽生我的氣了,日本科學發達,重視教育,將來我們的孩子大了,可以送他去日本讀書……”張若虹大叫:“姚思忠,別在這兒做美夢了,你真的以為你的日本主子能在中國長久待下去?你等著吧,你好好看看吧,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完蛋。”姚思忠嬉皮笑臉道:“完蛋不完蛋不管它,現在說的是睡覺……”張若虹一字一頓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姚思忠聽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