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但牛全德的快活並沒有維持多久。幾天之後,他漸漸地又感到苦悶起來。

在遊擊隊沒有“政治”之前,牛全德依照著他自己的習慣生活,依照著他自己的意思生活,生活得十分自由。可是現在不行了。第一,他不能再隨便離開隊伍,不能再溜出去吃酒,賭博,找女人,更不能偷老百姓的雞子之類;第二,他不能再打人罵人,縱然部下犯了錯也不準他打罵,為這事不僅分隊長和指導員說過他,同誌們在開會時也曾經提出勸告,那勸告實際上等於教訓。第三,他漸漸地失去了自信,覺得他自己已經不再被大家重視,甚至他好像在新的環境中孤立了。

現在,紀律一天一天地嚴了起來,使牛全德常常地回想到十五年以前所過的新兵生活。可是那時候的新兵還可以在老百姓身上發泄脾氣,現在連這一點的特權也被剝奪了。他覺得很冤枉:在軍隊上混了半輩子,大馬金刀生活慣的人,到如今忽然會穿上一雙緊鞋,連隨便動一動都不能了。

因為幾天沒得出去玩,他隨時想起酒就覺得喉嚨發癢,想起賭就覺得心頭發癢,想起小街上那幾個相好的賭博漢就羨慕他們的生活灑脫。

尤其牛全德常常想起來那個“壞女人”。他不能說十分愛她,但是很關心她的生活。他知道她很可憐,幾乎沒一個可靠的“朋友”,因為是漂來戶,還常常受人欺負,睡了覺不給分文。能夠幫助她的似乎隻有他牛全德,而她也是他近來惟一的異性朋友。可是自從那一次見麵之後,牛全德就沒有再看見她。代朋友賣的那支手槍,朋友沒送來分文錢,使牛全德想幫助她也沒有力量。因為這緣故,牛全德常常感到抱歉,越抱歉越關心她的生活。

有時,牛全德也特別地想到她的可愛處,眼前飄浮著她的影子。她依然貼著黑色的頭痛膏藥,蓬鬆著兩個鬢角,塗抹著厚厚的鉛粉和胭脂。她依然很憂鬱,越憂鬱越叫牛全德對她愛憐。她依然對牛全德很喜歡,帶幾分**地向他扭嘴,向他點頭,向他擠眉弄眼,深怕不能得到他的喜歡……想到這些,牛全德就心花怒放,恨不得一步跳到她那裏。再繼續想下去,他就要痛恨“政治”和紀律了。

每到下操的時候,牛全德帶弟兄們去下操。逢上課或開會的時候,牛全德帶著弟兄們上課或開會。但是一來二去的,他不能不厭倦起來,覺得他所需要的並不是這些。他想起來幾個朋友,他們都在皇協軍任下級軍官,不斷地有消息傳來。現在他很羨慕他們的生活舒服,想嫖就嫖,想賭就賭,想在老百姓麵前耍威風就耍威風,殺死人比殺一隻雞子還不在乎。他仿佛看見他們在嘲笑他:

“嘻嘻,老牛,抗的什麽日呀,還不是自尋苦吃?”

一天晚上,大家都睡靜以後,牛全德悄悄地從地鋪上爬起來,神不知鬼不曉地翻過了垣牆,朝向市街走去。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冒著違犯軍紀的危險跑出來,隻覺得心中充滿了難以忍受的空虛和煩惱。翻過垣牆時他曾經猶豫一下,想到被指導員知道後沒有他吃的好果子。不過他非常倔強地把頭一搖,心中大聲說:

“沒關係,砍了頭也不過碗大疤瘌!”

他躡手躡腳地彎著身子,趁著黑影,小心不讓被站崗的發現。但快要走到街上的時候,牛全德忽然興致全消了。指導員的誠懇親切的影子出現在他的眼前,同誌們的影子也出現在他的眼前。但同時他也仿佛看見了他的“壞女人”,他從前常去的賭場和酒館。他想起來許多問題,放緩腳步,苦惱地憂鬱起來。猶豫著猶豫著,突然他來個“向後轉”,又照著原路回去了。

他的腦筋稍微清爽了,但心裏越發地感到空虛。唉,這是什麽空虛呢?女人填不滿這空虛,酒和賭也填不滿這空虛!

“我操他娘的!”牛全德不由地罵出口來,但究竟罵什麽,他自己也不曉得。

一個人猛不防從林叢中走了出來,用槍口對準牛全德的胸口,命他站住。牛全德吃了一驚,腦筋越發清醒了。